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森·麥卡勒斯是美國當代著名作家,其作品對時代與社會的觀察最為動人。她在作品中利用聲音(包括對話、收音機聲、鋼琴聲等)敘事,構建出多聲部的作品,使其作品價值得以提升。聲音敘事背后所涉及的美國南方倫理道德、資本主義社會問題、消費主義陷阱等論題發(fā)人深省,從而使其個別的角色描寫升華為南方地域認同以及“二戰(zhàn)”后美國普遍存在的社會問題的反思,變成全面“向內(nèi)審視”。麥卡勒斯試圖在其作品中通過聲音敘事來治療“孤獨癥”這一“美國式疾病”。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美國南方文學作家中不可忽視的一員,22歲時就發(fā)表了第一部作品《心是孤獨的獵手》(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1940),被稱為“年輕的天才”[1]。文學史對麥卡勒斯的評價呈現(xiàn)兩極化。田納西·威廉姆斯(Tennessee Williams)在讀了《婚禮的成員》后稱贊麥卡勒斯“很可能是當代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2](P275),但也有學者認為其只是一個“次要作家”,更有甚者認為其小說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所以作品未必優(yōu)秀。但麥卡勒斯作為南方文藝復興(The Southern Literary Renaissance,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末)①后期作家,在其小說中表現(xiàn)的歷史觀念與國家意識較前輩們“向后看的歷史意識”更為直觀,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使得其作品的視野更為宏觀,也洗脫了所謂的“自傳”的嫌疑,從其對時代的觀察與社會的反思看,其絕對是一個“重要作家”。
麥卡勒斯在自己的小說中通過聲音敘事多維度呈現(xiàn)對國家的反思與批判,直面歷史,尋找家國出路。這些聲音背后所蘊含的美國“二戰(zhàn)”時期的南方歷史認同、美國政治經(jīng)濟問題等內(nèi)涵,將治療個體的“孤獨癥”②變成了對美國國家社會問題的深度思考。
《婚禮的成員》(下文簡稱《婚》)中,12歲的南方小鎮(zhèn)女孩弗蘭淇每天與黑人保姆貝麗尼斯(Berenice Sadie Brown)和表弟約翰(John Henry West)困在廚房里,她與貝麗尼斯之間的對話聲音是《婚》中最常出現(xiàn)的聲音,她們之間的對話只是“坐在廚房餐桌邊,把同樣的話說上一遍又一遍”[3](P4),“孤獨、隔絕和恐懼填滿了三個角色,就像他們蜷縮在廚房的桌子旁邊可以被看作是人類日常狀態(tài)的相似物”[4](P14)。弗蘭淇在這樣的交流中逐漸失聲,“孤獨癥”更為嚴重。弗蘭淇的夢想是離開小鎮(zhèn),治愈自己的“孤獨癥”。為此,她一遍一遍與貝麗尼斯溝通,可是貝麗尼斯拒絕認同她的夢想,交流陷入僵局,“每到下午,世界就如同死去一半,一切停滯不動”[3](P4)。即便這樣,當弗蘭淇哥哥即將結婚的消息傳來之際,弗蘭淇還是主動提及婚禮,開啟她們之間的對話:
“真古怪”,她說,“就這樣發(fā)生了”。
“發(fā)生了?發(fā)生了?”貝麗尼斯說。
約翰·亨利在一旁聽,安靜地看著他們。
“我從來沒有這么迷惑過。”
“可你迷惑什么?”
“整件事?!备ヌm淇說。
貝麗尼斯回應道:“我想你腦子準是被太陽烤煳了?!保?](P4)
對貝麗尼斯來說,婚禮就是一個消息、一個喜訊,不存在任何其他意義,所以她不斷發(fā)問。然而對于長期孤獨與精神隔離的弗蘭淇來說,婚禮帶給弗蘭淇的是實現(xiàn)夢想的可能性,因為她的哥哥與嫂子都生活在“冬山”,遠離小鎮(zhèn)。所以弗蘭淇的語氣“迷惑”而不確定。對話最終像往常一樣被貝麗尼斯輕松地以“腦子準是被太陽烤煳了”為由粗暴地壓制。貝麗尼斯“每句話都是否定的,想盡辦法要把婚禮的意義打發(fā)掉”[3](P105)。
??抡J為,話語與權力關系密不可分,權力通過言語規(guī)訓得以實現(xiàn)。《婚》中,為了打消弗蘭淇離開小鎮(zhèn)的想法,貝麗尼斯一再出言壓制弗蘭淇。但貝麗尼斯是黑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對話模式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從《婚》的時代背景看,這樣的對話也是不可能發(fā)生的?!痘椤芬?0世紀40年代為背景,此時的南方,3K黨、種族隔離等問題先后出現(xiàn),種族對抗不斷加劇,這在南方甚至整個美國都是最主要的政治問題。小說對話聲音中所顯示的權力關系的錯位可以理解為是對種族主義的反思。在錯位中完成移情,當弱勢與強勢、主流與邊緣完成錯位,移情才會真正發(fā)生,種族問題也才有可能解決。而這種錯位發(fā)生的根源卻是因為貝麗尼斯的語言中蘊含的其他元素,比如接下來的對話中出現(xiàn)的宗教思想。
“看著我”,貝麗尼斯說,
“你嫉妒了?”
