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簡,本名黃郁,江蘇省溧陽市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常州市簽約作家。作品發(fā)于《雨花》《飛天》《安徽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等刊。短篇小說集《流光向暖》入選2014年江蘇省作協(xié)壹叢書。
一
程嬌嬌和老公每天騎著三輪車從“陽光城市”小區(qū)過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注過去。無論是從這個小區(qū)的東門、西門,還是南門、北門,程嬌嬌貪婪的目光像條射線一樣射進(jìn)去,然后在有限的視覺范圍內(nèi)無限擴(kuò)大,一邊收錄小區(qū)內(nèi)奢華的美景,一邊嘴里嘖嘖連聲。有幾次,她和老公想嘗試進(jìn)入這個華美的小區(qū)。程嬌嬌想,哪怕進(jìn)去后不扯著喉嚨喊那幾句話,就跟老公騎著三輪車進(jìn)去溜達(dá)一次,當(dāng)然,能有所收獲最好,沒有也沒關(guān)系,就進(jìn)去開開眼,走一圈心里也滿足了。可門前一身雪白制服的保安阻止了他們。那些保安個個氣宇軒昂,一色的年輕帥小伙,一抬手一敬禮,看著挺禮貌的,可他們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屑和厭惡,讓程嬌嬌知道毫無討價還價的余地。這里不比別的小區(qū),別的小區(qū)沒有保安,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門衛(wèi)大爺。他們比較慈祥,也比較遲鈍,程嬌嬌一般只要說幾句好話,或者瞅著他們打盹的時候一溜就進(jìn)去了。而這里不行,這里是離陽城最好的小區(qū),這里是座城堡,是個王國,這里的門衛(wèi)就像宮殿前的衛(wèi)兵,威嚴(yán)、敬業(yè)、機(jī)警、肅穆,程嬌嬌根本擺不平。
這天,程嬌嬌和老公騎著三輪車經(jīng)過“陽光城市”小區(qū)時,竟然被一個穿著制服的保安給叫住了。彼時,陳阿寶正奮力向前蹬著車,車上收了一些廢鐵,其他紙箱塑料瓶子亂七八糟的東西挨挨擠擠堆了一車。陳阿寶騎得有些吃力,他撅起屁股,身子往前傾著,兩只腳一高一矮用力踩著,每踩一下他的身子都要大幅度地起伏一下,這讓他看著就像一個跛腳的殘廢人一樣,身形在一種滑稽的規(guī)律中頻繁地左倒右傾。程嬌嬌坐在三輪車的一側(cè),她一邊用手牢牢抓住車杠,努力使自己的身體保持平衡,一邊把她的目光投注到那個宮殿一樣的地方。投注在宮殿里面若隱若現(xiàn)的花木假山上;投注在魚兒一般川流不息的她叫不上名的車來車往上;投注在宮殿門前那些漂亮神氣的守衛(wèi)身上。就在這時,她專注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個信息。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她松開車杠上的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這一次她確信宮殿門前那個英俊的守衛(wèi)是在向她招手,而且,他還正向著他們走過來。程嬌嬌趕緊用手拍打老公的肩膀。
停,停,快停車。
陳阿寶一頭汗水地扭過頭。
咋了?
叫你停車就停車,快停。
程嬌嬌急了,陳阿寶腳下剛緩下來,車還沒停穩(wěn),她就噌一下跳了下來。陳阿寶一驚,趕緊用手一掰褲襠前的剎車棍,車吱嘎一聲停了。車上那堆山一樣的東西左右晃動了幾下,還好,歪歪地穩(wěn)住了身子,沒有坍塌。
那個保安直步向他們走過來。程嬌嬌有些莫名的緊張,她垂著雙手悄悄把衣角拽了拽,又把手伸向后面在屁股上抹了幾下。她知道她廉價的秋褲此刻一定皺得不行,她還想抬起手去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fā),可她沒好意思,因?yàn)榫瓦@一會工夫那個保安已經(jīng)走到他們面前了。他一反平時威嚴(yán)肅穆的樣子,臉上竟然笑盈盈的,這讓程嬌嬌有了受寵若驚的感覺。她的臉上也迅速堆起了笑,那是一種諂媚討好的笑??蛇@個英俊的保安卻把她給忽略了,他從她身邊走過去,直接走到了她的身后。陳阿寶此刻還呆呆地跨坐在三輪車上,他的一只腳努力伸直踮著地,屁股浮空著擱在車椅子上,雙手牢牢抓著車把,人繃得緊緊的,看似坐在那,可其實(shí)比站著和剛才蹬車還要累。他的眼睛睨到那個保安向他走來的身影,他有心想下車迎上去,可他不敢撒手,三輪車停的位置不太好,重心不太穩(wěn),他得用身體幫它支撐著平衡。
