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迎建
陳寅?。?890-1969),字鶴壽,陳三立第三子。胡先骕列近數十年來具有偉大魄力之作家與學者,將他與康有為、梁啟超、章炳麟、王國維等并列。他不僅是當之無隗的史學大師、文化巨匠,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詩人。
一、陳寅恪的詩學淵源
陳寅恪作詩,旁搜遠紹。從詩集中可見,他讀過不少詩。其詩兼采唐宋,于唐詩受杜甫影響較大,如:“看花愁近最高樓”(《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化自杜甫“花近高樓傷客心”(《登樓》)。又:“莫道京華似弈棋”(《乙酉新歷七夕》)、“自古長安如弈戲”(《余昔寓北平清華園嘗取唐代突厥回紇土著石刻補正史事》),均化自杜詩“聞道長安似弈棋”(《秋興》)。又“眼枯無淚濺花開”(《己丑清明日作用東坡韻》),反用杜甫“感時花濺淚”意。還有詩句比擬為杜甫:“少陵久負看花眼”(《目疾未愈擬先事休養(yǎng)再求良醫(yī)》),又“歸去含凄自閉門”(《春日獨游玉泉靜明園》)。杜甫詩“含凄”兩字屢見,如:“含凄覺汝賢”(《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又“一樹枯楠吹欲倒,千竿惡竹斬還生”(《甲申春日謁杜工部祠》),上句用杜甫《枯楠》詩意,下句化自杜詩:“惡竹應須斬千竿”(《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又“五詩猶抵萬黃金”(《楊遇夫寄示自壽詩五首即賦一律祝之》),即化自杜詩“家書抵萬金”。“杜公披霧花仍隔”(《丁酉上巳前二日廣州京劇團及票友來校清唱即賦三絕句》,化自杜詩:“老年花似霧中看”(杜甫《小寒食舟中作》)。陳寅恪曾兩度謁杜工部祠,足見對杜甫的崇敬。其乃因杜甫“千古文章孤憤在”(《甲申春日謁杜工部祠》)。
陳寅恪有《讀昌黎詩遙想燕都花事》,可見對韓愈詩也很熟悉。又《失題》“東坡聊可充中隱,吏部終難信大顛”,吏部即韓愈,曾官吏部侍郎。陳寅恪對李商隱詩也十分推重,特別是義山的詠史詩與無題詩,有《乙未七夕讀義山馬嵬詩有感》云:“義山詩句已千秋,今日無端共一愁。此日誰教同駐馬,當時各悔笑牽牛?!痹娨嗷美钌屉[句。至于劉禹錫、元稹、白居易的詩,他均有深研,如:“原與漢皇聊戲約,那堪唐殿便要盟。天長地久綿綿恨,贏得臨邛說玉京”(《丁酉七夕》),數處化白居易的閑適詩《長恨歌》意。南唐徐弦詩對他也有一定影響。如徐弦挽李后主詞:“此身雖未死,寂寞已銷魂”,他化用為“此身未死已銷魂”(《春日獨游玉泉靜明園》)。
宋詩諸大家,對他也有相當影響。“千年故壘英雄盡”(《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化自東坡詞:“故壘西邊……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此日中原真一發(fā)”(《壬午五月發(fā)香港至廣州灣舟中作用義山無題韻》),化自東坡“青山一發(fā)是中原“(《《澄邁驛通潮閣》)。又:“東坡文字為身累,更擬東坡嶺外文”(《乙未迎春后一日作》),化用東坡詩:“平生文字為吾累?!彼纾骸抖『ピτ脰|坡韻》《己丑清明日作用東坡韻》《戊子元夕放焰火呼鄰舍兒童聚觀用東坡韻作詩紀之》《己丑清明日作用東坡韻》《壬寅元夕作用東坡二月三日點燈會客韻》《壬寅元夕后七日二客過談因有所感再次東坡前韻》《癸卯元夕作用東坡韻》《甲辰元夕作用東坡韻》《乙巳元夕次東坡韻》《乙巳元夕倒次東坡韻》《乙巳清明日作次東坡韻》《丙午清明次東坡韻》等十二首詩,說明他對東坡詩的喜愛與熟悉,故頻頻用其韻。
