對古代樂器感興趣的朋友,估計很多人都聽說過“篪”。篪的樣式很多,它和笛子也很像,但文獻對它們的記載卻各不相同。篪到底是什么?它和笛子的關系又是怎樣的呢?希望這篇小文可以給大家一個可供參考的解答。
有關“篪”的文獻記載挺豐富的,我們先看看各家文獻中是怎樣描述的:
“伯氏吹塤,仲氏吹篪?!保ā对娊?jīng)·小雅·何人斯》)
“篪,以竹為之,長尺四寸。圍三寸,一孔上出,一寸三分,名翹,橫吹之。小者尺二寸?!保ā稜栄拧め寴贰饭弊ⅲ?/p>
“篪,竹也,六孔,有距,橫吹之?!保h·蔡邕《月令章句》)
“篪以竹為之,六孔,有底?!保ā短筋A覽》引《五經(jīng)要義》)
“篪以竹為之,長尺四寸,有六孔。一孔上出,前一孔,后有四孔。”(《太平預覽》引《廣雅》)
“篪之為器,竹為之,有底之笛也,橫吹之。……要皆有翹以通氣,一孔達寸有二分而橫吹之。”(宋·陳旸《樂書》)
“通長一尺四寸,一孔上出為吹口,五孔外出,一孔內出,又二孔并開下出為出音孔,管末有底,中開一孔?!保ㄇ濉ぁ扼肌罚?/p>
從這些歷代文獻中,我們不難看出,各家的記述之間有相同,也有不同,大都提到篪有六孔,可清代的篪竟有十個孔。有的長一點,有的短一點,有的說有翹,有的說底上開孔……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樣的不同?我認為應該是這樣的:其實篪并沒有像原來認為的那樣失傳了,它其實一直存在,形制大致相同,只是在歷代的流傳中出現(xiàn)了一些迎合當時音樂需要的改變,如長短的改變,其實是因為調式的不同;而孔數(shù)的變化,則意味著樂音的豐富,至于翹和底上開孔,應與工藝的變革有關,那些看似沖突的描述,便是在為我們梳理篪的前世故事。
那么,篪到底是什么樣的呢?筆者不是專業(yè)的理論研究者,主要是致力于制作,揚長避短,就從歷代實物和個人的制作心得方面談談我的認識:
首先,我認為“篪”不是一件樂器,而是一類樂器,也就是說它其實是一種樂器屬性,凡是具有這種屬性的樂器都可稱為篪。那么,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屬性呢?可以分三點來說:
第一,它是邊棱發(fā)聲的管樂器〔曾有學者從訓詁學的角度試圖論證篪是巴烏的原型,雖然其文可自圓其說,但終究只是針對“義觜笛(篪)”一種樂器的猜想,缺乏更多論據(jù)的支持,且面對其他時期存在的篪類樂器時也只能通過武斷否定(如自定義其為笛或其他樂器)來自圓其說〕,主要是橫吹的,偶爾也有豎吹的。
第二,它屬于開閉管結合結構(所謂開管結構,就是氣流從一端入,另一端出,如笛子;所謂閉管結構,就是氣流從一端入,在管內循行一周仍從此端出,如排簫;開閉管結合即兩種特性兼而有之,全閉即為閉管結構,開尾孔即為開管結構?!伴_管”“閉管”結構是現(xiàn)代物理聲學研究的專屬名詞,名詞出自物理學。物理聲學沒有“開口”“閉口”的名稱,特此澄清),也就是說一支篪,兩端都是封閉的,古代是用天然竹節(jié)和木塞,現(xiàn)代是用膠塞,在兩個封閉之間的管體上,除一個吹孔外,其他每個孔都有且只有一根手指對應去按孔,沒有閑孔,所有的指孔都按沒以后,即成閉管結構,開尾孔即成開管結構(曾侯乙篪有一支管尾封底上有孔,清篪管尾封底有孔且有一對出音孔,但曾侯乙篪腐朽已久,這個孔是自然破損還是人為開鑿已不可知,清篪其實屬于過渡階段中間產(chǎn)物的延續(xù),雖稱為篪,但已不屬于篪的范疇,已是純粹的開管結構了,不過現(xiàn)代制作清篪,因工藝進步,就改回兩端封閉的結構,除一個吹孔、前五后一六個指孔不變,將兩個出音孔改回一個,在外形不變的情況下回歸篪的屬性)。
