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有人認為,小說就是語言的藝術,甚至認為在小說中,語言是第一位的,沒有好的語言,作品就味同嚼蠟,不值得一讀。這當然僅僅是一家之言,但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
按語言學家的說法,語言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媒介。但我們今天在這里要說的語言,單一地指作家的小說語言。也就是作家創(chuàng)作小說時,寫在紙上、敲在鍵盤上的書面語言,并借此傳達給讀者的文字。
如果你寫的文字,不少讀者看不懂,不知你想說什么,想表達什么,那無疑是失敗的。讓大家看懂,只是第一步。除此之外,好的語言,還要符合幾個標準:文通字順,簡潔準確,清新典雅,有個性,有特色,有韻味,讓人喜歡,讓人回味,讓人難忘。
兒時,常聽到弄堂里的大人對我們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筷頭上出忤逆,棒頭上出孝子”“一只碗不響,兩只碗叮當”“冷嘛冷在風里,窮嘛窮在銅里”……如指責哪家孩子嘴饞,就說“吃得肚皮青筋起,不管爺娘死不死”“越吃越饞,越困越懶”;說哪家孩子不懂事,就說“白腳花貍貓,吃了朝外跑”;說誰吃相難看,就形容、夸張為“眼睛像忽顯(指閃電),筷頭像雨點,喉嚨像褡褳”——生動、形象、俏皮。如今我花甲年紀了,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些樸實而富有哲理的語言,我依然記憶猶新,這就是語言的魅力。精彩的語言,很可能會讓你記一輩子。
對于中學生來說,語言的積累有個過程,這就需要我們在生活中做個有心人,隨時聽,隨時記,隨時儲存,隨時可用。
那么,什么是好的語言?
我認為符合所塑造的人物的身份、性格的語言就是好的語言,即什么身份說什么話。一個農民伯伯或一個農村大娘,一個建筑工人或一個紡織女工,滿嘴之乎者也,動不動就像教授那樣大段大段地隨口背誦出唐詩宋詞、楚辭漢賦,那就不符合他們的身份,就不能算精彩的語言。反之,你筆下的某個知識分子,某個高級白領,時常臟話連篇,粗口不斷,也絕不能算語言過關。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性別,不同的年齡段,不同的身份,通常都有不同的語言習慣,了解之,掌握之,就能因人因地因事而異,寫出不同人物最合乎其身份的語言,這樣的語言應該是好的語言。
作家的語言是否形成自己的風格,也是判定語言好壞的標準之一。如果作品掩去作者名字,讀者也能判斷出是誰的作品,那也算是一種成功。譬如陸文夫、范小青的語言,帶有吳方言地區(qū)的吳儂軟語的特色,有蘇州小巷的語言色彩;陳忠實、賈平凹的作品有黃土高坡粗獷樸實的語言特色;阿來的語言或多或少能讓人感受到藏族的語言習慣。
在近代作家中,有人喜歡張愛玲語言的絢麗、多彩,有人喜歡沈從文語言的淡雅、清新,有人喜歡魯迅語言的凝練、個性……在當代作家、當代文學中,有人喜歡賈平凹語言的稚拙、素樸,有人喜歡莫言語言的詼諧、幽默,有人喜歡余秋雨語言的典雅、大氣,有人喜歡王蒙語言的流暢、放縱,也有人喜歡王朔語言的俏皮、靈動。
我喜歡上海作家陳村的語言,詼諧、輕松,有哲理,有嚼頭。江蘇作家夏堅勇、田秉鍔的大散文,語言典雅、古拙。江蘇已故詩人王遼生,不論是他的詩與他的散文,那語言真是美。朗讀他們的詩文,品味他們的語言,就是一種享受。
有讀者喜歡《紅樓夢》的語言,甚至認為現(xiàn)代小說的語言幾乎沒有超過《紅樓夢》的,但如果我們現(xiàn)在的小說家都學《紅樓夢》的語言,那就與時代脫節(jié)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語言習慣與語言主流。汲取古典文學的語言營養(yǎng)是必需的,但全盤照搬是沒有必要,也是不可能的,讀者也不會認可的。因為時代變了,讀者的審美也變了,語言也要與時俱進。
有好的語言,也有差的語言。在批評家筆下的學生腔,就是一種稚嫩的、不成熟的語言;在老百姓口里的官腔、八股腔,就是令人生厭的程式化語言。什么是學生腔?就是喜歡堆砌辭藻,沒來由地濫用成語、古詩詞、排比句等,喜歡借名人名言來增色文章,喜歡掉書袋來顯示自己博學。還有就是新八股腔,往往先套個在什么什么的指引下、鼓舞下、正確領導下,再來點“一個中心,兩個突出,三個提高,四個加強,五個落實,六個狠抓,七個突破,八個重視……”第一次接觸,可能還有點新鮮感,讀的多了,就令人反胃。
語言是有天賦的,這不承認不行,有的人一開口就會讓人笑,一落筆就滿紙生花;有的人再準備、再修改,說出來、寫出來永遠干巴巴的。語言這事,還不容易提高,沒有速成班,只有在生活中做個有心人,靠學,靠悟,靠積累,靠量變到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