陳寅恪在抗日戰(zhàn)爭時的流離途中,偏愛江西派三宗之一的陳與義詩,特別是陳與義轉徙湖南時的悲憤詩。他曾自言:“我行都在簡齋詩,今古相望轉自疑?!保ā兑棺x簡齋集潭州諸詩感賦》)此詩中的“豈知楊獠舞多姿”,即化自陳與義詩:“楊獠舞吾側”。還有陸游的詩,對他也有一定影響,如“家祭難忘北定時”(《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出自陸游詩“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
陳寅恪對于清初與晚清的詩頗有研究。他自少年即讀到錢謙益詩集,《題初學集》小序云:“余少時見初學集,深賞其‘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里,共簡莊周說劍篇之句斟,今重讀此詩,感賦一律?!笨梢娝麑﹀X詩的賞愛。此詩“夕陽芳草要離?!?,即化自錢詩句。他后來作《柳如是別傳》,亦其讀錢著的因緣;且因寫《柳如是別傳》,又讀遍了錢、柳同時代人吳梅村詩,故有《讀梅村題鴛湖閨詠用彩竹體為賦一律》詩。其“依依聽唱破家山”(《舊歷壬寅六月十日入居病院療足疾至今日適為半歲》)即用吳梅村吊董白詩中意。他還讀過陳子龍詩。其《乙未陽歷元旦詩意有未盡復賦一律》中有“留得秋潭仙侶曲”句,自注云:“陳臥子集中有秋潭曲,宋讓木集中有秋塘曲。宋詩更是考證河東君前期事跡之重要資料?!笨梢娝麑﹃愖育垺⑺无@文諸家詩有深入了解。
陳寅恪也喜好近代龔自珍詩,自言:“少年亦喜定庵作,歲月堆胸久忘之”“定庵當日感蹉跎,青史青山入夢多”(《蒙自雜詩》)。他的“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乙未陽歷元旦詩意有未盡復賦一律》),后句即化自龔自珍“少年哀樂過于人,歌哭無端字字真”(《己亥雜詩》)。其詩之凄愴悱惻,頗得龔自珍詩之芳馨。
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是同光體詩派中的代表人物,上承韓昌黎、黃山谷詩風。陳寅恪承傳家學,賡續(xù)同光體詩派傳統(tǒng),變化出新,以學者而兼詩人。他的詩有摹仿其父處,如:“近死肝腸猶沸熱,偷生歲月易蹉跎”(《七月七日蒙自作》),摹自散原詩“近死肺肝猶郁勃,作癡魂夢盡荒唐”(《病起玩月園亭感賦》)?!笆劳馕恼職w自媚,燈前啼笑已成塵”(《紅樓夢新談題辭》),上句出自其父詩“函光歸自媚”(《晚過恪士園亭看海棠》)。吳宓指出他的《挽王靜安先生詩》中二句:“生逢堯舜成何世,去作夷齊各自天”,必系改用其父《無題》中的兩句:“生逢堯舜為何世,微覺夷齊更有山?!?/p>
陳寅恪詩中提到同光體浙派首領沈曾植的詩,如:“故國遙山入夢青,江關客感到江亭”(《和陶然亭壁間女子題句》),其自注云:“沈乙庵先生《海日樓集》陶然亭詩云:‘江亭不關江,偏感江關客。”點明此句化自沈曾植詩。又有《十年詩用聽水齋韻》七律四首,聽水齋即陳寶琛齋名。陳寶琛字伯潛,號弢庵,亦同光體閩派重要詩人。當年寅恪父鄉(xiāng)試時,陳寶琛為主考官。其詩感物造端,蘊藉綿邈。而寅恪此四律風神酷似陳寶琛。
陳寅恪主要精力在治學,稟有詩人氣質,生逢亂世,中年失明,憂患傷感而賦詩。他兼采唐宋,七律為多,窈渺綿麗,雅健雄深;又采義山之深美情韻,運以東坡疏宕之筆致;而險惻沉著,蘊藉多慨,又往往似元好問、錢謙益、傅山。其詩擅將古典今事,熔為一爐,或借古諷今,寓意深遠;只是在寫景方面不甚用力,未能苦心琢句煉字,而著力于內心世界的吐露,驅意遣辭,自不尋常。