第三,兩端封閉的位置不是隨意設定的,是有一定之規(guī)的,且與性能有很大的關系,古代制作時,受工藝和材料所限,兩端的封閉位置都是固定的,如果封閉位置不合適,超吹音的激發(fā)和音準就會出問題,位置固定不能調整,就無從認識封閉位置對性能的影響,也就無法研究合適的封閉位置,以致其性能很長一段時間都得不到有意義的提升(吳釗先生曾對復制的曾侯乙篪進行研究,在怹的文章中怹認為篪只能吹幾個平吹音,沒有有效的超吹,現(xiàn)在想來,很有可能就是因為怹所用的那支復制品的封閉的位置不合適),以致后來為了提升開管音的性能,逐漸打通了管尾的封閉,逐步演變成了現(xiàn)代的笛(相關構想論述請參考拙文《中國橫笛演變概覽》),我們的笛子雖然在很長一段時間也存在封閉位置固定而影響性能的問題,但它是純開管結構,所造成的影響相對也就小得多。后來膠塞的普遍運用,使得封閉位置調整成為可能,才使得篪與笛性能的實質性提升成為可能,后來寧保生先生在不懈得鉆研下,找到了最合適的管型選擇和塞子設置方法,極大地拓展了篪的性能。兩個塞子的設置,是確定的,也是不確定的,說他不確定,是因為它并不是說要具體放在哪個位置,沒有明確的數(shù)據(jù),說它確定,是因為兩個塞子放在合適的位置以后,閉管吹奏可以激發(fā)出一組有規(guī)律的泛音列,也就是說相關的音準了的位置,就是這個塞子的合適的位置。所謂閉管泛音列,就是在全閉狀態(tài)下,通過氣息的變化,激發(fā)出的一組有一定規(guī)律的超吹泛音,閉管泛音列主要存在于單邊篪(即指孔分布在吹孔一側的各種篪),是挺豐富的一組音,以清篪為例,它的閉管平吹音是倍低音5,第一超吹是中音2,第二超吹是中音7,第三超吹是高音3或4,第四超吹是高音6,第五超吹是超高音1,第六超吹是超高音?3,;雁飛篪就三個音,閉管平吹音是低音1,第一超吹是低音7,第二超吹是超高音2。這個閉管泛音列,平吹音和第一超吹是人為控制的,因為要用這兩個音決定塞子的位置,可以調整得比較準,但再往上的其他泛音,就有可能會有偏高或偏低十到二十音分的情況,不過頂一頂收一收,基本都能吹準,只是這組音在演奏中用到的幾率很小,也沒多大的影響。它的意義主要在于,能激發(fā)的閉管泛音越多,越準確,就說明這根管子越合適,相應的開管音的性能也就越好。筆者最開始研制篪類樂器是用竹管,后來改用木管,因為做篪對管子內膛的均勻程度的要求是很高的(這與做笛簫不同,笛簫是開管結構,內膛有一定的錐度有利于高音的激發(fā),而篪這種開閉管結合的結構,則要求內膛平行均勻。內膛不均勻,閉管泛音列的構建就會出問題,相應的開管音也就會出問題),木管現(xiàn)在可以車磨到相當?shù)木鶆颍窆芤龅竭@一點,就目前來看還很困難。
這三點,便是我對篪類樂器屬性的認識和總結。只要能滿足這三點的,我認為就可以說是篪。不過第三點由于沒有得到足夠的傳揚,很多制作者并未注意到,以致其塞子的設置和管型的選擇就沒這么嚴苛。雖然也能將開管音的音準做準,但閉管音是錯亂的,與閉管音構建適宜的篪相比,終究是遜色一籌,不過如果能滿足前兩條,依然可以稱為篪,畢竟事物的發(fā)展總是不平衡的,讓廣大制作師普遍認識并接受這一點需要一個過程。關于這三點,如果大家有不同的意見,懇請不吝賜教,我很期待能有更多的朋友能真正深入地認識篪,研究篪。
