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元愷*
有關是否應該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爭論并不是一個新話題,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學者注意到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呈現(xiàn)出犯罪低齡化的特征,并建議修改刑法中有關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①康樹華:《青少年犯罪低年齡化提出的新課題》,載《青年研究》1984 年第11 期,第53-56 頁。進入到新世紀,這一話題更是引發(fā)了廣泛的爭論。在爭論的過程中,“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因其自身的某些優(yōu)勢而被部分學者提及。
現(xiàn)今,國內(nèi)關于“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研究不足。從數(shù)量上看,相關期刊類文獻僅20余篇,且暫無相關著作,此外還有少量碩士研究生論文以及報刊對此問題有所涉及。從研究的內(nèi)容上看,我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歷史發(fā)展、惡意的認定等問題上。雖然學者們在討論借鑒問題時,將其與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相結合,但僅僅認識到“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有助于形成彈性化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并沒有處理好其與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之間的關系,也沒有認清其與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關系。為解決上述問題,本文將在研究“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起源與發(fā)展的基礎上,結合現(xiàn)今的相關規(guī)定,探究其本質(zhì),明確其與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之間的關系并探討借鑒的可能。
“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malitia suppleat aetatem)是隨著英美法系國家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其在英文中通常被表述為malice supplies want of age、malice supplies the age或malice is held equivalent to age?!恫既R克法律詞典》將其解釋為“未到青春期的兒童被推定為缺乏必要的犯罪意圖,除非證明其有明確的犯罪意圖”①Bryan A. Garner, Black’s Law Dictionary, Thomson Reuters, 2009, p.1144.。其發(fā)展歷史表明:起初英美法系中并沒有“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其是隨著對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細分而產(chǎn)生的。
起初在英國,“太年幼以至于不能懲罰”的思想處于主導地位,人們認為即使一個嬰幼兒犯下了嚴重的罪行,其也不會受到懲罰。雖然在早期,關于刑事責任年齡并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但是,已有證據(jù)表明“不足7歲的嬰幼兒即使犯下重罪也不會被審判,因為他不能區(qū)分善與惡”②A. W. G. Kean, The History of the Criminal liability of Children, 53 Law Quarterly Review 364, 364 (1937).。值得注意的是,在那時僅有關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也就是說一個人要么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要么完全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對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劃分采取的是兩分法。
這種觀點直到1338年才得以補充。因為人們認識到未成年人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是具有惡意的,一個11歲的人可能和14歲的人一樣的狡猾。③William Blackstone, Commentaries on the Laws of England, Geo. T. Bisel Co., 1922, p.22-23.所以,在證明存在惡意的情況下,未成年人應該受到懲罰。在上述思想的指導下,“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被提出。這一改變最重要的影響就在最低的刑事責任年齡的基礎上,規(guī)定了一個更高的附條件的年齡,在這個最低刑事責任年齡與更高的附條件的年齡之間,未成年人被推定為無犯罪能力,而最終是否需要承擔刑事責任取決于對其個人的評價。評價的標準就是看未成年人在行為實施時是否具有惡意,能否辨別是非、善惡。這表明對刑事責任年齡不再采用兩分法,而是三分法。
雖然,在1338年的英國刑事責任年齡已經(jīng)被劃分為三個層次,即完全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第一層次、“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指導下的無刑事行為能力推定的第二層次以及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第三層次。但是,各層次之間并沒有明確的年齡界限。在實踐當中,未成年人是因為太年輕以至于不能夠被懲罰還是因為沒有惡意而不能夠被懲罰完全由法官決定。這在當時引起了相當多的批判。有人甚至將法官的決定稱為“失職者的理解與判斷”。隨著出生登記制度的建立,人們的年齡被依法記錄在案,自16世紀末開始,人們開始探索明確的刑事責任的年齡階段并試圖達成一致意見。最終,在17世紀,哈勒(Hale)重申了科克(Coke)關于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觀點并被廣泛接受。
哈勒將刑事責任的年齡界限明確為7歲和14歲,年齡在7歲以下的人為完全無刑事責任能力人,即使其犯下了重罪也不可加以懲罰。年齡在7歲至14歲之間的人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指導下被推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但是如果其被證明在犯罪時存在惡意,那么就要對其所實施的犯罪行為負責。年齡在14周歲以上的人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此外,哈勒試圖將7歲至14歲的年齡階段細分為7歲至12歲及12歲至14歲,并認為對7歲至12歲的惡意的證明標準要高于對12歲至14歲的惡意的證明標準。但是這一觀點并沒有被采納。此后關于刑事責任的年齡界限被多次調(diào)整。直到英國議會于1998年頒布法案,廢止了對10至14歲的兒童可推翻的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④郭大磊:《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問題之應對——以“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為借鑒》,載《青年研究》2016 年第6 期,第53 頁。現(xiàn)今,美國有關“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散見于內(nèi)華達州、華盛頓州、俄克拉荷馬州等州政府的立法文件中。此外,澳大利亞、印度、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也有相關規(guī)定。