二、陳寅恪詩的憂世情懷
陳寅恪雖埋頭書齋,卻常以國家興亡為念,哀時感事,別開境界。讀其詩,深感其中的憂患意識深沉。他直到晚年,仍有“任教憂患滿人間,欲隱巢由小買山”(《壬寅小雪夜病榻作》)之句。這種憂患意識,是一士人應有的擔當。他自信所學與國家的興盛相關:“吾儕所學關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挽王靜安先生》);“文章聲價關天意,搔首呼天欲問天”(《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觀新排長生殿詩》)。這是一種負氣而發(fā)奮的孤獨情懷,再如:“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憶故居》)。
1.知古鑒今的興亡感
陳寅恪對國家對民族的憂患意識從青年至老年一直未稍減。他青年時有詩云:“興亡今古郁孤懷,一放悲歌仰天吼”(《庚戌柏林重九作》)。1910年日本吞并朝鮮。陳寅恪時在海外,聞訊而憂憤,有詩云:“西山亦有興亡恨,寫入新篇更見投”(《自瑞士歸國后旅居上海得胡梓方朝梁自北京寄書并詩賦此答之》)。此詩寫于清亡之際,慨嘆朝代更替引發(fā)的傳統(tǒng)文化無從依托的興亡之恨。又有詩云:“前朝玄菟陣云深,興廢循環(huán)夢可尋”(《玄菟》);“歌舞又移三峽地,興亡誰酹六朝觴”(《十年詩用聽水齋韻》)?!芭d亡總入連宵夢,衰廢難勝餞歲觥”(《丁亥除夕作》),此似預卜當局恐蹈亡國之危?!澳钭n來無限感”(《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則寫其心態(tài)之感險。他晚年又有“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乙巳冬日讀清史后妃傳有感于珍妃事》),其憂患意識一如往昔。
2.對專制的不滿,對時局的思考
對統(tǒng)治者的專制獨裁與不當施政,陳寅恪常以詩諷喻之。1913年袁世凱擬作終身總統(tǒng),露出他的野心在“家天下”。陳寅恪以“歲歲名都韻事同,又驚啼喚春風?;ㄍ跄怯眉姨煜?,占近殘春也自雄”(《法京舊有選花魁之俗余來巴黎適逢其事偶覽國內報紙忽睹大總統(tǒng)為終身職之議戲作一絕》)的詩句嘲諷之;又有詩云:“承平舊俗憑誰問,文物當時勝此冠。殊年殊域原易感,又因觀畫淚瀾”(1913年《癸丑冬倫敦繪畫展覽會中偶見我國新嫁娘鳳冠感賦》),傷情于故國文物遭列強摧殘掠奪殆盡、祖國不再承平昌盛的現實。
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寅恪有詩涉及之:“天風吹月到孤舟,哀樂無端托此游。影底河山頻換世,愁中節(jié)物易驚秋。初升紫塞云將合,照徹滄波海不流。解識陰晴圓缺意,有人霧鬢獨登樓?!保ā段斐街星锵Σ澈V壑凶鳌罚?。是詩寄意深沉,末以懷念其妻作結。當時他亦有詩諷言論不自由的政治:“弦箭文章苦未休,權門奔走喘吳牛。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保ā堕唸髴蜃鳌罚?/p>
抗日戰(zhàn)爭時,陳寅恪有不少詩是對國民政府治政的不滿,悲嘆有亡國之危,諷世之意隱約而又可尋繹,如云:“狐貍埋搰催亡國,雞犬飛升送逝波”(《己卯秋發(fā)香港重返昆明》);“淮南米價驚心問,中統(tǒng)銀鈔入手空”(《庚辰元夕作時旅居昆明》);甚至有詩諷最高統(tǒng)治者:“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
