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敘樂
故鄉(xiāng)是人間一味良藥。
每隔一段時間,我必須回到這片叫江村的土地上。否則,我就坐立不安,心間涌起莫名愁緒。列車飛馳,一顆心變得灼烈而安靜,城市、村莊、天空、河流依次而過,大地變換著顏色,當眼簾里出現(xiàn)舊日的風景,雙足踏上這片曾千萬次走過的土地,忐忑的心終于放下。流水將村莊纏繞,古老的屋舍生滿斑駁的蒼苔,木葉把秋天的陽光染得金黃,一聲清澈的鳥鳴劃空而來,我大口地呼吸著熟悉的氣息,那些莫名惆悵忽然如云煙散去。我知道,我又回到了這里。
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木門在風中吱吱呀呀。像每一次一樣,木門后會出現(xiàn)我老邁的父親或者母親,或者他們同時蒼茫的回聲。那個秋天,父親長眠在故園的山岡,每一日仍靜靜凝望他熟悉的家園,現(xiàn)在回應的只有母親。像每一次一樣,我貪婪地張望著田野村莊,老去的屋舍,每一株秋天里漸次黃去的木樹,一切讓我寧靜又溫暖。最后總會走向廚房,那里有我的所愛,吃,永遠是一個人不變的欲望。咸豆角、大蒜、豆腐乳……每一件平常的食物,都勾起我無盡的食欲。對于她久未相見的兒女,母親總是第一句問我餓了沒有,不管我吃沒吃飯,總會變著法子為我制作可口的美食。在異鄉(xiāng),那么多的美味,總滿足不了我對食物的欲望,我的腸胃似乎是一個無底的深淵,總是空落落地不著邊際。仿佛一個人,找不到他的歸宿。
母親說,天涼了,秋稻收了,正好給我用大灶煮飯吃。母親懂得兒女的心思,她知曉我多久沒有吃過故鄉(xiāng)江村的米飯了。秋天,江村一個多么美好的季節(jié)。暑熱已然逝在云朵與吹過的北風之間,天空蔚藍得似一塊沒有際涯的晶玉,木葉由青轉(zhuǎn)黃,秋蟬的歌聲如晚風悲涼,芝麻、玉米、高粱……還有晚稻都迎來了它們收獲的時候。如同早稻適合煮粥,晚稻最適合煮飯。不同于早稻米粒的圓潤,晚稻的米粒纖長豐腴,抓一把放在手里,靜靜凝望著,晶瑩剔透、潔白如玉,仿若秋天的流水與日月,讓人會浸到一場沒有盡頭的長夢與光陰里去。
取適量稻米,洗凈。又將稻米與適量的清水一同放入鐵鍋中,蓋上木鍋蓋,便開始在灶下用柴火煮沸。母親在灶臺上忙碌,我在灶下添著柴火,熊熊的火光映紅了我的臉龐。這些柴火都是江村鄉(xiāng)間蒼然的草木,曾綠葉葳蕤,繁花如云,卻這樣安然地老去,仍不忘記把一切又獻給了這片生養(yǎng)它的土地,多像這片土地上勞作一生、又埋葬在這里的父親。甚至在異鄉(xiāng),看見那些柴火,仿佛相逢故人,不由想起我已逝人間的父親。我與母親拉著家常,這個世間我最親愛的人,已白發(fā)蒼蒼,不變的是對我們的愛與牽掛。窗外偶有秋風吹過,搖響一樹清音與斑駁的樹影,紫藍的扁豆花爬滿了籬笆,夕顏隨暮色次第開出白色的花朵。我聽見了時光流水的聲響。
在城市,也有所謂的柴火灶,那些精明的商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商機,紛紛打出柴火灶這個噱頭,牽動著異鄉(xiāng)人綿綿的鄉(xiāng)愁。也讓我禁不住誘惑吃一回城市的柴火灶烹制的米飯,平淡、蒼白,味同嚼蠟。只一次就不再有光顧的興趣,有些東西是不可復制的,只適合懷念。那些陌生絡繹不絕的食客,那一張張冰冷面孔的服務人員,有哪一樣是我所熟悉的呢?柴火飯只生在江村的歲月里,有木葉與風聲相隨,炊煙飄向遠空,空氣里彌漫著草木的幽香。煮飯人都有一張母親一樣的面龐,淺淺的微笑會浸到人的心里,多年后,讓人一次又一次回望。
