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藝
1
民警一定覺得今天不太尋常,派出所里居然接連進來兩個中學(xué)生,一男一女。男生穿重點高中的藏藍色中山裝,女生穿附近三流中學(xué)的紅白條運動服。
那個女生就是我,正垂頭喪氣地等著有人撈我出來。我不確定誰能過來,可能我媽或者我爸,最有可能沒人來。
至于男生,他被幾個大媽扭著胳膊送過來時,灰頭土臉的,像是從煤堆里爬出來的。
做筆錄的民警咧著嘴無可奈何地嘆氣。
“這小子差點引起火災(zāi)!警察同志,您要好好教育他!”一個高聲大喇叭的大媽指著男生的腦殼氣憤地說。
“我沒有!”男生梗著脖子爭辯。
“人贓俱獲,還狡辯!”另一個瘦卻神氣的大媽把一個塑料袋“咣當(dāng)”一聲摔在桌子上,叉著腰,一臉得意。
“我……我在做實驗!”男生垂頭喪氣地說,“就是不小心爆炸了?!?/p>
我在旁邊聽得“噗嗤”一聲就樂了。
男生瞥了我一眼,眼神有點哀怨和憤怒。
等我倆交了保證書被放出來時,已經(jīng)日落西山。經(jīng)過大半天的相處,我倆已經(jīng)有了點“難友”般的感情。男生叫趙希桐。
趙希桐問我去哪,我茫然地看看前面又望望后面,然后搖搖頭。
“那走吧,吃個面去?!彼樖职盐业臅冈谧约杭缟?,堅定地朝一個方向走去,我如同有了主心骨般趕緊跟了上去,心中有了一絲快樂。我上頓飯還是昨天晚上的老壇酸菜牛肉面。
牛肉湯的香氣里回蕩著我倆吸溜面條的二重奏。
“你頭發(fā)這么短,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個男生?!彼荒ㄗ靻?,“為啥進局子了?”
我說我和我后媽吵架,她禁止我爸給我學(xué)費和生活費,憤怒之下我砸了我爸給她買的新車,然后就被她和她的兄弟押到派出所了?;靵y中,我還不小心撓花了她白嫩的臉頰。
“夠狠!”他朝我豎大拇指。他說自己為了一個化學(xué)反應(yīng)和同桌爭論得不可開交,他想親自做下試驗來驗證,但老師不允許,說有危險,他就偷了實驗室的試劑和藥瓶,跑到小區(qū)的小花園里做實驗。結(jié)果溫度沒掌握好,試管“咣當(dāng)”就炸了,引來了居委會阿姨。
他說他的目標是通過化學(xué)奧賽保送到清華,然后去普林斯頓讀博士。他的表情變得生動,眼睛里星河閃爍,再加上一副好聽的嗓音,他口中所有的一切都令我陶醉和神往。
他不知道,在我的學(xué)校里,學(xué)渣們都只會拿酒精燈燒口香糖。
2
分手前,他依然意猶未盡地說有機會帶我去他們學(xué)校的實驗室,做幾個好玩兒的試驗給我看,我興高采烈地連連點頭。
可等我孤獨地行走在路燈下時,卻備感沮喪——人間是分了好幾層的。
我爸那里我是鐵定回不去的,我偷偷溜到我媽家。她開門見到我的一刻,沒有驚喜,而是有點尷尬和驚訝,她問我怎么來了。我沒好氣地問她,那我還能去哪?