國民政府還都南京,政局撲朔迷離,國共兩方戰(zhàn)爭亦必不可避免,他似有預感,如說:“豈知紫陌紅塵路,遽作荒葵野麥場。歌舞又移三峽地,興亡誰酹六朝觴”(《十年詩用聽水齋韻》);“樓臺基壞叢生棘,花木根虛久穴蟲。蝶使幾番飛不斷,蟻宮何日戰(zhàn)方終”(同前)。其意象密布,蘊藉傳神?!敖鸱勰铣桥f游,徐妃半面足風流”(《南朝》),徐妃乃陳后主之愛妃。作者以南朝滅亡事諷南京政府。又有詩云:“可憐漢主求仙意,只博胡僧話劫灰。無醬臺城應有愧,未秋團扇已先哀”(《青鳥》),嘲當局乞求美國政府而遭到杜魯門總統(tǒng)拒絕?!盁o醬”句用梁武帝在臺城為侯景所困時索醬典,又“醬”字諧“將”,諷南京政府已無將可戰(zhàn);團扇因秋涼見棄,而今秋未涼就成了無用之物,諷蔣家政權之無用,用意婉曲深窈。這些都可見史家卓識。還有《無題·詠張群內閣》詩中云:“武帝宏規(guī)金屋眾,文君幽恨鳳弦深”,似亦諷張群之好色。“狐貍埋搰催亡國,雞犬飛升送逝波”(《巳卯秋發(fā)香港返昆明》),此諷朝中權貴;“石頭城上降幡出,回首春帆一慨然”(《九月三日日本簽訂降約》),此隴國共內戰(zhàn),似已預卜南京政府岌岌可危;“樓臺七寶倏成灰,天塹長江安在哉”(《己丑清明日作用東坡韻》),諷當局即將垮臺,縱有長江天塹也無法守住半壁江山。
陳寅恪一生僅作過兩首七言歌行:一是為王國維所作《王觀堂先生挽詞》,效王國維《頤和園詞》,記其生平,參插眾多史事,抒傳統(tǒng)文化面臨變局之痛;且間用駢句,音調凄楚。吳宓評此詩云:“包舉史事,規(guī)模宏闊,而敘記詳確,造語又極工妙,誠可與王先生《頤和園詞》并傳矣?!绷硪皇诪?949年夏季所作《哀金源》,借一盲叟(實為他的化身)擊鼓唱詞,以陸游詩中“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故事形式,譴責當局濫發(fā)金圓券的惡果:
趙莊金圓如山堆,路人指目為濕柴。
濕柴待干尚可爨,金圓棄擲頭不回。
金圓條例手自訂,新令頒布若震雷。
金銀外幣悉收兌,期限迫促難徘徊。
違者沒官徒七歲,法網峻密無疏恢
指揮緹騎貴公子,闖戶掘地搜私埋。
中人之產能值幾,席卷而去飚風回
米肆門前萬蟻動,顛仆叟媼啼童孩。
屠門不殺菜擔匿,即煮粥啜仍無煤。
人心惶惶大禍至,誰恤商販論贏虧。
是詩描寫市場物質奇缺,搶購與罷賣之怪狀如此;最后議論說:“黨家專政二十載,大廈一旦梁棟摧。亂源雖多主因一,民怨所致非兵災。譬諸久病命未絕,雙王符到火急催。”歸咎其因,乃因民怨沸騰;而濫發(fā)金圓券、搜括民財只不過是其垮臺的催命符。此詩既有生動具體的場景描寫,又有高屋建瓴的警世議論;情、景、事相融一片,渾渾浩浩,字字千鈞,觸目驚心;又以小見大,以金圓券諷國民黨政權的倒行逆施,有沉痛的詩史意味。
陳寅恪還有挽汪精衛(wèi)一詩,名《阜昌》:“阜昌天子頗能詩,集選中州未肯遺。阮璃多才原不忝,褚淵遲死更堪悲。千秋讀史心難論,一局收枰勝屬誰?事變無窮東海涸,冤禽公案總傳疑?!薄案凡保瑸辇R帝劉豫年號。“集選中州”,元遺山選《中州集》,列入齊王劉豫詩。豫曾為進士。汪精衛(wèi)極有才華,惜作了大漢奸,其名取自精衛(wèi)填海的典故??上Ьl(wèi)無遠志,填不了海?!霸┣荨保傅氖蔷l(wèi)鳥,因而“冤禽公案”不可信。
日本投降,滿洲國垮臺。陳寅恪欣然賦《漫夸》詩諷之:“漫夸朔漠作神京,八寶樓臺一夕傾。延祚豈能同大石,附庸真是類梁明。收場傀儡牽絲戲,貽禍文殊建國名。別有宣和遺老恨,遼金興滅意難平?!睘榛⒆鱾t的政權,猶如八寶樓臺,瞬間滅亡,依靠日本人延大清之祚,豈能長久,不過如同是牽絲的傀儡,終究收場了;又譏日寇“縱火焚林火自延”(《乙酉九月三日日本簽訂降約于江陵感賦》)。