現(xiàn)今,采納“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國家多為英美法系國家,其中典型的代表是美國和澳大利亞。在廢除10至14歲的兒童可推翻的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之前,英國刑法規(guī)定10歲以下兒童完全不負刑事責任;已滿10歲不滿14歲的人相對負刑事責任,14歲以上完全負刑事責任。①藍曉蓉:《域外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制度》,載《人民法院報》2009 年11 月8 日第8 版。已滿10歲不滿14歲的人被推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但是檢察機關可以通過證明未成年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是極其錯誤的而仍然實施該行為,推翻這一推定,使處于這一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承擔刑事責任。其中關于已滿10歲不滿14歲的人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是“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具體體現(xiàn)。與此類似的是美國《模范刑法典》的規(guī)定:7至14歲為推定刑事責任年齡階段,如果控方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行為人有責任能力的,要負刑事責任。②藍曉蓉:《域外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制度》,載《人民法院報》2009 年11 月8 日第8 版。在美國的俄克拉荷馬州,7歲至14歲的兒童,如果在沒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明他們在實施被指控的行為時知道其不法行為,則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③參見俄克拉荷馬州立法機關網(wǎng)站,https://www.google.com/search?q=oklahoma+statutes&oq=OKL AHOMA+STATUTES&aqs=chrome.0.0l6.493j0j8&s ourceid=chrome&ie=UTF-8,最后訪問時間:2019 年12 月1 日。同樣的規(guī)定也出現(xiàn)在內(nèi)華達州的立法中,只是相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范圍是8歲至14周歲,并且將8歲至10歲的未成年人所應承擔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縮小到謀殺和性犯罪。④參見內(nèi)華達州立法機關網(wǎng)站,https://www.leg.state.nv.us/NRS/NRS-194.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9 年12 月1 日。在澳大利亞,盡管刑事責任年齡是由澳大利亞各州和地區(qū)自行決定的,但自2000年以來,將最低刑事責任年齡定在10歲和附條件的刑事責任年齡定在14歲的做法是一致的。對于附條件年齡段(已滿10歲至未滿14歲)的兒童,適用普通法對無實施犯罪行為能力的推定,或者適用立法上的推定。⑤[澳]托馬斯· 克羅夫茨:《澳大利亞少年犯罪的刑事責任年齡》,趙增田譯,金澤剛校,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9 年第5 期,第116 頁。
上述三個國家在規(guī)定刑事責任年齡時都通過三分法,將其細分為完全不負刑事責任年齡、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以及完全負刑事責任年齡。而有關“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內(nèi)容皆出現(xiàn)在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同時,其他規(guī)定了“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國家,如印度、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也都將其規(guī)定在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主要涉及兩個問題:一是相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階段劃分;二是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⑥趙秉志、袁彬:《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刑事立法的發(fā)展與完善》,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 年第3 期,第11 頁。在相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階段劃分上,我國1997年刑法典的規(guī)定為“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在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方面,我國采用具體列舉的方式,規(guī)定“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防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zhì)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如果從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主要涉及的兩個問題來看,“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在相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階段劃分上因各國國情的不同而存在些許差異。在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方面,幾乎所有的犯罪都可能被用于指控處于此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換句話說,在此年齡階段,滿足一定條件的人面臨著對幾乎任一犯罪承擔刑事責任的風險??梢哉f,我國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與采納“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英美法系國家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的規(guī)定不同,只是英美法系國家在將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規(guī)定為幾乎所有犯罪的同時,將處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推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并在犯罪人具有惡意的情況下可以推翻上述推定,從而使其承擔刑事責任。因而,與我國相對負刑事責任能力的規(guī)定相比,“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除了年齡階段與犯罪范圍的規(guī)定外還包括刑事責任能力認定的內(nèi)容。
綜上所述,“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是對處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所應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以及刑事責任能力的規(guī)定,其本質(zhì)是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
