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鈴
君君是咖啡館的常客,偶爾會在我們這里做兼職。我們給兼職的工資并不高,但她絲毫不以為意。她說她就喜歡聞著咖啡香,聽人們聊不相關的事,處在人群之中,又和人群保持距離。在這里待著的時候,她感覺她是自由的,身心都屬于自己。
有一天,我說:“也讓我們聽聽你的故事唄。”
她笑了笑,開始了她的講述。
我爸叫朱君,我叫朱超君。我媽說她大肚子那會兒老想吃酸的,以為懷的是個小子,就起了這個名字。沒想到是個女孩。
據說我爸看到我的第一眼激動得哭了,怎么抱都不對,生怕弄疼我。我爸兄弟幾個,生的全是男孩,爺爺奶奶本來給我媽準備了500元的紅包,聽說是女孩,立刻換成了1000元的。
我媽后來下海,也純粹是為了我。
她最初在天津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干一輩子大概能擁有兩套房、一輛十幾萬的車。生了我之后,她認為這遠遠不夠,心一橫就放棄鐵飯碗,開了個醫(yī)療器械銷售公司。
我媽趕上好時候了,生意不難做,她第一年就賺了200萬,可她一算賬,發(fā)現(xiàn)還是不夠,物價上漲這么厲害,等我長大了,200萬買不了什么,她得接著努力。
下海之后我媽變得很忙,我主要由我爸和爺爺奶奶照顧。我爸拒絕出差,把升職的機會讓給了別人,他說不能讓我活得跟孤兒似的。
我的高考分數(shù)夠得著二本,我爸媽堅決要我留在天津上大學,他倆但凡看到大學生自殺或被殺的新聞,就會心驚肉跳,最后得出結論:我只有在他們的視線范圍內,他們才放心。
爸媽對我這么好,就這么點兒要求,我怎么可能不答應。
我上大學那會兒,我媽的生意不好做了,訂單少了很多,而房價在飆升。我媽開始囤房子,北京兩套,南京一套,青島一套,杭州一套,此外,她在天津市中心買的一套住宅和一間商鋪都寫了我的名字。
我就是這么一路被呵護著長大的,大學沒畢業(yè)就已經有了資產,可如果要問我幸福嗎,我的答案卻是否定的。
從小學到大學我一直是班里最胖的女生,同學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坦克”,意思是我像坦克那么重。小學時班上有個胖男生數(shù)學不好,我是數(shù)學課代表,老師想讓我給他輔導輔導,就安排我倆坐同桌,他坐我邊上那一刻,同學們哄堂大笑。
都數(shù)不清有多少尷尬時刻了,沒胖過的人不會懂得胖姑娘的卑微。有時人家打趣,說我長大了可以去當相撲運動員,我都會很受傷。我也嘗試過減肥,一次,我從圖書館借了本講減肥的書,我爸看到了,說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減什么肥,讓我趕緊把書還回去。
大四時,我喜歡上我們系的一個男生。我覺得自己這么胖,他不會看上我,就狠下心來減肥,但不能在爸媽眼皮底下減,我騙他們,說這學期的功課特別多,我想住校。他們同意了。
我每天早上去操場跑步,還報了個網球班。前兩周最痛苦,渾身不得勁兒,注意力都沒法集中了,后來就好多了。
我每半個月回一次家,前兩次我爸媽沒看出來,第三次才察覺我好像瘦了點兒,我推說是功課太多,累的。
努力了4個多月后,我的體重從 170斤掉到105斤,由胖引發(fā)的自卑不存在了,但又產生了新的問題:我腿上、肚子上本來被脂肪撐得鼓鼓的皮膚,因為一下子瘦太多,變得很松弛,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敢穿短褲、短裙,也不敢在公共浴池洗澡。我可能是天生自卑的命吧。
我和那個男生最后也沒成,減完肥就畢業(yè)了,我一個無業(yè)游民,沒臉和那個男生聯(lián)系,這段暗戀無疾而終了。
但減肥這事讓我收獲了成就感,這是靠我自己的毅力瘦下來的。我爸媽經常說,考上大學已經證明了我的實力,但我覺得不是,我媽把天津有名的輔導老師都請來給我補課,折騰了半天,我也才上個二本,高中班里有個家境貧寒的同學上了清華,那才叫實力。
畢業(yè)后我媽說:“別去打工了,受氣?!蔽野忠苍谝贿厧颓唬f他的工資能養(yǎng)得起我。我說我想要創(chuàng)業(yè)。我媽斬釘截鐵地說:“那更不行!”她做生意這么多年,知道這條路不好走。廣州有家私人醫(yī)院曾欠她20多萬,負責人避而不見,她一個人帶著水和面包在醫(yī)院門口蹲了10天才逮著人家。她說如果我受這份罪,她非瘋了不可。
我媽每月給我3000元零花錢,隔一陣子就帶我買衣服。她說我名下的房產如果能租出去,收益歸我,但我對金錢沒什么欲望,唯一的愛好是泡咖啡館,房子空著就空著吧。
我媽怕我悶,說:“天津不好玩,咱在北京不是有房子嗎?咱倆住北京去,媽現(xiàn)在也不做生意了,沒事就一起去逛逛,讓你爸看家?!蔽覀兙瓦@樣到了北京。
前倆月我還挺興奮的,故宮、長城、天壇逛了個遍,但之后閑下來了,和天津的生活沒有區(qū)別。我越來越不愿意參加同學聚會了,他們都在熱火朝天地工作,我整天無所事事。他們羨慕我沒有生活壓力,唉,我有什么好讓人羨慕的?