新中國成立后,政治運動頻繁;而歷經滄桑的陳寅恪老人,對思想改造自有看法:“招魂楚澤心雖在,續(xù)命河汾夢亦休”(《葉遐庵自香港寄詩詢近狀賦此答之》);“桃源今已隔秦人”(《庚寅春日答吳雨僧重慶書》)。他在20世紀50年代所作詩有句道:“吃菜共歸新教主,種花真負舊時人”(《庚寅仲夏友人繪清華園故居圖見寄》),嘆云“嶺表流民頭滿雪,可憐無地送殘春”(同前);又諷其時文風道:“白頭宮女哈哈笑,眉樣如今又入時”(《文章》)。還有詩云:“照影湘波又換妝,今年新樣費裁量”;“好扮艾人牽傀儡,苦教蒲劍斷鋃鐺”(《丁酉五日客廣州作》)。時值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公布《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發(fā)動群眾向黨提出批評建議。5月15日毛澤東撰寫了《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要求認清階級斗爭形勢,注意右派的進攻。陳寅恪在1965年又作有《聞甲辰除夕廣州花市有賣牡丹者戲作一絕》云:“爭看魏紫與姚黃,孤負寒梅媚晚妝。易俗移風今歲始,鬼神不拜拜花王?!?966年復有《丙午元旦作》詩,其云:“一自黃州爭說鬼,更宜赤縣遍崇神。”那一時期,陳寅恪對政治頗有思考,亦相應作詩以自我解嘲,除上述詩外,又如1961年所作《失題》:
折腰為米究如何,折斷牛腰米未多。
還是北窗高臥好,枕邊吹送楚狂歌。
是詩所涉典故是:陶淵明不為五斗米而折腰,常臥北窗下作羲皇上人;春秋時的楚國隱士楚狂接輿“躬耕以食”,佯狂不仕,《論語·微子》記載他以《鳳兮歌》諷刺孔子,謂:“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而已,而已?!?/p>
3.對國事的系念
陳寅恪的憂世情懷,還表現在對戰(zhàn)亂與山河破碎的悲郁。20世紀三四十年代,陳寅恪實乃國難家愁與身病目盲相糾結。九一八事變,他有詩云:“空文自古無長策,大患吾今有此身。欲著辨亡還閣筆,眾生顛倒向誰陳”(《辛未九一八事變后劉宏度自沈陽來北平既相見后即偕游北海天王堂》),嘆以文退兵無能,不須著《辨亡論》。《辨亡論》是三國時期陸遜之孫陸機談東吳為何滅亡的一篇文章。是詩哀當今之大患,眾生顛倒。
全民族抗戰(zhàn)初,陳寅恪攜家南下。他將時局的動亂,寫入詩中。其《殘春》云:“家亡國破此身留,客館春寒卻似秋。雨里苦愁花事盡,窗前猶噪雀聲啾。群心已慣經離亂,孤注方看博死休。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頭?!贝耸闵胶悠扑橹睢K髞碓诶ッ飨的顕?,表達了同一系念,有《昆明翠湖書所見》詩,其云:“赤縣塵昏人換世,翠湖春好燕移家。昆明殘劫灰飛盡,聊與胡僧話落花?!卑С嗫h之戰(zhàn)塵,轉羨燕子之遷移。又如“殘剩山河行旅倦,亂離骨肉病愁多”(《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兩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賦此》);“世變早知原爾爾,國危安用較區(qū)區(qū)”(《挽張麟》);“萬方兵革家猶在,七載流離目更昏”(《甲申除夕自成都存仁醫(yī)院歸家后作》);“四海兵戈迷病眼,九年憂患蝕精魂”(《甲申除夕病榻作時目疾頗劇離香港又三年矣》);“誰知萬國同歡地,卻在山河破碎中”(《詠成都華西壩》;“留得宣和頭白老,錦江衰病獨哀吟”(《玄菟》);“淚眼已枯心已碎,莫將文字誤他生”(《五十六歲生日三絕》)。其他律句亦如:“還家夢破懨懨病,去國魂銷故故遲”(《夜讀簡齋自湘入桂詩》),其心系懷故國?!叭盒囊褢T經離亂,孤注方看博死休”(《殘春》),此憂亂世?!笆郎嫌萘鳒I眼,天涯寧有惜花人”(《乙酉春病目不能出戶》),懷家國身世之愁,何其郁然。
