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汪精衛(wèi)1910年謀刺攝政王載灃一案,謀劃之嚴密,計劃之精當,在當年革命黨人的諸多刺殺案中,首屈一指。若不是他們那天半夜在銀錠橋下埋炸藥之時,偶然被一個壞了肚子出來拉屎的居民發(fā)現,以為深更半夜一伙人鬼鬼祟祟,非奸即盜,報告了警察,這個大事,說不定就成了。
事發(fā)之后,按照西式警察偵查手段辦案的京師警察,通過裝炸藥的大鐵罐,找到了打造鐵罐之鐵匠鋪,再查訂制之人,然后順藤摸瓜,抓到了行刺者在琉璃廠開設的名為“守真”的照相館中的汪精衛(wèi)、黃復生等人。其中,參與謀刺的革命黨炸藥專家喻培倫,包括后來成為汪精衛(wèi)妻子的陳璧君等人逃走。
此案案發(fā)到破案,不過十二日,即宣統(tǒng)二年二月二十四日發(fā)案,三月七日即告?zhèn)善?。負責偵案之人,就是后來在五四運動中,被罵為賣國賊的章宗祥。當時,此人為北京內城巡警廳丞,正好管這事兒。
當時,章宗祥也在朝廷的法律館參與法律修訂之事,所以跟同為留日學生的同事汪榮寶關系甚好。據汪榮寶宣統(tǒng)二年三月七日日記,說是章宗祥電話告知,他們實際上早就把照相館盯上了,下手拿人之時,共捕捉到了三個人,一個是汪精衛(wèi),日記上說是汪季恂(應為汪季新之誤),一為黃復生,一為羅世勛。搜查照相館,查獲鐵瓶、電機、手槍等十余件跟謀刺案有關的物證。當即把人犯交給民政部肅親王善耆手上。民政部如臨大敵,善耆加上兩個侍郎、右丞、右參議并外城廳丞,差不多所有負責官員都到場了。
當然,具體負責審訊工作的,還是章宗祥。跟我們先前認為汪精衛(wèi)和黃復生兩人互相爭著做主角、攬責任稍有不同,在審訊中,實際上是汪精衛(wèi)把責任都攬下來,承認自己曾經做過《民報》的主筆,參與過鎮(zhèn)南關起義。此番謀刺的動機,就是要在京師發(fā)難,震動全國。他說黃復生根本不知道他的圖謀,只因為黃是熟人,在北京開了照相館,他前往投資三百元,借照相館為基地,策劃行動,所有的一切,其他人一概不知情。同黨姓喻,但已經逃走。另外兩人,黃復生和羅世勛第一次審訊都沒有口供。
顯然,這是汪精衛(wèi)他們商量好的,如果事發(fā),則由汪精衛(wèi)一人把事情擔下來,好讓另外的人有生還的希望。既然喻培倫已經逃走,不妨把他供出來。
當初策劃刺殺,由于用的是威力巨大的黃色火藥,而起爆的裝置,由于電力不足,只能由人在附近操作,操作之人,就是汪精衛(wèi)。如果炸藥爆炸,汪精衛(wèi)必死無疑。這樣一個抱定必死決心的人,定下這樣的善后策略,也是合情合理。
黃復生之所以同意,關鍵是因為汪精衛(wèi)地位高,實際上是行動的負責人,必須服從命令。果然,在幾天之后的汪榮寶的日記里,汪精衛(wèi)的名字,變成了汪兆銘,字季新,而供詞依舊慷慨激昂,要求罪止他一人。黃復生則還是不承認他事先知情,還說曾加勸阻,后來不得已,才參與了進去,此外就沒有別人了。大概后來證據太多,黃復生想要說自己完全置身事外有點說不通,于是,就自承從犯了。
至于說他們在事情敗露之后沒有馬上逃之夭夭,估計是因為對清廷警察過于輕敵,還是以老眼光看人。他們沒有想到這些警察學西方的玩意學得這么快,偵查手段如此高超,其負責人又是一個在日本學法政的留學生。
還好,由于案發(fā)之后,汪精衛(wèi)表現之好,文采之絢爛,引發(fā)了章宗祥和民政部尚書善耆的愛才之心,經善耆的力請,被捕的三人,只有牢獄之災,沒有掉頭之禍。作為當事人的攝政王,居然也欣然認可。
最后定案,汪精衛(wèi)和黃復生永遠囚禁,而羅世勛則判十年刑期,三人均簽字畫押,認罪伏法。汪榮寶應肅親王善耆的要求,最后也參與了對三人的定罪斟酌,是這個歷史事件的見證人。從偵查到最后定案,不到一個月,一個謀逆的潑天大案,人犯被拿了,但都活著,所以,才有后面的諸多故事。這在中國的王朝歷史上,也僅此一次而已。
畢竟,這個朝廷正在改革,其法律改革是大頭,改革的方向,就是文明。其實,當年的西方,碰上這樣的案子,肇事者也未必能免死。
反過來,經此一番牢獄之災,汪精衛(wèi)和黃復生對于清廷,竟然都有了新的認識,他們意識到,清廷的官員,并非他們從前想的那樣,個個都是青面獠牙的惡魔,不僅有人情味,而且辦事效率還是蠻高的。當時黃復生就在供詞里說,我死之后,惟望中國官吏辦事程度日高一日,于愿足矣??梢姡本﹥瘸茄簿瘡d辦事的效率,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初辦《民報》的時候,漫說清廷的滿人王公,就算一般朝中大臣,也都被畫得兇神惡煞,不成人樣,現在面對面接觸,發(fā)現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只要是人,焉能沒有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