程嬌嬌沒想到好事會突然降臨在他們頭上,突如其來的,他們就被從天而降的一塊大餡餅給砸中了。
二
這塊餡餅是一張合同。他們每天在“陽光城市”周圍轉(zhuǎn)悠還是有成效的,又或者是他們樸素老實(shí)的長相幫了他們大忙?!瓣柟獬鞘小钡奈飿I(yè)經(jīng)理仔細(xì)查看了他們的身份證,又用他那雙陷在一臉肥肉里的精亮發(fā)光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們。問話進(jìn)行了將近一小時,幾乎要把他們的祖宗八代都給刨出來似的。程嬌嬌心里其實(shí)有點(diǎn)不耐煩了,可她還是按捺著。她低垂著眼,時而在胖經(jīng)理的目光掃視下唇角配合著扯出一個老實(shí)靦腆的笑。而陳阿寶本來就是個老實(shí)人,他站在那有些拘束,兩只手一直在褲腿上搓啊搓的,一張黑黑的臉憋得通紅,時常在物業(yè)經(jīng)理的問話里愣住,程嬌嬌不得不給他解圍。真是個上不了臺面的東西。程嬌嬌心里暗暗咒道,面上卻不動聲色、她有種預(yù)感,這樣詳盡的盤問后面必然藏著好事,要不然那經(jīng)理又不是派出所的,不會吃飽了沒事干,跟他們兩個不相干的拾荒人浪費(fèi)這時間。
事實(shí)證明程嬌嬌的感覺很對。在那位胖經(jīng)理繃緊的面部表情放松出些微笑意時,她一顆繃緊的心也放松下來,并在接下來的一刻鐘里莫名狂喜。程嬌嬌一直向往并仰視的這所高檔小區(qū)的物業(yè)經(jīng)理這樣對他們說:我們決定把我們小區(qū)所有收廢品垃圾的業(yè)務(wù)交給你們,你們以后就專職為“陽光城市”的業(yè)主們服務(wù),我們公司會提供免費(fèi)住宿,另付年薪一萬元,你們要沒意見的話簽個字吧。
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A4紙,被兩根肥厚的手指推到了程嬌嬌夫妻面前。程嬌嬌愣了,陳阿寶站在那也傻了。不過三秒鐘,程嬌嬌就從被餡餅砸中的幸福眩暈里率先清醒過來。她的笑和她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失態(tài)。她一邊對著胖經(jīng)理諂媚凌亂地笑,一邊抓起A4紙上的筆往陳阿寶手里塞。
沒意見,沒意見,這么好的事咋會有意見呢,阿寶,阿寶……
程嬌嬌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而陳阿寶像被誰點(diǎn)了笑穴一樣,只知道傻呵呵地笑。程嬌嬌急了,一把將剛送出去的筆又拽回了手心。簽字時她的手有些顫抖,可還算好,她畢竟是讀了初中的,即使在手指這般顫抖的情況下,她還是把程嬌嬌和陳阿寶這幾個字簽得比較體面。
程嬌嬌小心翼翼地把簽好的合同雙手捧到胖經(jīng)理面前。
您看?這樣行不?
胖經(jīng)理斜著身子瞄了一眼,鼻腔里哼了一聲,站起身,慢慢抬起他肥厚的手掌。程嬌嬌以為他要跟他們夫妻握手,趕緊把手遞過去,卻不想那只肥手掌沖著空氣揮了兩下。
就這樣吧,明天準(zhǔn)時來報到。
程嬌嬌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一張臉像掉進(jìn)了染缸一樣。
程嬌嬌終于走進(jìn)了她魂?duì)繅衾@的“陽光城市”。她和老公把全部的家當(dāng)裝在三輪車上,三輪車的一側(cè)坐著笑得陽光燦爛的她,另一側(cè)坐著她的兩個寶貝,大丫和小寶。大丫六歲,小寶四歲。去“陽光城市”前,程嬌嬌給他們好好梳洗了一番,挑了最好的衣服給他們換上,又給他們描述了他們即將去的新家,那個像王宮一樣美麗的地方。
那地方比我們現(xiàn)在待的地方好幾十倍呢,那里面還有幼兒園呢,說不定咱以后還可以在那讀書哦——
程嬌嬌最后那個“哦”字拖了一個甜膩膩的長尾巴,像一蓬棉花糖似的把兩個孩子的心給甜蜜蜜地捆綁了。最后離開的時候,孩子們沒有一點(diǎn)留戀,程嬌嬌更是滿腔迫切奔赴新生活的好心情。這個破破爛爛的地方,城市邊緣的貧民區(qū),廢舊待拆的老房子,周圍住的都是些什么人???拾荒者、乞討者、流浪漢、民工。破爛霉朽的生活,再這樣待下去,大丫和小寶以后就只能做他們的接班人了,她可不想他們以后的人生過得這么垃圾。
陳阿寶心里其實(shí)是有幾分忐忑的,面對不期而至的另一種生活,離開他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人群,陳阿寶不如程嬌嬌那般目光長遠(yuǎn)。
瞧你這熊樣,虧你還讀過幾年書呢,人往高處走這話都不懂嗎?多好的機(jī)會,怕被人管,做什么沒有代價?虧你還是個男人,你就等著大丫和小寶接你的班,一輩子在垃圾堆里混嗎?