1945年日本投降后,蘇聯軍隊暫駐東北。陳寅恪以他特有的史家敏銳眼光作分析,有詩道:“花門久已留胡馬,柳塞翻教拔漢旌”(《乙酉七月七日聽人說水滸新傳適有客述近事感賦》);“乍傳降島國,連報失邊州。大亂機先伏,吾生命不猶”(《乙酉八月二十七日閱報作》)?!安华q”出自洪異《長生殿·獻發(fā)》:“只道君心可托,萬歲為歡。誰想妾命不猶,一朝逢怒。遂致促駕官車,放歸私第?!钡谌螄鴥雀锩鼞?zhàn)爭期間,淮海戰(zhàn)役極緊張,這在他詩中也有反映:“淮海兵塵白日陰,避居何地陸將沉”(《寄卞孝萱》)。隨后北平即將被人民解放軍包圍,他被飛機接往南下,遂以詩紀之:“臨老三回值亂離,蔡威淚盡血猶垂。眾生顛倒誠何說,殘命維持轉自疑。去眼池臺成永訣,銷魂巷陌記當時。北歸一夢原知短,如此匆匆更可悲?!保ā段熳雨枤v十二月十五日于北平中南海公園勤政殿門前登車至南苑乘飛機途中作并寄親友》)
陳寅恪的憂世情懷,乃因生逢亂世而心常郁郁;至晚年衰殘之身,則每嘆衰淚已盡:“大患仍留老病身”(《辛丑中秋》)。他將政治前途、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冷眼看世,洞若觀火;惟憂學術之難傳:“縱有名山藏史稿,傳人難遇又如何”(《有感》)。然而他始終秉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信念,所作心系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百姓冷暖,但不逢迎,不趨時,不求發(fā)表;而今看來,仍多屬振聾發(fā)聵之作。
三、陳寅恪贈答詩中的推心置腹
贈人詩務必從雙方情誼著筆,切其人其事,或自明心跡,將己況告訴對方。陳寅恪詩集中,與父兄均無唱和,相交往的詩友以學者與父執(zhí)居多。下面特拈數例:
1918年陳寅恪轉學美國哈佛大學。吳宓與他相見,縱談古今中外,特別是當時的文學革命之說,是中心話題。吳宓反對胡適、陳獨秀全盤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但也認為“中國學術必將受西方沾溉,非蛻故變新,不足以應無窮之世變”,指出“傳統(tǒng)詩宜取舊形式,用新材料。必有事實,不可無因而作”(《空軒詩話》)。兩人從此結下終身不渝的友誼。詩是兩人聲氣相求的最好媒介,故常切磋之。
吳宓(1894-1978),字雨僧,陜西涇陽人,是中西文化會通派代表人物之一,少年入清華學堂,赴美留學,1921年畢業(yè)于哈佛大學,歸國后任教東南大學。其時以編《學衡》著稱。1925年,他到清華國學研究院,不久與陳寅恪同事。1934年,他自編《吳宓詩集》出版。他作詩遠法杜甫,近師黃遵憲,并取西方詩境入其中。
吳宓認為陳寅恪詩“學韓握,音調凄越,而技術工美,造詞選字均極考究”(《空軒詩話》)。陳寅恪《七月七日蒙自作》后六句云:“迷離回首桃花面,寂寞銷魂麥秀歌。近死肝腸猶沸熱,偷生歲月易蹉跎。南朝一段興亡影,江漢流哀永不磨?!眳清翟u云:“中兩聯對仗已工,而末二句以‘影字與‘流字互相照應,然后江漢之關系始重,更于‘影上著一‘段字,則全神貫注矣?!保ㄍ埃┛芍^的評。
