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佩紅
她在夢中看到爸爸在花園里,笑吟吟的,拿一個花灑給植物澆水。這是陌生的爸爸,但確實是他,年輕、英俊、嚴肅。紅色和黃色的花朵綴在墨綠的樹墻上,十分耀眼。他轉過頭來,對她說:我回來了!他越來越近,一束光罩住了他的臉。光越來越強,她睜不開眼睛。等她再睜開眼睛,她看到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正打在自己的臉上。
要是不閉上眼睛就好了,她想。一滴淚慢慢流到枕頭上。
起床,開窗,對面證券大樓的藍色玻璃幕墻直撲進她的眼簾,空氣中含著濕重的江水味道。這是浦東,半舊的工房底層,沒有花園,爸爸就是回來也找不到這兒的。
這個早晨有點兒傷感。她仔細地對鏡梳妝,挑選口紅,比試衣裳,傷感才一點點消去。當她走出家門,人們看到的仍然是一個開開心心的、眉梢上甚至帶點喜氣的她。
蘇老師。小蘇。同事們這么叫她。其實她已經(jīng)不年輕。
多年以前,當我背著書包從南京西路的家中走出,穿過靜安寺,拐進愚園路去市西中學上學時,我不知道有個和我一般大的女生正從她新華路的家中出來,去江蘇路上的市三女中上課。上海大如海。當我們不約而同選擇去安徽插隊時,我們也都不知道正在向自己的一個影子或一面鏡子靠近。
在安徽農(nóng)村一個“知青創(chuàng)作學習班”上我認識了蘇,我們合作了一首歌。我寫歌詞:一個鄉(xiāng)村女教師翻山越嶺去給她的小學生們上課,一路上的感受——后來被要求上升為革命豪情。蘇用彎彎裊裊的鳳陽花鼓調作前奏,用明快而略帶憂傷的俄羅斯風格的三四拍作主曲——也只有她想得出來。于是,虛擬的女教師上路了。一路上她既是滿懷豪情地走著,又是在風雨中孤獨地走。是的,這其實不過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在走,但她有一股心勁,一顆學生的、盲目的、青春蓬勃的心,這些把她帶向了前方。
那時蘇的額頭上沒有一絲劉海,她對自己額頭的光潔度抱有信心。她從來沒有擔心過。在她的新華路家中,她不停地哼歌,快速講話,跑出跑進地炸雞翅,炒精細的萵筍肉末,亮出她家傳的四川廚藝,我們第二次見了面。
我考上大學后兩年,她也考上同一大學的同一系。我結婚生了孩子,她帶來幾條活鯽魚,要我嫂嫂給我熬湯。嫂嫂至今記得蘇的打扮:一只寶藍色發(fā)卡把一頭亮發(fā)別在頸后,一縷微鬈的劉海飄垂在鬢邊。
蘇的興趣在轉移,從作曲,到影評。有天她點著馬路上一張電影海報對我說:“你記住,沒有女人的電影是最沒有看頭的。”她愛說這樣的大實話。她喜歡看男人女人復雜微妙的關系,誤解,爭吵,最后愛戰(zhàn)勝一切,或者女人在磨難中變得堅強。
然后,從影評,到美食。在她的不斷更換的手袋里,總有幾份新出爐的美食情報。
她怎么可以這樣快活,這樣沒心沒肺?可我就是喜歡聽她又說又笑的,她的上上下下“坐電梯”的股票,她那伸手可及的高級職稱還差幾篇何種級別的論文,她和丈夫怎么冷戰(zhàn)又怎么用“周末情人”的方式解決,她的“美學講座”怎樣變成“社交禮儀課”又變成“電腦網(wǎng)頁設計制作”,而且還是現(xiàn)學現(xiàn)教……她略去一切曲折煩惱痛苦,只突出“有趣”“有意思”。她的話總是跳躍在浪尖,而不是沉入谷底。她的快樂振奮著我。