“今晚上你劉叔夜班,你先住下,明天早點兒走啊。”我知道她怕我的出現(xiàn)惹得丈夫不愉快。
現(xiàn)在,我在這世界上的存在就像我的名字,褚余,曾經(jīng)是“年年有余”的“余”,現(xiàn)在是“多余”的“余”。
早晨6點不到,我就自覺地穿戴好衣服準備離開。我從冰箱里摸出一個面包和一包牛奶,臨出門又順走桌子上的幾十塊錢零錢。這并不磊落,好在我臉皮夠厚。
我不想去學(xué)校,我成績特別爛,上課睡得課本都被口水泡濕了,老師就拿黑板擦扔我,她扔別人都用粉筆頭,唯獨扔我用黑板擦,因為粉筆頭根本叫不醒我,所以我總是跟從面粉廠滾過一圈兒似的。
有時睡醒后我會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縷長發(fā),那是坐我后面的于晨偷偷用小剪刀剪的。我狠瞪他,他就沒皮沒臉地笑。
“再剪我頭發(fā),小心我對你不客氣!”我咬牙切齒地說。
“你答應(yīng)請我吃個飯我就不剪了?!彼Φ臅r候臉上的痘痘和五官都擠在一起分不開,顯得更無賴了,“知道你請不起我,要不我請你吃個飯也行。”
于晨喜歡我,全年級都知道。他是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因為他實在太爛了,學(xué)習(xí)爛,人也爛,總跟校外的小混混在一起鬼混。
我索性把頭發(fā)剪成很短很短的板寸,從后面看,雌雄莫辨。
清晨的街道也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賣早點的攤位剛剛支起來,鍋里冒著騰騰熱氣,讓冷清的世界有了煙火氣。我蹲在馬路牙子上掏出那個干巴巴的面包開始啃。
一個騎自行車的瘦高身影一閃而過,剎那間我倆眼光相對,自行車響亮地停了下來,我也緊跑幾步趕上前去,能再次遇到趙希桐我很是驚喜。
我坐在趙希桐的車后座上吃他分給我的肉包子,一言不發(fā)。他的校服敞開,被風(fēng)灌得像個翅膀。
趙希桐問我去哪兒,我不想顯得太渣,就脫口而出,去學(xué)校。
昨天的事情并沒有影響他的心情,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今天要去教務(wù)處主任那交個檢討,還得跟化學(xué)實驗室的老師認個錯,承認偷拿實驗室的白磷和玻璃瓶是不對的。
他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在他那個驕傲的同桌面前露一手,反而要被笑話一通。他對化學(xué)最初的熱愛就是被同桌帶的,同桌在他眼里簡直是天才般的存在。
我正要問關(guān)于他那個天才同桌的事情,他卻話鋒一轉(zhuǎn):“你后來沒事兒吧?你爸說你了嗎?還有你后媽,沒把你怎么著吧?”
趙希桐充滿擔(dān)憂和關(guān)心的話讓我眼淚差點沒蹦出來。我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被人關(guān)心過了。
在學(xué)校門口,我很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
“呦,傍上個二中的?還挺帥!”一個厭煩至極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頭也沒回往里走,書包帶子卻被扯住了。
但我依然不想回頭看那張癩皮狗似的臉,只是警告于晨放開我。
不論我冷眼相對,還是怒目而視,或者視而不見,于晨永遠一副“老子最終能讓你屈服”的態(tài)度。他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對我說:“褚余啊褚余,我看你就是傻,你真覺得人家能看上你?人家以后要去上重點大學(xué)的,你考個大專都得燒香拜佛?!?/p>
不得不承認,不論我多么鄙夷他,他的這些話確實句句到肉,讓我很疼。于晨一直堅信我最終會和他在一起,因為我倆才是一對。我考倒數(shù)第十,他考倒數(shù)第一;我父母離異,他類似留守兒童;雖然他丑而我還算好看,但他永遠鼓鼓的錢包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我最需要的。正如他所說,瘸驢配破磨,破鍋自有破鍋蓋,我和他是命中注定的一對。
去你的命中注定!這么想著,我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諷刺的微笑。
3
我破天荒地上課沒有打瞌睡,雖然時不時神游四海,但總算能在40分鐘的課堂上保持清醒了。
但于晨不放過我,下課我伏在桌子上做習(xí)題,于晨在后面陰陽怪氣地大聲說:“哎哎,這么努力學(xué)習(xí),為了哪個小帥哥啊?”大家八卦地朝我看來。
見我沒反應(yīng),于晨就開始抖腿,故意把桌椅磕得“咔咔”響,哼著跑調(diào)的歌曲,試圖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忍著憤怒依然沒有回頭,我不能讓他得逞。
后來我找到班主任,要求換座位,我想清清靜靜地學(xué)習(xí)。
班主任不可置信地打量了我一下,戲謔地問:“怎么,你終于睡夠了?”