吳宓曾作《清華園即事》詩,內容大多是一己傷悲,不關時事;寅恪認為“理想不高,而感隋真摯”(見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吳宓又有《落花詩》八首以寄懷,力求合情悟道,情道相通,情真意摯,句如:“江流世變心難轉,衣染塵香素易緇”,嘆所鐘愛的理想事物將被潮流淘汰而去;“根性豈無磐石固,蕊香不假浪蜂媒”,言其懷抱雖未施展,然當勉力奮斗,不計成功大小,至死而已;“鐵騎橫馳園作徑,饑黎轉死桂為薪”,嘆國運衰微,外寇橫行,饑民填于溝壑;“遙期萬古芳菲在,莫并今朝粉黛鮮”,期望創(chuàng)作與著述之業(yè)遺留后世,而不作光鮮一時而轉瞬即逝的作品,均巧于寄托象征。寅恪勸他以宋詩筆力矯其膚廓,認為“中有數句,不甚切落花之題。間有詞句,因習見之故,轉似不甚雅。大約作詩能免滑字最難,若欲矯此病,宋人詩不可不留意,因宋人學唐,與吾人學昔人詩,均同一經驗,故有可取法之處”(同前)。
1961年8月,吳宓來訪。陳寅恪以《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慶來廣州,承詢近況賦此答之》一詩告知近況:
五羊重見九回腸,雖住羅浮別有鄉(xiāng)。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
鍾君點鬼行將及,湯子拋人轉更忙。
為日東坡休自笑,老來事業(yè)未荒唐。
陳寅恪自認是受師生白眼,只剩下寫《柳如是別傳》以遣歲月,故事業(yè)尚未荒唐過也;又作《贈吳雨僧》詩云:“問疾寧辭蜀道難,相逢握手淚執(zhí)瀾。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睂懙蒙钏蹇羁?。他還有感慨說:“弦箭文章那日休”……
胡梓方,江西鉛山縣人,清末曾在上海中國公學任教,師從陳寅恪父陳三立。陳寅恪與他也有較深交往。當年寅恪游學歐洲時,胡梓方贈詩云:“君家詩句高天下,汝更耽吟廢食餐。動足西游輕萬里,當筵古抱郁千端。”陳寅恪感而作《自瑞士歸國后旅居上海得胡梓方朝梁自北京寄書并詩賦此答之》,詩中云:“千里書來慰眼愁,如君真解殉幽憂。優(yōu)游京洛為何世,轉徙江湖接勝流?!?/p>
龍榆生(1902-1966),名沐勛,號忍寒,榆生其字,江西萬載人,曾師從陳三立習詩文,著名詞學家,主編《詞學》雜志。1949年11月,上海市長陳毅接見龍榆生,在其關懷下,16日即任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編纂,并安排在上海音樂學院任教授。1953年,龍榆生有詩來,告知近況。陳寅恪有《次韻答龍榆生》云:
曾聞傳硯上疆翁,風雨龍吟響徹空。
大晟顓官朝暮置,煩君一譜曙光紅。
貧僧行腳北還南,聽法開堂兩不堪。
吸盡西江由馬祖,自家公案自家參。
第一首起句言1931年龍榆生之師朱祖謀病垂危,以生平所用校詞雙硯贈給龍榆生,并諄諄叮囑:“吾未競之業(yè),子其為我了之?!毕木从^、吳湖帆、徐悲鴻等為其繪《受硯圖》。陳三立作《受硯廬圖題記》,中有云:“榆生探本而求之,他日所樹立,衍其緒而契其微者,必益有合也?!饼堄苌徊回撍校鋷熓?,他竭力營葬諸事,后將老師遺著整理出版。次句贊龍氏在詞壇樹幟的影響。第三句轉寫他在音樂學院執(zhí)教。大晟,指大晟府或大晟府整理、制作的樂曲。大晟又指北宋周邦彥。周曾提舉大晟府。此以周比龍榆生,希冀他為新時代寫出更多作品。
次首自述境況,謙稱“貧僧”,行腳謂周游。陳寅恪自北而下,寓居嶺南。其時調他北上任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第二所所長,但他辭謝不往?!拔M西江”的公案出自道原《景德傳燈錄·居士龐蘊》中馬祖道一和龐蘊的禪機對語。龐蘊居士參訪馬祖道一禪師,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么人?”馬祖說:“待你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龐蘊立即開悟。