她搬到浦東時,浦東還沒有大面積開發(fā),而她似乎從來沒有對離開“高尚住宅區(qū)”的新華路花園洋房表現(xiàn)出遺憾、抱怨、依戀,相反在電話里她總是說,這里很好,這里越來越好了。
夏天的一個早晨,我向她的浦東出發(fā)。公交車像一條小龍,帶我急速地向前沖。剛出隧道就看到水紅色衣裙的蘇,她在世紀大道上等我。
是一條在浦西絕看不到的寬闊大道,甚至可說空曠,路兩旁的高樓全是新的,現(xiàn)代的。在我左右張望時,蘇臉上浮出寬容的微笑,好像這是她的客廳,而我是一個鄉(xiāng)下人。
“不比紐約曼哈頓差吧,”她看著我,只等我說出一個“好”來。
“唔,好的,全是新的,”我有點心不在焉,“可這新,這漂亮,好像跟上海沒什么關系,所以也生不出什么感情——我還是喜歡舊一點、 老一點的東西。”對蘇,我也只有大實話說。
她看了我一眼——像是看透我這種人:房子要挑新的住,景觀卻要挑舊的看。
這很復雜:新和舊。這個話題過于宏大,就像輕與重,過去和現(xiàn)在,快樂以及不快樂一樣。這讓我想起我認識的一個作家,他以凝重的歷史書寫為使命,排斥一切簡單的無內涵的歡快,當一群文化人在歌舞廳旋轉的七彩燈球下幽幽慢舞或火爆扭動時,他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冷眼相看,并讓那些人看到他的冷眼。我曾對那個作家說,時代不同了,人們有權利選擇他認為的快樂和方式。那作家回答說:對的,我也有權利表現(xiàn)我的質疑、不滿、譴責,不是嗎?
沒錯,這可以討論,可以一直討論下去??捎趾孟裼肋h也討論不清,永無統(tǒng)一的可能。為什么要統(tǒng)一呢?我們并不按理論活著——誰又按理論活著?我們是按我們的感覺,我們心的要求,在理論還沒形成時,心已在躍躍欲試……這時我聽到蘇在說:“新的東西,只要好,有什么理由不喜歡?老的舊的,可以放在心里啊?!?/p>
就這么簡單。好。我們且去填飽肚子。在一家廠房改建的大飯店里,我們喝了幾小碗用小米和棗粒細細熬出來的香粥,欣賞了飯店主人鑲在玻璃板里的《韓熙載夜宴圖》——雖是復制品,但制得精心,那歌弦舞樂中的惆悵徘徊很動我心。我們從一架漆成中國紅的電梯里下去,走回大街。
公交車左彎右拐,帶我們在浦東的腹地穿行,這里一片建樓工地,那里一條正在開辟的新馬路,是站在外圍或浦西看不到的。經(jīng)過的馬路都有美麗的花卉植物名:丁香路,合歡路,牡丹路,梅花路,玉蘭路,白楊路……這是上海嗎?我正在遠離我以為的上海。
靜悄悄一個世紀公園,為我們空闊著。那也是全新的,湖水、鋼橋、小島、坡地、樹林、碎石路、木長椅、花壇……沒有更多的特點,沒有歷史,只是讓人靜心,而不是憑吊和傷懷。
公園出口在一個稍高的地方——世紀大道的起始處。大道仿佛從我們腳下直鋪向天邊。兩旁都是平坦。欄桿,花木,水池。黃昏里有一個小孩嬌嫩的喊聲。在大道前方,臥了一個巨大的鋼鐵日晷,它的時間是指向歷史,或指向未來。更遠的前方,金茂大廈、東方明珠塔和其他新建筑剪影一般并立在地平線上,像無限寬的寬銀幕畫面,畫在紙上的新世界效果圖,平地而起的幻景——是我們死去的爸爸們永不可能看到的景象,卻又分明是真的。
“如果你一直走,真的可以沿這條世紀大道走到它們跟前去?!碧K的聲音也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站了一會兒。這一會兒中過去在無聲地消退。過去——仿佛它才是虛無的。當然我知道并不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