我沒經我媽同意,私自找了個前臺的工作。這下可苦了我媽了,第一天她非要陪我去單位,上班高峰期的地鐵快擠爆了,我們擠了4次才擠上去。她說:“你開車上班吧?!蔽艺f:“我一個前臺開奧迪,比老板的車還好,同事們怎么想?”她沒辦法,每天一大早開車送我上班,傍晚再開車來接我,堅持了兩個月,她說她實在受不了了,這班就別上了吧。
我就又成了無業(yè)游民。
可能富二代都沒有自由吧。我有個同學更慘,他家好幾億資產,他從小被按著當企業(yè)家的路子培養(yǎng)—進商學院、去別的大公司實習、接班,根本不可能去學想學的專業(yè),一生都被財富綁架了。
我媽有個做家具生意的閨密,想擴大經營,就拉我媽入股,我媽那一陣天天去家具廠盯著,顧不上我,我又偷偷地去找工作,被一家幼兒培訓機構聘為市場專員。
我媽當即表示每月的零花錢她不會再給,我說不給就不給;她說她不會再給我添置衣服,我說本來我的衣服也穿不完。我媽當時確實有心無力,家具廠 一堆事,她忙不過來。
我每天在路上要花去3個小時,擠完地鐵還得倒公交,可心里美著呢,又找到了減肥成功時的那種感覺—這工作是憑我自己的努力贏來的。
我媽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又開始盯上我了。我忙的時候,我媽老給我發(fā)短信,問我在干嗎;我在單位加班到深夜,我媽跑單位來找我;我下了班和同事們去唱歌,我媽每隔5分鐘打一個電話催我回家。她恨不得和我長在一起。她當初知道我是女生依然用“超君”這個名字,應該對我有所期待吧,怎么就忘了初心呢?
我媽對我的婚戀問題挺矛盾的,一會兒希望我不婚不育,因為她掙下的家產只夠我一個人花一輩子,再下一代就不夠花了;一會兒又說未來的女婿不需要有錢,只要對我好就行,咱不圖他的。我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3個多月前我認識了我前男友。他看好幼兒培訓這個行業(yè),想加盟我們機構,我倆第一次見面就聊得挺投機的。他父母去世了,也沒個兄弟姐妹,他把家里的大房子賣了,換成小房子,用差額來做生意。他羨慕我有幸福家庭,我羨慕他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
我覺得我們相處得挺好的,我還買了幾本菜譜,學著炒土豆絲、泡紫菜湯,憧憬著將來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場景,有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誰知有一天他給我發(fā)短信,說要不還是分手吧。他說他是沒有家的人,本來覺得我家這么有愛,和我在一起能得到好多溫暖,可創(chuàng)業(yè)太艱苦了,他希望有人能分擔一些。他感覺我是個半大孩子,他不能像帶女兒一樣帶我,不是我不夠好,而是彼此的需求不匹配。
我太難受了!他挺讓著我的,從不和我吵架,有時我嗓門大了,他立刻停止爭論,我從不知道他對我這么失望。我請教戀愛經驗豐富的朋友,怎樣才能挽回前男友。她說如果是女方提分手,可能在使小性子;如果是男方提分手,那絕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那一刻我陷入深深的無力之中,只要這男的不愛你,別說有錢了,家里有原子彈都不行。
我不想怪我爸媽,他們習慣性地給予,我習慣性地接受,我知道這樣下去我永遠都長不大,可我還是接受了。就算和前男友修成正果,我也駕馭不了這段感情。
前幾天我申請去上海開拓市場,學校批準了。我媽鬧得天翻地覆,她說只要想起她因為賺錢而錯過我的成長就愧疚得不行,想使勁把我留在身邊。其實兒時的需求和長大后不一樣,我小時候想要她陪,但長大了卻想讓她放手由著我去撲騰。以前我怨她怨得狠著呢,現(xiàn)在也理解了,別的家庭是男主外、女主內,我家反過來了,我媽比男人還強,別的孩子要奮斗終生才能擁有的東西,我媽都替我掙來了,我得謝謝她。
但我不想再遷就她了,27歲,快“奔三”了,我想讓我的認知跟得上年紀,想和同學們一樣體會奮斗的苦與樂,更想擁有屬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