“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本質(zhì)是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其是被限定在相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階段中的。而相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階段通常是一個確定的量,如我國規(guī)定為14歲至16歲、澳大利亞的規(guī)定為10歲至14歲等。這表明“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彈性也是有限度的,其不會逾越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這一剛性的要求。所以說,如果我國保持現(xiàn)有的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不變,即使引入“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14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即使犯罪依然不會受到懲罰。只有在降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情況下,才能使懲處14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成為可能。可見,拋開降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去談適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以應對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問題是毫無意義的。換句話說,通過刑事處罰的方法應對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的問題的關鍵在于降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
降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是引入“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前提。與“一刀切”地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相比,“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引入可以避免因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而帶來的負面影響。同時,由于該規(guī)則是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因而可以將其與我國現(xiàn)有的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相結合,共同用以解決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問題。
引入“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必要性體現(xiàn)在,其可以避免“一刀切”地降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而帶來的負面影響。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從刑法的謙抑性的角度來看,“一刀切”地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把所有降低年齡范圍內(nèi)的未成年人都置于被刑罰處罰的危險之下。這有違刑法謙抑性的要求。由于家庭、社會等多方面的原因,此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心智發(fā)展水平是極不平衡的。這一不平衡會使兒童對犯罪行為做出錯誤判斷,并影響他們對是非善惡的認識。①Thomas Crofts, The Common Law Influence over the Age of Criminal Responsibility-Australia, 67 Northern Ireland Legal Quarterly 283, 298 (2016).因而,在適用刑罰時應保證只有在實施犯罪行為時具有惡意的未成年人才會受到刑罰,而不具有惡意的未成年人依然受到刑法的保護?!皭阂庋a足刑事責任年齡”通過個體判斷對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能力加以區(qū)分,對于其中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未成年人要依法懲處,對于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未成年人要依法保護。這體現(xiàn)了刑罰謙抑性的要求。
從我國對待未成年人犯罪的態(tài)度上看,我國自古就有“恤幼”的傳統(tǒng),這也反映在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中,《未成年人保護法》第54條規(guī)定:對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梢姡b于未成年人的特殊性,對于未成年人犯罪我國更偏向于通過教育的方式予以挽救。而“一刀切”地降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對降低年齡范圍內(nèi)的未成年人不加區(qū)分的懲處,有片面強調(diào)懲罰的嫌疑。這不僅使社會公眾難以接受,同時也違背了“教育為主、懲罰為輔”原則?!皭阂庋a足刑事責任年齡”將處于相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推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除非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明其具有惡意。這一推定將保護未成年人放在首位,并在此基礎上討論懲罰的可能性。這與我國對待犯罪的未成年人的基本態(tài)度是相一致的。
1.“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是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
“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本質(zhì)是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具體內(nèi)容是對處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所應付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以及刑事責任能力的規(guī)定。這雖然與我國列舉式的規(guī)定形式不同,但是,總的來說,兩者都是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同時,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劃分往往是確定的?!皭阂庋a足刑事責任年齡”的適用不能超出這個規(guī)定的范圍。我國部分學者已經(jīng)認識到,“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是可以對低齡未成年人主觀惡意進行補足從而形成彈性化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①曾粵興、高正旭:《“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引入論之反思》,載中國知網(wǎng)2019 年9 月10 日,https://doi.org/10.14081/j.cnki.cn13-1396/g4.000157但這一彈性要被限定在剛性,即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范圍內(nèi)。其歸根結底是剛性之下的彈性,決不能拋棄剛性去談彈性。兩者本質(zhì)都是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在借鑒時,可以將其與我國《刑法》第17條第2款結合。