陳寅恪還有《答龍榆生》二首絕句,第一首云:
難同夷惠論通介,絕異韓蘇感謫遷。
珍重蓋頭茅一把,西天不住住南天。
第一首起句自嘆不如伯夷、柳下惠之耿介。夷、惠皆古代高士。揚雄《法言·淵騫》:“‘其為人也奈何?曰:‘不屈其意,不累其身。曰:‘是夷惠之徒與?日:‘不夷不惠,可否之間也?!庇謬@自己寄居廣州幸甚,與韓愈、蘇軾謫遷嶺南之牢騷爹慨而絕然不同;珍重自己的安居如同以茅蓋頭以避害。“蓋頭茅一把”,謂遮避風雨寒暑。張宇初撰《道門十規(guī)》,言修煉之士“擇山水明秀,形全氣固之地,創(chuàng)立庵舍,把茅蓋頭,聊蔽風雨?!贬尩涝毒暗聜鳠翡洝肪硎澹骸笆亲訉碛邪衙┥w頭,呵佛罵祖去在?!庇中心_住山說:“予單丁行腳時,忍饑渴,沖寒暑,備歷諸苦。今幸得把茅蓋頭,雖不識修行,而識慚愧,云水乍到,供事惟勤,己身受用,不敢過分。”末言住南天而不住西天。西天,字面意思是玄奘取經的西天,但此句也可能寓意他沒有選擇去臺灣而是留在大陸。
次首前二句:“空耗官家五斗糧,何來舊學可商量?”嘆他白白浪費了國家給的俸祿工資,不能與人細細研討國學。聯系到當時知識界改造思想運動的緊鑼密鼓,作者似有牢騷意。
同年還有《戲和榆生先生荔枝七絕》,是一首幽默詼諧的詩:
浮瓜沉李俗能諳,誰賞羅襦玉內含。
獻到華清妨病齒,不如煙雨棄天南。
“浮瓜沉李”,把瓜和李子放到水中以解暑?!墩衙魑倪x》卷四十二《與朝歌令吳質書》:“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比巳私阅芤源藶橄臉肥?,又有誰能賞識荔枝皮裹肉質之美,猶如羅襦包裹珠玉一般。羅襦也有出處,為綢制短衣?!妒酚洝せ袀鳌罚骸傲_襦襟解,微聞薌澤。”溫庭筠《菩薩蠻》詞:“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但荔枝難以保鮮,故如果像當年長途運送荔枝至華清池獻給楊貴妃,只恐傷齒了,徒勞無益,勞民傷財,還不如拋棄在南方。此詩是否有自嘲之義,尚不得而知。
這類詩,惺惺相惜,有一種濃重的身世之感。
陳寅恪兄陳衡恪、隆恪,弟方恪均能詩,各有所長。對隆恪,陳聲聰說:“彥和之詩,亦不主一家,大體近澀,論功力有過于師曾、寅恪,而聰明微不及師曾,才氣微不及寅恪云。”錢仲聯認為隆恪最得其父之傳。他說:“兄衡恪,弟寅恪、方恪都能詩,都與三立詩趨向不同。惟隆恪詩酷肖三立,能傳衣缽…一隆恪詩自寫嵌崎歷落的情思,抑塞郁結的懷抱,反映晚清以來的世道,并非限于藝術上效法其父,而藝術亦仍有其獨特的風格。”錢仲聯對陳寅恪詩評價則不高:“寒柳亦能詩,而功不能與其兄衡恪、隆恪敵,亦非如其季方恪之風華絕代也。其名篇即挽觀堂之長慶體長詩,身處共和,而情類殷頑。”有人對錢的說法有所非議。平心而論,錢氏言寅恪詩之“情類殷頑”,乃以偏代全,不能具“理解之同情”,未免過甚。
試將陳寅恪與陳隆恪稍作比較:隆恪的精力、時間大多用在寫詩方面,詩作最多。他擅長寫景,妍麗秀雅,諸兄弟無以比肩;最講究煉句煉字,劇刻工夫最見長。他在這方面與岳丈喻光蕃雖有較早淵源,但其宗風仍承其父,具宋詩面目,峭秀雅煉,煉字奇警,而意理氣格稍遜父親,沒有陳三立那種雄崛沉郁、奧瑩渾厚之氣。其詩風偏于清奇,且世亂時艱的景況在其詩中反映較少,而是偏重于其家世方面,故氣象之.恢廓也遜于陳三立。陳寅恪在寫景、詞藻的鋪陳、句法用字的講究上不如其兄弟,但其詩之宏觀卓識,其憂國情懷,卻又遠非其兄弟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