最后一句話,程嬌嬌咬著牙瞪著陳阿寶,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提到孩子,陳阿寶一扭頭看到一旁兩雙晶晶亮的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他的心臟瞬間強(qiáng)大起來。真是的,怕什么,當(dāng)年背井離鄉(xiāng)出來闖都不怕,現(xiàn)在大餡餅砸中自己倒不敢撿了,熊樣!陳阿寶在心里狠狠咒了自己一句,一提腿跨上三輪車,哼哧哼哧載著他的一家子奔“陽光城市”去了。
三
程嬌嬌第一次理直氣壯地往“陽光城市”大門走。今天他們一家子都換了干凈的新衣服,如果沒有那輛載著破舊家當(dāng)?shù)娜嗆囋谝慌?,他們看上去還是比較體面的。乍一看,還有幾分像城里人。當(dāng)然,這只能是乍一看,不能去細(xì)看。如果你把目光停留在他們臉上,他們的面部表情很容易就出賣了他們的身份。他們的表情卑微、遲疑、緊張,他們目光晶亮卻又躲閃畏縮,他們舉止興奮而又拘謹(jǐn)莫名。
昨天找他們的保安正在門口。他身旁的那個保安滿臉堆笑剛送走一位業(yè)主,一轉(zhuǎn)身習(xí)慣性地舉手敬禮,手舉到一半的時候垂了下來,臉上的笑容像彈簧一樣收了去,眼睛里冷冷掃過一束嫌棄的光芒。程嬌嬌無視這目光,她現(xiàn)在的心情哪還管得了這些,她就要跨進(jìn)這座華美神秘的宮殿了,以后她就是生活在這座宮殿里的一員了。還有她的孩子們,這花園般的小區(qū)以后就是他們的游樂場,這可比垃圾場好太多了。想到這些,程嬌嬌想不興奮也難。至于些許異樣的目光她受得了,這樣的目光她經(jīng)受得還少嗎?她早就習(xí)慣并熟視無睹了。
程嬌嬌一家被安排在地下車庫一側(cè)的一間房子里。房間很黑,可還比較干凈。程嬌嬌沒得挑剔,她想怎么著都比她以前住的地方好。地下車庫燈火通明的,不就跟整天掛著太陽一樣?難怪這里叫陽光城市了,連地下都這么亮堂呢。程嬌嬌心里美滋滋的,孩子們也興高采烈的,只有陳阿寶悶悶不樂。他在一旁嘟囔著。
這成老鼠了,把我們趕洞里來了。
程嬌嬌橫了他一眼。
老鼠?有這么享福的老鼠嗎?拿著工資,免費(fèi)住著,剛才人家說了,連水電費(fèi)都不用交呢,做這種老鼠比做你的垃圾鬼好多了!
程嬌嬌這么一喊,陳阿寶就沒了聲音。想想也有道理,以后就不用東奔西走的,就在這個小區(qū)里,孩子們也能照顧到,多安逸,多舒服。
陳嬌嬌夫妻也有了類似于門前保安的制服。白色的制服夫妻倆穿了挺精神的,制服胸前還別了一個胸牌,上面有三個燙金字“保潔員”。
聽聽,多好聽,以后再也沒人叫我們“撿垃圾的”了。
程嬌嬌微微仰著頭,一臉得意地對陳阿寶說。她不知道有多討厭那幾個字,“撿垃圾的,撿垃圾的?!庇袝r候那些人還喜歡在那幾個字前面再加上一個字,“喂—撿垃圾的?!甭犞娲潭?。而“保潔員”多好聽啊,這可是一份正式職業(yè),而且程嬌嬌斷定沒人會在這個稱呼前面加上那個討厭的“喂”字,那感覺就好像他們是阿貓阿狗一樣。