2.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不是一成不變的
各國對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我國也是如此。有關刑事責任年齡的起點,根據(jù)1979年刑法典和1997年刑法典以及相關刑法草案的規(guī)定, 我國先后有過三種不同的規(guī)定。在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方面,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經(jīng)歷了一個由小到大再到小的過程。②趙秉志、袁彬:《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刑事立法的發(fā)展與完善》,“載于《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 年第3 期,第11 頁。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幾個刑法草案中,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只規(guī)定了四、五種犯罪。③趙秉志、袁彬:《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刑事立法的發(fā)展與完善》,“載于《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 年第3 期,第11 頁。但是到了1979年刑法典,其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則變得很大,包括了各種嚴重破壞社會秩序的犯罪。④趙秉志、袁彬:《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刑事立法的發(fā)展與完善》,“載于《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 年第3 期,第11 頁。而1997年《刑法》再次將對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限縮為八種犯罪。所以,鑒于目前未成年人成熟期提前、理解能力顯著提高以及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等現(xiàn)象,引入“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對我國現(xiàn)有的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做出一定改變是可以的。
3.“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具有懲治犯罪與保護未成年人的雙重目的
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是處于無刑事責任年齡與完全刑事責任年齡之間的過渡性的規(guī)定,具有懲治犯罪與保護未成年人的雙重目的。不可否認的是,“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與我國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對“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來說,其首先推定處于此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是無刑事責任能力的,以此為前提,極大地保護了未成人的利益。但同時又不讓具有惡意的未成年人所實施的犯罪行為逍遙法外,這體現(xiàn)了懲治犯罪的目的。
我國在借鑒這一規(guī)則時不可直接照搬,應在充分調(diào)研的基礎上,立足于我國國情,對其進行改良,將其與我國現(xiàn)有的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相結合。主要理由有兩點。
首先,“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將保護未成年人放在首位,但與我國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相比,其具有更強的懲治未成年人犯罪的意味。從其發(fā)展歷史來看,在英國,人們一開始認為一定年齡以下的未成年人都是天真、善良的,而當人們意識到一個11歲的人可能和14歲的人一樣的狡猾,也可能在惡意的驅(qū)使下實施犯罪行為的時候,為打擊犯罪,“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應運而生,隨之推廣到其他的英美法系國家。在美國,“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持續(xù)發(fā)展,直到國家親權理論崛起,人們認為少年司法應專注于對兒童福利的保護而不是給予懲罰。①姚建龍:《國家親權理論與少年司法——以美國少年司法為中心的研究》,載《法學雜志》2008 年第3 期,第93 頁。于是,少年司法改革興起,少年法庭紛紛被設立,雖然“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依舊在幾個州被認定為有效,但是其在絕大多數(shù)州都失去了適用空間。而20世紀80年代后,美國青少年犯罪激增,許多州通過修改法律的方式,將少年司法的側重點由恢復性措施轉(zhuǎn)向懲罰和責任。呼吁重新適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呼聲日益高漲。上述歷史反映出,每當對未成年人犯罪的態(tài)度從教育與恢復轉(zhuǎn)為偏向于懲罰和責任時,“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都會被人們所提及。同時,同我國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相比,采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的國家將最低刑事責任年齡規(guī)定的更低,將所應承擔責任的犯罪范圍規(guī)定的更廣。然而,借鑒這一規(guī)則的目的并不只是為了懲罰。我國對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并沒有改變。因而,在借鑒時,有必要對“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改良,以弱化其懲治犯罪的意味。
其次,我國對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是采用列舉式的,明確規(guī)定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只對八種重罪承擔刑事責任。而“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卻不同,在英國的C v. Director of Public Prosecutions案中,一名12歲的男孩被控損壞摩托并意圖盜竊。在英國上議院終審裁決的過程中,其適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認定12歲的男孩有罪。②郭大磊:《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問題之應對——以“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為借鑒》,載《青年研究》2016 年第6 期,第52-53 頁。可見其所規(guī)定的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不僅包括重罪還包括盜竊這樣的輕罪。更為明顯的例子可見美國的State v. Pugh一案,在本案中,被告是一名13歲的男孩,其被指控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毆打了他的同學。辯訴律師辯稱14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對輕罪承擔刑事責任。但是法院沒有認可辯護律師的觀點,而是引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并指出如果被告有足夠的能力分辨是非,他就要對輕罪負責。