待水燒開,稍煮一下,打開鍋蓋,原先纖長的米粒,已被水煮得飽滿豐白,用鍋鏟在鍋內(nèi)不停翻動,讓米粒受熱均勻,江村人叫“治”飯,這是飯煮得好壞的關(guān)鍵一步。飯治得不好,最后飯不是夾生就是煮干或成糊狀,白白浪費了一鍋米飯。接著用鋁勺舀掉多余的湯汁,江村人稱之為“逼”湯。舀出的湯汁彌足珍貴,潔白如乳,是米飯的精華,江村人稱為“飲”湯。會被一只鋁鍋收集起來,架在灶臺的井罐里保溫待用。逼湯完成后,再用筷子在米飯里插孔,讓飯受熱均勻,就可以蓋上鍋蓋,用大火猛燒,不可過長,幾分鐘左右,待焦香彌漫的時候,及時熄火燜飯,不然飯被燒焦。約莫一刻鐘的光景,待飯濃郁的焦香四處飄散時,一鍋柴火飯就做成了。打開木鍋蓋,木質(zhì)的清香與米飯綿香纏綿交織,滿滿地盛上一碗,甜糯香軟,甚至不要菜肴,我都囫圇吃上一碗。
菜肴也是簡單,都是江村秋天里新摘的菜蔬,有著秋天清澈與明朗的氣息。合適的食物,出現(xiàn)在合適的時節(jié)里。秋椒的紅如澄碧的深淵,看不到天涯。秋毛豆的飽滿,比季節(jié)豐碩。一盤紅椒炒毛豆,間雜幾節(jié)秋韭,碧綠紅艷,恍若花朵。食在口中,有生命蒼茫的滋味。一盤大蒜頭炒扁豆,蒜頭是暮春收摘的,晚春濃郁的氣息還沒有散去,讓人想起那段遠去不再回來的光陰。潔白辛辣的氣味,把紫色的生澀扁豆調(diào)和得香軟悠長。波浪一樣的扁豆花纏滿籬笆,一直可以食到霜降時節(jié)。還有一碗醬爆秋茄子。夏茄肥碩胖大,口味綿實,恍若無處不在的陽光。我更喜食秋茄子,纖弱地隱匿于巨大的茄葉間,如隱士靜默。秋茄沒了夏日的豐腴肥美,有苦澀之味,須與豆醬一起炒,經(jīng)春至秋,豆醬終于在一個秋天的某日制成,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秋茄,豆醬,都是光陰里老去的物什,食之,滿口裊裊的是江村沒有盡頭的往事。
當一碗米飯已然下肚,幾盤菜肴吃盡的時候,同往日一樣,我們都在等一道美食。這些晚米飯,這些秋天豐盛的佳肴,仿佛仍沒有填飽我們的腸胃,還留有一角,等著鍋巴湯來填補。江村的鍋巴湯,有晚米的芳香、秋日陽光的金黃,更有母親濃濃不變的愛。刮去多余的米飯,一整塊焦黃又噴香的鍋巴被母親年搗碎,接著倒進還是溫熱的飲湯,煮開,即可食用。鍋巴的香脆,米湯的乳甜,又經(jīng)過柴火的炙燒,在一碗藍邊碗中熱氣騰騰。我?guī)缀跏菒烆^一氣吃完,脆的是鍋巴,香的是米湯。一碗鍋巴湯下肚,空洞好久的腸胃終于得以充實,功德圓滿,猶如一個迷路已久的人,終于找到了家。食飯時的油膩與不適,都因鍋巴湯的調(diào)和,而口舌留香。食到這里,母親卻流下淚來。鍋巴湯,曾是父親的最愛。雖家中已早有電飯煲,父親總會讓母親用柴火灶煮飯,只為了一鍋鍋巴湯。斯人已逝,那樣的場景恍若昨天。
雖任何稻米都可以做鍋巴湯,同煮飯一樣,卻也以秋米為最佳。早稻米過于鮮軟,煮出的鍋巴松軟軟的,一點也不香脆。而糯米雖糯香,卻太過油膩。市場上也有鍋巴在賣,多選用糯米,也不經(jīng)柴火的炙燒,直接用油炸,炸至金黃,香脆脆的,也有秋米鍋巴的味道,卻不可多食,會傷腸胃。還是秋米鍋巴好,一切那么恰到好處,糯而不膩,香而不松。食之,可添腹,可懷思,往事歷歷,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