程嬌嬌覺得自己終于不是撿垃圾的了,雖然他們的工作跟以前沒有多大區(qū)別。物業(yè)把他們的手機(jī)號印了單子貼在了每棟樓的進(jìn)戶門上,“陽光城市”的住戶們家里有了廢紙箱、酒瓶子、淘汰的舊東西就會打電話讓他們?nèi)ト D切┤硕己艽蠓?,他們總是讓程嬌嬌夫妻看著給,有時候還不要錢,直接擺擺手讓他們把東西清理走。程嬌嬌夫妻覺得他們快要發(fā)財了,這些“陽光城市”的業(yè)主們真的太慷慨了,他們才不會像外面那些人一樣為了些破爛東西跟他們討價還價、斤斤計較的,他們只要求趕緊把廢品清理走,至于那幾個小錢根本沒人在乎。有時候,他們還會把家里不穿的衣服送給程嬌嬌,那些衣服都是嶄新嶄新的。很快,大丫和小寶身上光鮮了起來。有幾次程嬌嬌夫妻騎著三輪車從小區(qū)兒童游樂場那里過,大丫和小寶混在那些孩子里面,她幾乎都找不出他們了。他們和城里的孩子看上去幾乎沒兩樣了,穿上那些城里孩子的衣服,他們其實(shí)也可以做城里孩子。
程嬌嬌喜滋滋地跟陳阿寶飛了一個眼風(fēng),像是一種炫耀,炫耀她的決定有多對。才多久?。恳粋€多月罷了,她的孩子就不是“垃圾鬼”了,他們還和小區(qū)里那些城里孩子打成了一片,嘖嘖,比他們父母麻利多了。
這個時候程嬌嬌都不會去打擾孩子們,她也不允許陳阿寶扯著喉嚨叫他們。通常她會回家先脫下身上的制服,然后換上一件比較體面的衣服。當(dāng)然,這衣服也是某一位業(yè)主淘汰下來的,可對于程嬌嬌來說,這些淘汰的衣服都是那么體面那么好,有的甚至還價格不菲。這些衣服的女主人通常會向她傳遞這樣的信息。
我家的衣服可都是好衣服哦,都是品牌的哦——
程嬌嬌滿臉堆笑不住點(diǎn)頭,然后雙手虔誠地從對方手里接過這份饋贈。她確信這些都是饋贈而不是施舍,這些富裕的業(yè)主們都是善良大方的人,她程嬌嬌對于他們就相當(dāng)于那些偏遠(yuǎn)山區(qū)的人。他們把舊衣服打包寄到山區(qū)都不能看到自己援助的對象,而給程嬌嬌多好,她們能清清楚楚看到自己援助的對象,看到她的歡喜、感動和感激;看到他們一家子因?yàn)檫@些饋贈脫了貧,這是多有成就感的事啊!于是,除了舊衣服,程嬌嬌家里還有了舊電視機(jī)、舊洗衣機(jī)、舊自行車、舊沙發(fā)……。程嬌嬌地下室的家越來越像個家了,這個家除了看不到陽光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好。而陽光對他們來說恰恰不是最重要的,在他們生活中比陽光重要的東西太多了。
程嬌嬌一家在“陽光城市”駐扎了下來。有時候,晚上閑下來,程嬌嬌會帶著孩子們在小區(qū)里走一走,像那些業(yè)主們一樣悠閑散步適當(dāng)運(yùn)動。陳阿寶不愿意出來。
我寧愿躺在家里睡覺!
他梗著脖子對程嬌嬌說。
每天運(yùn)動量還不夠大嗎?要不下次你來蹬車?
程嬌嬌白他一眼,這個人一點(diǎn)生活情趣都不懂,真懶得跟他說話。
這天,程嬌嬌一個人在小區(qū)里走啊走的,夜已經(jīng)很晚了,可她不愿意回家。小區(qū)的景色太迷人了,假山流水,亭臺樓閣,樹影婆娑,映照在彩色迷離的燈光下美得好像不在人間。這天程嬌嬌還穿了雙高跟的皮靴,一件七成新的紅色針織連衣裙,她把一貫揪在腦后的頭發(fā)散了下來,讓它們在晚風(fēng)中輕輕飄拂。她從一座拱橋走的時候一扭頭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她被自己的影子迷住了……
你……你能幫我一下嗎?
一個女人的聲音驚醒了程嬌嬌的顧影自憐。她循聲望去,不遠(yuǎn)處的花徑上依稀有個女人的身影蹲在那。程嬌嬌遲疑著走過去,女人腳跟突然竄出一只白乎乎的小狗,驚得程嬌嬌尖叫一聲退后了好幾步。
瑪麗,回來。
小狗在主人的呼喚下又沖程嬌嬌吠了兩聲,才不甘心地像個雪球一樣慢慢滾了回去。
我的腳扭了,你能幫幫我嗎?