我臉一紅,點點頭。
可教室里暫時擺脫了于晨,下課后他依然陰魂不散。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吹著口哨跟著。他那群狐朋狗友見了便陰陽怪氣地起哄:“哎,于晨,你跟在人家后面干啥?”
于晨得意地朝他們一揮手:“去去,邊兒呆著去!”
我身后的笑聲此起彼伏。憤慨、屈辱和無可奈何讓我祈禱這一切趕緊結(jié)束,我要考到遙遠的大學(xué),遠到再也回不來,盡管所有人都覺得我只能考一個家門口的大專,然后潦草地度過人生。
4
我每天都早早地守在上次遇到趙希桐的那條街,摸清了他上學(xué)的規(guī)律,一般周一、周三會提前15分鐘出發(fā),因為周一早晨學(xué)校有升旗儀式,周三他當(dāng)值日生。
每次遇到他,他都指指車后座,示意我上去。我雖然心里暗暗開心,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會謝絕,我不是矜持,而是自卑。
“不配”這兩個字在我心中幾乎成了魔障。
趙希桐是一只在高處隨時準備振翅高飛的鷹隼,而我,是泥土里笨拙的土撥鼠,為了看到他脖子都仰成了鈍角。但我現(xiàn)在下決心要盡力往山上爬一爬,即使到達不了和他一樣的高度,至少能夠讓我不至于仰望得那么辛苦。
這樣一來,學(xué)習(xí)變得沒有那么討厭,至于我后媽的冷嘲熱諷和我爸的漠不關(guān)心,還有學(xué)校里于晨的死纏爛打,這些曾經(jīng)耗盡我所有精力的事情,也不能過分打擾到我了。
月考中,我進步了20名,班主任在班會上表揚我的時候,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傳出一聲輕輕的口哨,底下的同學(xué)嗤嗤地笑。
晚上下自習(xí),我最后一個從教室里走,于晨突然出現(xiàn),堵在門口。他一言不發(fā),就是很受傷地望著我。
我冷冷地叫他讓開,他一動不動。
“于晨,你讓開!”我提高了嗓門,充滿憤怒。
他眼睛突然開始泛紅:“褚余,你就這么煩我嗎?”
見我沒接茬兒,他繼續(xù)說:“你天天一大早就守在路上等他,有意思嗎?你以為他會看上你?”
于晨的話令我很震驚,他居然什么都發(fā)現(xiàn)了,令我無地自容。我狠推他一把,讓他少管閑事。
“于晨,你管好你自己,我討厭你,你是攤爛泥,我一點兒都看不起你!我才不要和你一起爛!”積壓已久的憤怒終于爆發(fā),我大喊大叫,趁他愣神之際匆匆跑出教學(xué)樓,一直跑到我覺得安全了才停下來。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激動,我渾身顫抖,身后仿佛傳來教室門被重重砸了好幾下的聲音。
5
那次爭吵后,于晨沒再來過學(xué)校。
我有的時候會忍不住朝他那個空缺的座位瞥一眼。說來也奇怪,他在的時候我對他反感又厭惡,可他長時間不出現(xiàn),我又有點擔(dān)心,怕自己傷害到他,怕他想不開做傻事,或者出了意外。
我在心里笑話自己,努力擺脫胡思亂想,把心思放在書本上。最近一次月考我破天荒地進了班級前20。我在激動的同時最想見的人就是趙希桐,想到這個名字,我的嘴角就無法抑制地上揚。
他肯定想不到,在城市的某個角落里,有人會因他而默默努力,她曾陷于泥淖,身處黑暗,倍感絕望,他的出現(xiàn),讓她仿佛聽到火柴在暗夜里“嚓”地劃亮了,然后在她幽暗的人生中出現(xiàn)一道光,令她向往著迷。
晚自習(xí)只上了一半,我便飛快地沖到公交車站,來到二中的門口,恰好趕上剛剛放學(xué)。學(xué)生們潮水般涌出校門。
我在馬路對面徘徊著,遠遠看到他騎著自行車出來,瘦高的身影鶴立雞群。我奔到路口,對著他招招手。
他一如平常地禮貌笑笑,問我怎么在這兒。
“沒事,瞎溜達……”我吐吐舌頭。剛才著急,忘了編個理由了。
“趙希桐,怎么跑這么快??!著急給你同桌送奶茶嗎?”一個男生從后面趕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半開著玩笑。