我國部分學者建議降低我國的刑事責任年齡,并在降低的年齡區(qū)間內(nèi)適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 以應對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的現(xiàn)象。③郭大磊:《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問題之應對——以“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為借鑒》,載《青年研究》2016 年第6 期,第53 頁。其中有將降低的刑事責任年齡區(qū)間確定為11歲至14歲的建議。④陳偉、熊波:《校園暴力低齡化防范的刑法學省思——以“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為切入點》,載《青少年與法治》2017 年第5 期。然而,這一規(guī)則不僅適用于重罪也適用于輕罪,如果按照上述建議修改我國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會導致11歲至14歲的未成年人要承擔被指控重罪和輕罪的風險,而14歲至16歲的未成年人卻只需對八種重罪承擔刑事責任。這與人的成長軌跡相違背,隨著年齡的增長,未成年人的智力與認識水平應該是不斷提高的,相應的其刑事責任能力也應該是不斷提升的。反映到法律規(guī)定上,隨著年齡的增長,法律規(guī)定的未成年人所應承擔的罪責的范圍應逐漸擴大或至少維持不變,卻不應逐漸縮小。
可以將“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與我國現(xiàn)有的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結合,適當降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范圍的下限,在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范圍的下限至14周歲適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在14周歲至16周歲依舊適用我國現(xiàn)有的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同時統(tǒng)一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將“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所適用的犯罪范圍限定在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防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zhì)罪等八種嚴重的犯罪。
1.在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方面
將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統(tǒng)一限定在八種嚴重的犯罪主要有兩方面的考慮。首先,上文提到,“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具有更強的懲治犯罪的意味,這與我國在處理青少年問題的上所堅持的“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相沖突。為了協(xié)調(diào)兩者的關系,有必要弱化其懲治犯罪的意味。而實現(xiàn)這一目的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縮小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只對惡意實施嚴重犯罪的未成年人加以懲處的同時,避免未成年人因為輕罪受罰,錯失改過自新的機會。相應的,對在實施犯罪時不具有惡意的未成年人,即使其實施的犯罪極為嚴重,也要實施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充分保護未成年人。
其次,將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統(tǒng)一限定在八種嚴重的犯罪可以將我國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進一步細分,從而充分發(fā)揮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過渡作用。細分后的刑事責任年齡可以被分為四個階段,即從無刑事責任能力到可能對八種重罪承擔刑事責任到應對八種犯罪承擔刑事責任到完全刑事責任能力。這四個階段對人的刑事責任能力的規(guī)定是不斷提高的。這更加符合一個人的心智成長歷程。
2.在相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階段劃分方面
降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范圍的下限,進而將相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階段劃分為兩部分,在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范圍的下限至14周歲適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在14周歲至16周歲依舊適用我國現(xiàn)有的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上文提到,在不降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范圍的下限的情況下適用“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無助于應對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現(xiàn)象。同時,“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是剛性之下的對刑事責任年齡相對彈性的規(guī)定,所以我們需要規(guī)定一個明確的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范圍的下限,避免其被濫用。在明確這一下限的過程中,要避免假象式立法,以事實為根據(jù),堅持“科學立法、民主立法”。①姜濤:《立法事實論:為刑事立法科學化探索未來》,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8 年第1 期,第119 頁。除了通過實證調(diào)研,剖析未成年人犯罪的高頻年齡段、犯罪的成因及犯罪的形式等問題,更重要的是對未成年人的智力和判斷力進行考察,②Mudasra Sabreen, The Age of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and Its Effect on Dispensation of Justice, 8 Pakistan Law Review 103, 106 (2017).避免為了懲治犯罪而一味地下調(diào)最低刑事責任年齡。
在借鑒“惡意補足刑事責任年齡”時,一定要認清其實質(zhì)是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將目光聚焦在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相對負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以及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等三個方面。依照我國的國情對其進行改良,并將其納入我國的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中去。未成年人是祖國的未來、民族的希望。不能僅僅通過刑罰的手段去解決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的問題。將家庭保護、社會保護、司法保護與法律責任相結合,多管齊下,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才是明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