女人的聲音楚楚可憐。程嬌嬌急忙走過去。在不明朗的燈光下,她看到女人遙遙伸過來一只求助的手臂,白皙纖細(xì),在月色和燈光下泛著白玉一樣的光。程嬌嬌趕緊上前扶住,一用力,女人在她的扶持下艱難地站立起來。女人很瘦,長長的卷發(fā)披散下來遮擋了大部分的臉。程嬌嬌不知道她的腳扭傷成咋樣,只聽見她痛苦的呻吟在宣告著她受傷的程度。程嬌嬌扶她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這樣走下去不行,想了下,索性丟下她的手,一蹲身,說,我來背你吧。那個女人慌了一下,口中一邊推辭,一邊用手去拉程嬌嬌起來,卻被程嬌嬌順勢拉住了手。纖瘦的身子傾斜下去,整個伏在了程嬌嬌背上。程嬌嬌很輕松地將女人背了起來。她有的就是力氣,這女人這么廋,即使背著她穿行了近半個小區(qū)她也沒覺得怎么累。
到了女人家里,在雪白的燈光下她們才相互看清了對方,彼此的目光里都有些驚訝。程嬌嬌驚訝的是,她今天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就是來自于這個女人;而女人驚訝的是,這個平時土氣木訥的人怎么脫胎換骨了?剛才腳痛,外面燈光又暗,竟不知自己招呼了這么一位。時間有幾秒鐘的停滯,程嬌嬌尷尬的笑容僵在臉上有些不知所措。她本來還想看看能幫忙做些什么,可現(xiàn)在只想快點(diǎn)離開。程嬌嬌剛想開口告別,那個女人忽然“醒”了過來,一把抓住程嬌嬌的手讓她進(jìn)屋坐。程嬌嬌慌得連連擺手,她眼睛瞄到那張雪白的沙發(fā),那么白,那么華麗,她可不敢往上面坐。女人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思,唇角咧開了一絲笑意。
你扶我過去坐好嗎?順便幫我把藥箱拿過來。
女人的口氣軟軟的,她俏麗的面孔微微仰起看著程嬌嬌,蝶翅一樣的長睫毛撲閃著,眼睛水汪汪的,不知是有淚水藏著還是她天生就是這樣一雙美目。程嬌嬌被她看得有些慌亂。這個女人太柔太媚了,即使大家都是女人,程嬌嬌也有些受不了。誰能拒絕得了這樣的請求?程嬌嬌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她手忙腳亂地把女人扶到沙發(fā)上坐下,也不知道自己緊張什么。
女人的腳崴了,一只腳踝腫得老高。程嬌嬌取了藥箱來,又照女人說的去盥洗間絞了熱毛巾過來,然后用熱毛巾幫她熱敷,又從藥箱拿了紅花油幫她按摩。程嬌嬌的手很軟,對按摩她還算精通,平時和陳阿寶在外面撿破爛免不了有跌倒擦傷的時候,程嬌嬌都是自己對付。女人起先還哼哼,柳眉蹙著,小臉繃著,到后來,在程嬌嬌的一通揉捏后,腳上的傷痛漸漸舒緩下來,連帶著神情也放松下來。
程嬌嬌看女人好些了,就想告辭回家。她在這里太拘束了。平時經(jīng)常來這家收廢品,來得多了,這女人有一次就拿了些舊衣服給她,她今天穿的這件就是。這一會,程嬌嬌覺得身上這件衣服囚住了她,把她跟女人的地位拉開了。本來程嬌嬌跟她是平等的,甚至在平等的天平上還略高一些,因?yàn)樗齽値土怂?,她隱約可以以一種類似于恩人的姿態(tài)立在她面前。可現(xiàn)在,她的身上卻穿著從人家那撿來的舊衣服。
程嬌嬌跟女人告別,女人白皙的臉上浮著一絲矜持的笑容,她把目光專注地投在程嬌嬌臉上,卻一聲不發(fā)。程嬌嬌越發(fā)無措了,慌忙轉(zhuǎn)身,腳下無端凌亂起來。
哎,你叫什么?
我?
程嬌嬌在門庭那被女人的聲音拽住。
是啊,我要怎么稱呼你呢?
女人的聲音依然那么軟,程嬌嬌卻在這柔軟的聲音里忐忑起來。
我,我叫程嬌嬌。
嬌嬌?這名字不錯啊。
女人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眼睛戲謔般瞟了眼程嬌嬌。程嬌嬌臉黑了,她這是取笑我嗎?取笑我名不副實(shí)?那我該叫什么名字?阿妹?阿花?阿狗阿貓?是不是這樣才符合我的身份?
嬌嬌,我想請你幫個忙。
程嬌嬌心頭的不高興才聚攏,女人的話趕了上來。
你看,我腳受傷了,一個人多不方便,你來幫我?guī)滋彀伞?/p>
女人又撲閃著她的大眼睛殷殷地望著程嬌嬌。程嬌嬌想開口拒絕的,在女人的一臉溫柔里說出來的話卻成了這樣。
我這還有工作呢—
嘿—
女人笑了。
不礙事的,你不還有你老公嗎?再說我這也不用全天候的,你中午過來幫我做個飯收拾下就行。
呃,這樣做物業(yè)那邊怕會說呢。
不會,物業(yè)那有我呢,你放心。
女人爽朗自信的聲音在一點(diǎn)點(diǎn)瓦解著程嬌嬌,女人看著期期艾艾的她又笑了。