他表情有點羞澀,轉(zhuǎn)而對我說:“還有事,先走了,回聊。”然后緊蹬幾下自行車,騎向不遠處的奶茶店。
那家店很別致,人氣也很旺,窗口已經(jīng)開始排起隊,我想著請他來這喝杯奶茶也挺好,也跟了過去。
他拎著一個袋子興高采烈往外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還是預(yù)定好,不用排隊?!眳s沒有繼續(xù)搭理我的意思,我剛才還澎湃的內(nèi)心成了泄了氣的皮球。
他袋子里的兩杯奶茶刺痛了我的眼睛,兩個杯子上的圖案拼成一個紅色的愛心,我看了看奶茶店的菜單,知道它的名字叫“告白氣球”。
6
我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肩上的書包出奇沉重。在樓道口,一個黑影一晃擋在我面前。我驚得大叫一聲:“啊!干什么!”
“哎呀,女人家就愛大驚小怪的,你哥我!”是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你……你干什么?”我略感緊張。
“干嗎?。课矣羞@么可怕嗎?”
我故作冷靜問他找我做什么。
“道別??!你怎么對我我不管,反正我認認真真喜歡了你兩年多?!庇诔客蝗徽嬲\起來的口氣打得我措手不及,令一向伶牙俐齒的我語塞起來。
他說他一直喜歡我,但他從小就沒有被人溫柔地待過,他父母有做不完的生意賺不夠的錢。他犯錯時,他爸負責(zé)揍他,他媽負責(zé)埋怨他爸,然后夫妻二人吵得掀了房頂。一家三口難得聚在一起居然是為了相互向?qū)Ψ介_炮。
“我其實想對你好的,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搞得你這么討厭我,真是對不起了?!?他語氣中充滿悲哀,我搜羅遍腦袋里的詞卻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嘆了口氣。
因為學(xué)習(xí)太差,父母一直考慮送他去美國讀書,他本來執(zhí)拗著不肯去??赡翘斓氖伦屗蝗灰庾R到,原來我一直如此厭惡和鄙夷他。他既受傷,又痛恨起自己,竟開始羨慕優(yōu)秀的趙希桐,還希望自己不是糟糕的于晨。
沒來學(xué)校的這段時間,他在跑各種簽證和手續(xù),現(xiàn)在準備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要啟程,他決定向我來好好道個別。
“景德鎮(zhèn)的瓷器也是爛泥做的,你說是吧?”他哈哈大笑道。
“嘁,那你得被關(guān)在窯里好好讓火燒燒!”我突然想起趙希桐說過,相同的試劑在不同的條件下,哪怕容器不同時都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果,也許換了環(huán)境的于晨真的會成為不一樣的人。
我鼻子酸酸,正要煽情一番,給他點臨別贈言,他卻猝不及防地給我腦袋上一個爆栗:“爺走了,別想爺啊!”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捂著腦袋跺腳,暗暗罵他臨走都要這么討厭。
仔細想想于晨除了有點煩人之外,并沒有做過什么傷害我的事情。下大雨的時候他不去打車而是死皮賴臉地舉著傘在后面跟著我,剪了我的頭發(fā)就塞錢在我書包里說是賠償,還有午餐時搶了我的飯盒,把里面前一天晚上的剩飯一股腦倒進垃圾箱,害我氣得直掉眼淚,最后舉著肯德基在我面前,說如果我拒絕,就代表我喜歡他。
想到這些,我就忍不住開始笑。我回過頭,看到于晨在遠處的路燈下駐足回頭望著我。我朝他揮揮手,他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劃破了寧靜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