附帶一句,很多人津津樂道于一句“篪即竹塤”,不知道這話是哪來的,只是現(xiàn)在只要在網(wǎng)上搜與篪相關的信息,總能蹦出這句。這句話怎么說呢,也對也不對,說它對,是因為篪確實有可能是先民在嘗試用竹筒做塤的過程中搞出來的(相關論述請參考拙文《形形色色的篪》),說它不對,就是說即便是這樣的,那也是很久遠的事了,而且在不斷的發(fā)展中,篪已經(jīng)形成了和塤完全不同的樂器屬性(篪無疑是開閉管結合屬性,塤則是氣團屬性,即便是竹筒做的仍是氣團屬性,只有逐步變細拉長才由氣團變?yōu)闅庵?,能激發(fā)出泛音列,才可稱為閉管屬性,不開孔便為排簫,開孔則為篪),有了質的變化,這句話即便要成立,也只能說“篪祖即竹塤”,“祖”到什么程度,誰也不知道。做個不甚恰當?shù)谋扔鳎蠹叶贾雷闱蛟醋杂谖覈孽砭?,但在千余年的流傳中,不管是球的形制還是比賽規(guī)則等方面都有了極大的變化,這個時候如果還管足球叫蹴鞠,或者說足球就是蹴鞠,顯然是不合適的。
說完了篪是怎么回事,我們再回過頭來說說篪與笛的異同。篪與笛肯定是有頗多的相似性的,畢竟是同源異流,淵源頗深,但也有很多的不同,下面我們就來梳理一下。
首先,邊棱發(fā)聲的管樂器基本都是橫吹的,偶爾也有豎吹的,不過笛子只有一個塞子,是開管結構,而篪有兩個,是開閉管結合結構(對于其中演化過程的構想請參考拙文《中國橫笛演變概覽》)。其次,笛子有吹孔、膜孔、指孔、基音孔、助音孔(雖然這些孔不是一下子都出來的,有時間上的先后順序,但我們這是站在現(xiàn)在的角度來做比較,就以現(xiàn)在的形制為準),篪除了一個吹孔和若干指孔外,只有一個出音孔(雁飛篪有兩個,左右各一),而這個出音孔也有對應的手指控制,也可以看作是一個指孔,除此之外再無閑孔。第三,也是很多人關注的,就是姿勢,笛子握持一般是雙手相對的姿勢,而篪大多是雙手心向內的姿勢,很多人以此來區(qū)分篪與笛,然而這并不是一個合適的分法,篪有這種特殊的姿勢,固然是歷史性和禮儀需求使然,卻并沒有強制性。現(xiàn)在人們普遍認為這種姿勢是因為恭敬,避免指指點點對尊上不敬,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可我認為除此之外還有本能的可能,即這種姿勢很有可能在禮制形成之前就早已存在,從趙松庭先生復制的河姆渡骨笛上便可看出我國遠古時代的橫吹笛類樂器其吹孔和指孔就是成一定角度的,這種現(xiàn)象一直保持到漢初的馬王堆笛,然后才逐漸只為篪所有。目前國內已知最早的吹孔和指孔在一條直線上的笛出土于羅泊灣,時代也是漢初,這就使我有了個設想,張騫通西域,倒不至于說是把笛子傳入中國,但確實有可能是引進了這樣一種形制和演奏姿勢,而且我們可以做個小實驗,在大街上隨機找一些完全沒有樂器基礎甚至于對民族樂器沒什么了解的人,給他一支笛子讓他去按孔,不難發(fā)現(xiàn),會有相當一部分人會是雙手心向內的姿勢,這似乎也可以看作是遠古在我們記憶深處的遺存。寧保生先生研究的新篪為了使笛子演奏者更好上手,改成了像笛子這樣雙手相對的姿勢,卻并不能因此稱之為笛,自然也不能說拿把笛子一掰,讓吹孔和指孔不在一條線上,就說這是篪,這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畢竟樂器屬性不同。
希望以上的論述能為諸位朋友在區(qū)分的時候帶來點參考,也希望有不同意見的朋友能不吝賜教,大家共同來商議,將篪的研究推上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