你來幫我不會讓你吃虧的,嬌嬌,就這么說定了,謝謝你啊。
女人的話像是有一種魔力,她輕言俏語很輕松地就讓程嬌嬌一顆緊張的心舒緩下來。程嬌嬌暗忖,怕是自己想多了,這女人溫溫柔柔的人多好啊,就這種商量親昵的口氣自己記憶中還沒人對她用過呢。
程嬌嬌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下來。一路回去的時候她心里喜滋滋地盤算著,反復(fù)品味著女人最后說的那句話。
是啊,這種人家哪會讓我吃虧呢?還有,她多有素質(zhì)啊,我這還沒幫她呢,她倒先謝我了,呵呵,看來該我程嬌嬌遇上貴人了。
四
程嬌嬌又有了份新的工作。每天早上,她跟阿寶在小區(qū)逛完一圈后,就急急回家換衣服。她不能穿著那件白色的工作服去人家里,以前去是為了那份工作,現(xiàn)在去是另一種工作。又或者說現(xiàn)在去不是為了工作,她是去幫忙,在那家主人的請求下去助人為樂。當(dāng)然,程嬌嬌心里更在乎的是那句話。我是不會讓你吃虧的。程嬌嬌邊換衣服邊在心里盤算著這句話,她在計算著這句話的潛在價值,可以落到她程嬌嬌頭上的實(shí)實(shí)在在的價值。
程嬌嬌按響門鈴后,女人微瘸著腿過來開門,跟著來迎接她的還有那只叫“瑪麗”的狗。后來程嬌嬌知道這種狗叫什么“薩摩耶”,它的身份怕比她程嬌嬌還要高貴多了。
女人看到程嬌嬌露出比昨晚更為熱情的笑容,這笑容里面有些真心實(shí)意的東西在,又或者說有某種迫切的需要在。程嬌嬌之后很快印證了自己心中的感覺,女人是真的在盼著她的到來,她和她的狗都在盼她來。
程嬌嬌手腳麻利地收拾著一屋的凌亂。家中四處散亂的衣物;客廳玻璃茶幾上狼藉的零食殘骸;還有,那只漂亮狗狗拉的便便,骯臟的、令人惡心的躺在陽臺的一個角落,也在等著程嬌嬌去清理。
做家務(wù)程嬌嬌是一把好手,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豪華漂亮的家里。在這樣的家里做家務(wù)程嬌嬌以前腦子里倒是有晃過一下。有時候她守候在那些業(yè)主家門前,等待著女主人們拿廢品出來,她的眼睛會拼命擠進(jìn)門縫里,近似掠奪般欣賞那些個漂亮的家。這時候,她會在心里暗暗幻想一下,如果—如果這個家是她程嬌嬌的該有多好;如果—如果她程嬌嬌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該有多美!
程嬌嬌用一種相當(dāng)愉快的心情忙碌完一切,當(dāng)中只在給狗狗處理便便的時候稍微惡心了一下,其他的再無障礙了。
她給女人端上清爽的兩菜一湯后就想告辭了,沒想到女人卻笑吟吟地留她一起吃飯。
在這吃吧,吃完還有事麻煩你呢。
女人輕描淡寫地說著,一只涂著粉紅指甲的手懶懶地沖著對面的椅子一揮,程嬌嬌便像收到某種不可抗拒的指令一樣,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頓飯程嬌嬌吃得頗為拘束。吃飯的時候女人一聲不吭,她吃得很少,間或會在咀嚼一口菜的時候微微皺眉。這讓程嬌嬌無形中緊張起來,她怕自己做的菜不合她的胃口??蛇€好,女人只是皺眉,并沒有把那口菜吐出來。她咽了下去,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程嬌嬌暗暗松了一口氣,心想,這真是個有素養(yǎng)的女人。
這個有素養(yǎng)的女人是在程嬌嬌收拾好碗筷后開口的。
下次做菜不要放太多雞精哈。
程嬌嬌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愣在了那。
好嗎?
女人身子微側(cè)過來,眼睛掃向程嬌嬌。話語軟軟柔柔的,眼風(fēng)卻是硬梆梆的。
呃……呃,好。
程嬌嬌趕忙應(yīng)了兩聲,聲音發(fā)得急,像沒準(zhǔn)備好的發(fā)音突然卡在喉嚨里,漏出奇怪的音調(diào)。
準(zhǔn)備瑪麗的飯吧。
瑪麗的飯?
嗯,瑪麗今天沒運(yùn)動,所以我讓它吃得晚些,你去把冰箱的酸奶拿出來,再煮一小塊雞胸肉。
程嬌嬌有些發(fā)愣,她在女人跟前遲疑著,可女人已經(jīng)別轉(zhuǎn)身打開了一本女性雜志。
程嬌嬌只能像伺候嬰兒一樣去伺候那只狗。雞胸肉煮好的時候,女人過來檢閱,程嬌嬌慌了一下,倒酸奶的手一抖,奶白的液體潑了一身。
