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整個春節(jié)，某友都在朋友圈上刷屏，她父母都出身于大家族，她有無數(shù)親戚。在這個春節(jié)，他們無休無止地聚會，那些豐盛的宴席，開懷的笑容，親密無間的自拍合影，無不洋溢著濃濃的節(jié)日喜氣，這讓打小就沒什么親戚可走動的我，暗暗羨慕。

然而，某次通電話時，提到這個話題，某友卻大吐其槽，別提了， 那些讓人心碎的熊孩子、目光灼灼的問工作、收入以及“生二胎否”的七大姑八大姨七舅姥爺他三外甥女，那個打小就以“別人家的孩子”之形象重挫她的大表姐，以及長袖善舞滿面春風滿嘴跑火車的大堂哥，見面時受氣氛感染，大家尚且言笑甚歡，回頭一想，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在現(xiàn)場時被按捺下去的不愉快，像春天里被澆了一場小雨的草尖兒，一個個都蓬勃而出了。

她不是一個人，春節(jié)前后，常?？梢砸姷铰奖橐暗耐虏厶?，血脈相連的親戚，在這些帖子里，儼然成為春節(jié)一“害”，這，也許跟時移勢遷有關(guān)。

在古代，人們聚族而居，親戚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得不習慣。如今人們分散在各地，過年時才聚到一起，沒有被共同生活打磨過，各自的本質(zhì)清晰地暴露出來，血脈關(guān)系，并不能使人天然地親近，相反，相似的起點，常常會讓親戚成為最好的攀比對象。

親戚帶來的困擾，也在各種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撇開愛情糾葛，《傲慢與偏見》的主題也可以是“我那些奇葩和不算太奇葩的親戚們”。伊麗莎白和姐姐簡都是鄉(xiāng)間少女中的翹楚，一個頭腦清晰智商情商雙優(yōu)，一個美貌溫柔氣質(zhì)過人，兩個人分別被從城里來的兩個“富N代”看中，但是她們那些極品親戚，讓她們大大失分。奧斯汀詳細地描述了那些奇葩親戚出的各種丑，并一再讓她可愛的女主角跟那些人劃清界限，雖然最后，“富N代”們都接受了她們的親戚，愛情修成正果，但通過那些描述，我們?nèi)匀徊浑y看出，不靠譜的親戚，會讓人生變得多么沉重。

《簡·愛》里，簡和舅媽的斗法來得更為慘烈，甚至于，我要說，她一生的心結(jié)，都由此而起，因為她被舅媽那樣刻意地踐踏過，尋求尊嚴，就成了她一生最為重要的一件事。如果不是有過那樣一番往事，她與羅切斯特的愛情必然有不同的開頭和結(jié)果。

我國女作家張愛玲則主動逃避親戚關(guān)系。張愛玲出身大族，背后親戚無數(shù)，以至于她媽和她姑姑去看戲，都要互相叮囑不要回頭，保不齊哪個角落里，就會冒出一個他們家親戚。她曾從這復(fù)雜的關(guān)系里獲益良多，最著名的《金鎖記》原型是李鴻章的后人，《花凋》干脆寫的就是她舅舅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妹們，《傾城之戀》雖然沒見舉出原型來，白流蘇出身于破落貴族之家，寫的是誰，張愛玲心里最清楚。

對于這些親戚們，張愛玲主要是利用，她寫那些爭斗，始終是一種“云端里看廝殺”的淡然，并不會惹火上身，影響自己的心情。她把自己定位為“天生應(yīng)該寫小說的人”，親戚們是她的素材庫，需要的時候，隨時也可以犧牲掉?！痘ǖ颉防锬莻€鄭先生，原型是她舅舅，她舅舅一向待她不錯，她居然在小說里說他“雖然也知道婦人醇酒和鴉片，心卻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把她舅舅氣得夠嗆，說“她問我什么我都跟她說，她居然這樣對我”。兩人關(guān)系就此急轉(zhuǎn)直下，張愛玲卻也無意修復(fù)。

張愛玲后來去了美國，剛到那兒時，混得很慘，一度住進一個類似于收容所那樣的地方。她和賴雅結(jié)婚，一方面因為兩人談得來，另一方面只怕也因為張皇失措，急于撲到一個懷抱里取暖。但那個時候，李鴻章后人有很多都在美國，她舅舅家的那些表姐妹們，也有在香港的，張愛玲卻跟他們完全斷絕了來往，甚至跟自己的弟弟，也疏于問候。

張愛玲是一個現(xiàn)代人，她不會被舊有的觀念所束縛，只聽從內(nèi)心的指令，看重她自己選擇的朋友多過親戚，連遺產(chǎn)，都是贈予好友，回絕了弟弟對她的求助。這看似冷酷，卻也幫她獲得自由，她因此能寫出驚世駭俗的作品，被傅雷稱為“文壇最美的收獲”。

但是，過猶不及，到她真的“登樓去梯，家人不見”，就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后來她再沒有前期那樣豐美的作品，很多人認為和她與胡蘭成的戀情破裂有關(guān)，我完全不能同意，張愛玲很多經(jīng)典作品，比如《傾城之戀》等，都出現(xiàn)在和胡蘭成認識之前，她后來逐漸“萎謝”，我覺得，那是因為，她越來越對親戚堅壁清野。

當她通過寫作，把所有的親戚都得罪光，對方即使還與她打交道，也不會再那么慷慨地跟她爆料。張愛玲本來就是一個懶得跟人打交道、社會關(guān)系極度單一的人，親戚這條線一旦斬斷，她的資源庫也很快就枯竭了。

在我成年之后，再看《簡·愛》，對于里面那種灰姑娘式的愛情已經(jīng)沒什么興趣，它最為打動我的，是簡·愛和舅媽的和解。在簡·愛發(fā)現(xiàn)羅切斯特的婚姻真相之后，她應(yīng)病危的舅媽之召，回到了她身邊，那個曾經(jīng)強大強悍的舅媽，變得如此虛弱，她告訴簡·愛自己不喜歡她的緣由，這意味著她們的恩怨終于有了冰釋的可能，也意味著簡·愛與生活和解，她之后再做何選擇，都不再是負氣之舉。

親戚是一種復(fù)雜的關(guān)系，它不像朋友那樣兩情相悅，也不像同事那樣彬彬有禮，而是千瘡百孔恩怨交加卻又打斷骨頭連著筋。在古代，親戚們互相照應(yīng)幫襯，在現(xiàn)代，大家的生活沒有交集之后，仍然要忍下那些不自在，只為有一種愉悅，產(chǎn)生于親族之間。就像開頭提到的某友，當她在朋友圈里刷屏時，我相信她是快樂的，那種因為距離喪失而來的麻煩與愉悅，也許是一個硬幣的兩面，過于強調(diào)或者否定某一點都是不對的。

過年時，我半開玩笑地對弟弟說，我所以到現(xiàn)在也沒成功，可能因為我們家沒什么親戚，沒有了攀比性，也就沒有了行動力。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沒能說出來的是，親戚的故事，親戚與我們的關(guān)系，能夠幫我們更好地理解世界，修煉耐心，修正不必要的決絕，以喜怒哀樂，以沖突以釋然，旋緊我們和世界的關(guān)系，親戚是我們與這世界重要的交集方式。所以，別再吐槽那些“熊親戚”了，有些親戚也許讓你很煩，但沒有親戚的春節(jié)是無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