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本
一
小學(xué)故事課上,老師給我們說了個《父子騎驢》。他說有對父子,趕了條驢進(jìn)城。路上有人笑話他們:這父子真笨,有驢子不騎?于是,父親讓兒子騎上了驢背。很快又有人說了:這不孝兒子,居然自己騎驢,讓父親走路。父親趕緊讓兒子下來,自己騎上驢背。之后還是有人說:這個父親狠心,也不怕兒子累壞?父親連忙讓兒子也騎上驢背。心想這樣一定所有人滿意了,想不到仍然有人說話:兩個人騎一頭驢,還不把驢子壓死?怎么辦,父子兩個跳下驢背,綁起了驢子的四條腿,用棍子抬著驢子,進(jìn)城!被抬的驢子太難受了,一路慘叫不停,一個掙扎,可憐的驢,掉河里淹死了。
這寓言我一下就記牢了,后來,又讀到好幾個版本,都大同小異,倒是故事后邊的感言,招來不少趣評:講故事的老師,最后告訴我們,辦事要有自己的主張,該聽的話要聽,不該聽的話決不去理會;也有人在寓言后邊寫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是非朝朝有,不聽自然無”;更有人說,雖說當(dāng)局者迷,但旁觀者也未必清,處處聽人指點,就只能抬著驢子進(jìn)城了。接下來,還有說人言可畏的,說虛心未必都使人進(jìn)步的,說這父子兩個看來謙謙,其實只剩迂腐和笨拙了。
仔細(xì)想想也是。倘使跟上一位給一個理由就變一下主張的主子,驢子也會難受得寧肯去死。凡路人都只遇上一時一面情況,他們不會清楚父子是想把驢賣掉,還是進(jìn)城載貨回家的,縱使運貨,也不會清楚貨物重輕和路程長短,更不了解這對父子的年歲、健康狀況和這頭驢的身板和耐力,他們的意見,能不各有偏頗嗎?“路人”的建議,可作參考和提醒,決策者不能缺失獨立思考,不能只活在他人的議論里。
……
二百來字的一則寓言,令人想入非非。
二
有條與寓言《父子騎驢》寓意相反的格言,“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它打著但丁的旗號盛行于世。
我讀高一時,第一次碰上它,特別喜歡,再讀還是喜歡,將它抄進(jìn)我的摘記。以后,它幫過我的作文,助過我的發(fā)言,還做過畢業(yè)時給同學(xué)的臨別贈言。
格言,是“作為人們行為規(guī)范,言簡意賅的語句”。但后來,還是對它有了質(zhì)疑:“走自己的路”,交通規(guī)則要不要遵守?走反向,穿橫道行不行?要不要兼顧一下斑馬線和紅綠燈?“讓他人去說吧”,逆耳忠言要不要想想?合理的意見建議要不要聽聽?路是供大家走的,無論你多么賢能,或者多不像話,要歇腳都得靠在路邊,要超前都得繞道,誰也無權(quán)只顧自己猛頭向前。如果這一切都不問不顧,勢必造成,“走自己的路,讓他人跟著你走”;抑或“走自己的路,讓他人避著你走”;抑或“走自己的路,讓他人無路可走”……這話能作為每個人的“行為規(guī)范”嗎?
真理是相對的,格言也有制約條件。即使親眼目睹親耳所聞,也不會全都真實,世上不還存在看不見的紅外光紫外線嗎,不還有人耳聽不見的超聲波次聲波嗎?已經(jīng)歷盡億萬自然現(xiàn)象驗證的牛頓定律,也沒有永遠(yuǎn)正確,當(dāng)處于極大宇宙或者極小量子世界的時候,還是會失效。一句很少幾個字的話,要讓它十分完備和絕對正確,可能嗎?能缺失限制條件嗎?
“走路”這句話,雖有偏頗,但也不是一無是處。條件具備時,仍會大有裨益,比如前面那對毫無主見的騎驢父子,用這條格言去勸勉,就十分要得。
我們這個世上,孔子的“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焙退_特的“他人即地獄”,可以平行流行;“是藥三分毒”和“良藥苦口利于病”,也可以一樣是金句。雖然“理論”并非都“灰色”,也不影響歌德的“理論是灰色的,惟生命之樹常青”成為格言。我們甚至發(fā)現(xiàn),砒霜雖然劇毒,以毒攻毒時,也可以是良藥。格言金句中,有些只適用指導(dǎo)科學(xué),有些僅僅在描述藝術(shù);有時它們正用,有時還可反用;有些流行于西方,有些流行于東方;有些因為有趣或者深刻,得到了億萬人的追捧。
不順心時,我們會覺得“他人即地獄”,過些時想想,還是“仁者愛人”更普適?!凹核挥?,勿施于人”似乎已成共識,但江曉帆老師以“己之所欲,勿施于人”為標(biāo)題,也成就了一篇美文。
看一棵樹或者一座房子的倒影時,特別是彎曲的樹和粉白的墻,總覺得水中的樹和房子比實體美多了。甲問,虛假的倒影比真實的實體更值得稱道?乙反問,跟一個對藝術(shù)一竅不通的人,怎么去議論美呢?甲和乙,究竟誰對誰錯了?
對于如此豐富的思維,怎么能用一句話去仙人指路呢?對于一個豁達(dá)而包容、多彩而一往無前的人世來說,怎么能不給它們都留個座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