程嬌嬌在女人嫌棄的目光里用餐巾紙簡單擦拭了衣服,按照女人的吩咐料理好“瑪麗”,卻還是不能離開。她又在女人的柔聲吩咐中為她按摩了腳,腳按摩好了,又在女人的“請求”下幫她按摩了肩、背、手、腿——時間不知不覺流逝,程嬌嬌內(nèi)心焦躁,她已經(jīng)沒有上午來時的新鮮興奮感,她感覺疲累,她也擔(dān)心阿寶那邊忙不過來??膳宋⒉[著眼好像睡著了。她氣息平和,長長的睫毛低垂著,落下一片美麗的陰影在她白皙的肌膚上。程嬌嬌一直盯著那兩扇如蝶翅般垂放的睫簾,希望它們能張開??伤鼈冎皇俏⑽㈩潉樱还艹虌蓩赏斗哦嗝匆笄械淖⒁?,它們一直“睡”意盎然。
程嬌嬌的手都酸了,女人睡得太香了,可她的手勢只要略微放緩,女人纖薄的身體就會像受驚一樣顫栗。程嬌嬌只能維持著手上的力道,勻速機(jī)械地動作,是按摩卻又似安撫。
窗外的光線朦朧下來,女人終于“醒”了過來。程嬌嬌垂下雙手,酸麻的手臂竟似不在自己身上一樣。女人向她展開一個慵懶的笑容。程嬌嬌回應(yīng)的笑容有些牽強(qiáng),女人卻像無視,在程嬌嬌離開的時候竟然親昵地拉著她的手臂送到了門口。
嬌嬌,今天多虧你了,明天早點(diǎn)來哦——
柔軟的腔調(diào)拖曳著長長的尾巴,像電視里一位臺灣女星的娃娃音,甜得膩人。程嬌嬌的心不由酥了一下,一個肯定的回答不自主地從喉嚨里跳了出來,根本由不得她考慮。
回去的路上程嬌嬌有些悵然。回到家阿寶還沒回來,很奇怪地大丫和小寶倒早早地回了家。大丫悶悶地坐在床沿上,見媽媽回來也沒吭聲。小寶索性就坐在了地上,身上臟兮兮的,臉上還帶著幾道抓痕,加上鼻涕眼淚的殘痕,就像開了大花臉。
程嬌嬌驚得一步跨過去把小寶從地上拉了起來,扭過頭沖著大丫喊。
怎么了?跟人干架了?地上這么冷,你就讓他坐著,你死人啊。
拉起小寶,程嬌嬌一把將女兒從床沿上拽了下來,兩個大巴掌利落地甩了過去。“啪、啪”刺耳的兩聲,被空曠的地下室吸納,又迅速回放回來,聲音越發(fā)響亮濁重。大丫愣了,小寶愣了,程嬌嬌也愣了。她看著自己的手有點(diǎn)不敢相信,這雙不久前給人按摩到酸麻的手竟然還有這么大力氣,而她還把這把蠻力甩在了女兒臉上,她這是瘋了嗎?大丫咬了咬嘴唇,終究沒憋住,哇一聲哭了出來。
他們說小寶的衣服是他們的,他們要扒小寶的衣服,小寶跟他們打起來了……
什么?
程嬌嬌腦袋里“嗡”了一下,扭頭看小寶,身上的外套皺巴巴的,連紐扣都被人扯光了。再回頭看大丫,臉上印著紅紅的手掌印,連脖子也紅得異常。程嬌嬌一陣心疼,一把將女兒摟住。
你是不是幫弟弟也挨打了?
我去拉架,叫他們不要欺負(fù)弟弟,他家大人來了,掐我脖子讓我滾,還叫來保安,罵我們垃圾鬼,說以后不準(zhǔn)我們?nèi)ビ螛穲鐾妗?/p>
程嬌嬌聽著女兒的哭訴,眼淚“唰”一下下來了。她的心從下午開始堵著,現(xiàn)在被磅礴的淚水沖刷開了。
母子三人抱在一起哭了一會,程嬌嬌冷靜下來。幫兩個孩子洗涮干凈,上好藥,再三囑咐他們不許跟爸爸提,只說自己摔跤被樹枝刮傷了。大丫癟著嘴,眼睛怯怯地瞄著母親,聲音小貓一樣的可憐。
媽媽,我不喜歡這里,這里不是我們待的地方,我們走吧。
瞎說。
程嬌嬌的喉嚨粗了起來。
走到哪里去?這里多好,小區(qū)這么大,有的是你和小寶玩的地方,以后不許胡說。
大丫在程嬌嬌的聲音里顫抖了一下,她從沒見過母親這么兇,她委屈地垂下臉,撇了撇嘴,卻沒敢哭出來。
陳阿寶回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今天他沒了程嬌嬌這個幫手,活卻多了近一半。他在傍晚時分將廢品送到廢品站,再蹬車回來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他沒有注意到家里的變化,匆匆扒了碗飯,連腳都沒洗,就一頭栽在了床上。程嬌嬌也累了,她把兩個孩子安置睡下,倒在床上,閉目假寐著,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五
第二天,程嬌嬌猶豫著要不要再去那個女人家,可想到自己答應(yīng)了人家,不去怕不好。她離開的時候陳阿寶有些不高興,這女人真會偷懶,盡想著去享清福,一去就一整天,把一大攤子的事都丟在了他的身上。
程嬌嬌沒有心情去安撫陳阿寶的不開心,她再去女人家的時候也不開心。女人開門看見程嬌嬌依然是一派歡欣,還有那只狗,圍著程嬌嬌的腳跟轉(zhuǎn)圈,像是認(rèn)識她了一樣。
又是一天的忙碌,等程嬌嬌要離開時,她心里躊躇著想跟女人說她明天不來了,可女人的話搶在了她的前面。
嬌嬌,我跟物業(yè)王經(jīng)理說了,你暫時就別管小區(qū)那些破爛事了,王經(jīng)理說,讓你先管我這一頭,小區(qū)的事有你老公就行。
啊!
