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從60年代初,家里就籠罩在父親病重的氣氛里,記得夏天我們在院子里與鄰居喧嘩,母親出來制止,我們還小,還不能隨時將父親的病重放在心上。
父親的病是在唐山勞改時染上的肝炎,由急性而慢性而硬化,之后,它將是父親死亡的原因。在隨時準備父親離開我們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父親是1957年的右派,是死老虎,批斗,陪斗,交代,勞動是象征主義的,表示侮辱,之后,去干校,一切都是當時的理所當然,但是,父親在理所當然會死去的時代沒有死,居然活到1979年。
這一年,對父親來說是重要的一年,猶如1957年。
我記得春節(jié)之前的某日,接到電話,晚上回到父親家里,父親背對著桌燈坐著,父親工作時面向桌燈,累了就轉(zhuǎn)過來。母親說,組織部來人了,準備在春節(jié)前把全國的右派平反的事落實,這當中有你父親,你怎么看?我只想到,鐘惦棐這三個字前將要沒有形容詞了,但是,我沒有這樣說,我知道這件事對母親是非常重要的。
母親在1957年以后,獨自拉扯我們五個孩子,供養(yǎng)姥姥和還在上大學的舅舅。我成年之后還是不能計算出母親全部的艱辛,我記得衣褲是依我們兄弟身量的變化而傳遞下去的,布料是耐磨的燈芯絨,走起路來腿當中吱吱響,中式剪裁,可以前后換穿,所以總有屁股磨成的四個白斑,實在不能穿了就撕開由姥姥糊成布嘎渣做鞋,姥姥總說膀子疼,一年二十多只鞋要一針一針地做。養(yǎng)雞,目的是它們的蛋。冬日里,雞們排在窗臺上啄食窗紙上的糨糊,把窗戶處理得像風雨后的廟。當時,全國的百姓都被搞得很艱難。由于營養(yǎng)的關(guān)系,小妹妹姍姍體弱多病;三弟大陸去和母親拔紅薯秧來家里吃,興奮得臉上放光;四弟星座得了一次機會作客吃肉,差點成為全家第一個死去的親人,難都難,但不知道父親在勞改中怎么過。我坐在椅子上,思量怎么說我對平反這件事并不看重,我怕傷母親的心,可能父親也會生氣,這畢竟是改變了他一生的事情。
而且父親是右派這件事,也對我們很有影響,大哥里滿不能上高中,因為我們這樣的子弟是不能上大學的,而高中是為上大學做準備的。大哥是讀書的人,成績總是很好,我至今不知道此事對當時十幾歲的他在心理上有何影響;但父親執(zhí)意要大哥再考高中。我想,這是一種寄托。大哥1978年從插隊的地方考上大學,父親在給我的信中只陳述了這一事實,不知道父親寫信時于燈下還想到什么?
十八歲那年,父親專門對我說:咱們現(xiàn)在是朋友了,因為這句話,我省出自己已經(jīng)成人。中國古代的年輕人在辟雍受完成人禮之后,大約就是我當時的心情:自信,感激和突然之間心理上的力量,于是在這個晚上,我想以一個朋友的立場,說出一個兒子的看法。
于是我說: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這三十年就白過了,作為一個人,你已經(jīng)肯定了自己,無須別人再來判斷,要是判斷的權(quán)力在別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還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認為平反只是在技術(shù)上產(chǎn)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變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許多對人生的定力,雖然這二十多年對你來說是殘酷的。
父親笑著說,我的黨齡現(xiàn)在被確定為四十年,居然有一半時間不在黨內(nèi),你媽媽今天燉了鍋牛肉,你去街上看看還有沒有切面賣,我們吃牛肉面。母親也很高興,敘說著今天的牛肉是托誰才買到的,父親就問有沒有蒜,牛肉面沒有蒜怎么成!
父親是3月20日去世?;鸹埃瑏砣舜鞑幌?,其中有真正希望父親消失者,這使得父親像一個軍人,但父親只是一介連洗澡都不好解決的中國書生。夏天,用布圍住院子的角,提水來洗;冬天,公共澡堂像醫(yī)院,等叫到號才擠得進去。父親年紀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暈倒。在熱水里,父親緊閉著眼睛,舒服得很痛苦,我這時想問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又怕他忍不住失言。父親凡開會住可以洗澡的旅館,必通知許多同命運者去洗澡,然后大家頭發(fā)濕濕的坐下來談洗澡以外的各種事。父親住醫(yī)院,也如此辦。護士對濕頭發(fā)的探視者并不奇怪。沐和浴在中國從上古就是與身體最密切的事,除了飲和食,而且嚴肅到與心有關(guān)。漢以后,日本學去不少沐浴的制式,愈洗愈有名堂,父親訪問日本回來后,我問觀感,父親說:隨時可洗澡;再問觀感,說:勝得好慘。雖然有中國電影藝術(shù)研究中心在主持料理父親的后事,北京電影制片廠遣專人協(xié)助,各地電影制片廠仍欲來人,母親說不出的感激,一一謝絕,吳天明還是從西安電影制片廠遣人助理,此時他環(huán)臂立于靈堂之外,不發(fā)一言,陜西人是自古見中國事最多的人之一,他明白這個書生生前做過什么,希望什么,遺憾什么。
我與大哥去撿拾父親的骨殖,焚化爐前大廳空空蕩蕩,遍尋不著,工人指點了,才發(fā)現(xiàn)角落里擺一只鐵箕,伏下身看,父親已是灰白的了,笑聲不再,鼻子不再,只有熔化的眼睛,滴落在額骨上。
選自《文化不是味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