程嬌嬌這次真的吃驚不小,王經(jīng)理這么說,那就不是這女人邀她來不來的事了,就變成王經(jīng)理將她分派在這家了。程嬌嬌心里暗忖,這女人是什么來頭,竟能作得了王經(jīng)理的主?她心里揣著這個疑問,怏怏地回了家,怏怏地跟阿寶說了這件事。陳阿寶眉頭皺了皺,沒好氣地說。
反正你喜歡待在那,不正中了你意?
程嬌嬌聽出他話中的火藥味,就把涌到喉嚨口想要申辯的話往下吞了吞,她知道陳阿寶心里不高興,可現(xiàn)在木已成舟,她也沒辦法了。
再去那女人家就真成了程嬌嬌的工作。她現(xiàn)在是物業(yè)上派去伺候人家的,程嬌嬌心想這次真的是弄巧成拙了,也不知道那女人開始說的話還算不算數(shù),她說不會讓她吃虧的,現(xiàn)在她成了物業(yè)公司派給她的保姆,她的話還會兌現(xiàn)嗎?
一星期過去了,女人的腳傷基本好了,可女人卻不松口讓她走。女人不說程嬌嬌就走不了,事實(shí)上她也不能走。一是女人明確說了,王經(jīng)理讓她只管她這一頭;二呢程嬌嬌心里還有奢望,她想著女人能把她這些天吃的虧等價還給她,好讓她物有所值。
這天,女人說要帶瑪麗出去遛遛彎,一個多星期了,瑪麗都要悶壞了。剛出電梯,女人的電話響了,女人拿出手機(jī)一看,臉上立馬像朵花一樣綻放。
親愛的,你回來啦?哦,你現(xiàn)在就過來?好啊好啊,我都想死你了——
女人的聲音膩得像一攤化開的糖,程嬌嬌在一旁聽得臉紅耳燥的。她別轉(zhuǎn)頭想走開幾步,卻被女人一連聲叫住了。
嬌嬌,嬌嬌,你帶瑪麗去逛吧,我老公要過來,我先回去啦。
程嬌嬌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女人就把狗繩塞到了她手里。
對了,嬌嬌,你和瑪麗多逛逛,不急著回來哦。
女人的聲音很快被關(guān)進(jìn)了電梯門里,程嬌嬌木愣愣地站在那,有點(diǎn)回味不過來。她老公要過來?應(yīng)該說她老公要回家了吧?這女人,怎么語無倫次的,看來老公應(yīng)該出差很久了。程嬌嬌搖了搖頭,一旁的瑪麗不耐煩了,蹭在她的腳跟嗚嗚叫,迫不及待想讓程嬌嬌帶它放風(fēng)去。程嬌嬌看一看腳下的瑪麗,再掂了掂手上那根柔軟的皮繩,心情一下子好了。
她牽著瑪麗在小區(qū)里悠然踱步,恍惚有一種感覺:這一刻她就是“陽光城市”里面高貴的女主人。她不應(yīng)該再佝僂著腰急步走在小區(qū)里,眼睛一刻不放松地掃視著地面,掃視著小區(qū)里的垃圾箱。此刻,她大可驕傲地仰著頭,姿態(tài)優(yōu)雅,像小區(qū)里平素那些女人們一樣,用一種睥睨眾生的姿態(tài)在小區(qū)里悠哉晃悠。對了,她還應(yīng)該到小區(qū)的某個角落找到她的大丫和小寶,然后讓他們也牽上瑪麗到小區(qū)里逛一圈,最好在游樂場那邊多停留一會—
這天成了一個節(jié)日,大丫、小寶還有程嬌嬌和瑪麗玩得不亦樂乎,他們還偷偷把瑪麗帶到了地下車庫他們的住處?,旣惡芙o面子,它就像個純潔的狗天使,不分貴賤地跟他們親熱著,孩子們樂瘋了,程嬌嬌也一掃心頭幾天的陰霾。
天黑前,她送瑪麗回家。門鈴按響后,等了好一會,女人的臉才從門縫里露出來,紅撲撲的,一頭棕色的頭發(fā)散亂披在裸露的肩膀上。女人穿著一件粉色吊帶睡衣,眼神水霧一般迷離,她把門縫支開一些讓瑪麗進(jìn)去,又沖門外的程嬌嬌說。
你回去吧,明天不用過來了啊。
程嬌嬌愣了一下,還沒弄明白女人說的意思,眼前的門就關(guān)上了。“明天不用過來了?!笔敲魈觳挥脕砟剡€是以后都不用過來了?程嬌嬌一路盤算著女人說的話,臨到家也沒琢磨出到底是哪種意思。
第二天,程嬌嬌又穿上了那身白制服跟老公穿行在小區(qū)里。程嬌嬌心里有種無形的失落,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這身白制服了,它讓程嬌嬌心里有了種別扭,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陳阿寶倒是很高興,一路哼著歌,三輪車蹬得飛快,只要有程嬌嬌坐在后面,陳阿寶感覺自己有的是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