“嫉妒?”
“嫉妒你哥哥要結婚?”
“沒有?!备ヌm淇說:“我只是從沒見過像他們倆那樣的人。今天看著他們走進來,感覺很怪?!?/p>
“你就是嫉妒?!必慃惸崴拐f:“去照照鏡子,看你眼睛的顏色就知道了?!保?](P5)
這段對話接著討論“婚禮”,貝麗尼斯用兩個問句、一個肯定句給弗蘭淇下了定義“嫉妒”?!凹刀省迸c基督教之中的“妒忌(envy)”相對,是不可饒恕之罪?!叭魏瘟髀冻鲞@些罪過的靈魂都將被打入萬劫不復之地?!保?](P364)盡管弗蘭淇極力否認:“告訴過你,我不是嫉妒?!必慃惸崴箙s說:“灰眼睛的人好嫉妒,這事千真萬確,誰都知道。”[3](P22)貝麗尼斯的定論源于自己曾因哥哥的婚禮而嫉妒。因為她自己信教,她的“嫉妒”可以通過告解緩解,得到救贖。貝麗尼斯常說弗蘭淇吃得太多,認為弗蘭淇的食量根本不是一個人的食量,“粗魯自大”“貪嘴”“懶惰”與七宗罪中的“自負”“暴食”“懶惰”也相對應,這些都是“萬劫不復”的罪過,弗蘭淇完全無法得到救贖。為了打消弗蘭淇離開南方的想法,貝麗尼斯對弗蘭淇講述諾亞方舟的故事,諾亞“每種動物收留一對兒”[3](P104)。她認為弗蘭淇愛上一個婚禮是不可思議的。顯然,這些話語都加劇了弗蘭淇的孤獨。弗蘭淇整日困在廚房,不參加教會活動,表弟約翰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祈禱,弗蘭淇卻只會在黑暗中尋找“聲音”排解害怕與靜寂,顯然就不能從宗教意義上得到緩解,這只能加劇她的“孤獨癥”。貝麗尼斯用宗教聲音對弗蘭淇實行了“精神隔離”,用所謂的“這事千真萬確,誰都知道”[3](P104)增強了話語的分量。貝麗尼斯自己是浸禮教的信徒,清楚地知道“七罪宗”的后果,她用“罪”來規(guī)訓弗蘭淇。麥卡勒斯“作品中的次要人物又都堅定不移地信奉著上帝,并用自己的‘信’與主人公的‘不信’進行著激烈的角力”[6]。而在《婚》中,這種“角力”就變成了貝麗尼斯對弗蘭淇的“規(guī)訓”。
貝麗尼斯的聲音中還蘊含了父權和南方傳統(tǒng)倫理內(nèi)涵。貝麗尼斯時常用弗蘭淇的父親來壓制她:“你清楚你爸爸對在這房間里玩球的態(tài)度?!保?](P49)弗蘭淇外出不歸家,貝麗尼斯會給她的父親打電話,因為她知道弗蘭淇最害怕的就是父親?!澳愕母赣H檢查食品賬單的時候,數(shù)目那么大,很自然地懷疑是我私吞了呢!”[3](P141)弗蘭淇與父親之間的對話經(jīng)常是弗蘭淇說而他爸爸不回答。比如她說:“爸爸,我得告訴你,婚禮之后我不回來了?!保?](P69)但是父親沒有回答,“他倒是有耳朵……他只是沒有聽”[3](P69)?!痘椤分懈ヌm淇自幼喪母,沉默寡言的父親很少跟她交流,為數(shù)不多的交流也是一再地對弗蘭淇進行規(guī)訓。例如當他發(fā)現(xiàn)弗蘭淇偷用家里的工具時,他教訓道:“如果你不明白事理,不知道有些東西不能碰……那就得好好教訓你才行。從現(xiàn)在起給我規(guī)規(guī)矩矩,不然就得挨訓?!保?](P70)為數(shù)不多的交流所起到的強大的壓制效果顯現(xiàn)出父權的強大存在,雖然父親常常缺場。貝麗尼斯運用父權壓制弗蘭淇是很諷刺的。黑人女性在南方受到的壓迫是最為嚴重的,貝麗尼斯卻用父權一再壓制弗蘭淇,貝麗尼斯沒有意識到自己聲音中的父權聲音,意味著在權力關系錯位之后,黑人女性也很難獲得自己的主體意識,難以覺醒。有學者認為:“貝麗尼斯的話語中包含了南方文化中的性別意識,抑制了弗蘭淇的個體自由發(fā)展;弗蘭淇的語言與其身份意識構建聯(lián)系緊密,她為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所做的抗爭折射出父權制社會中女性話語表達所受到的壓迫?!保?]《婚》中弗蘭淇所受到的壓迫是雙重的,不僅抑制“個體自由發(fā)展”,而且存在種族壓迫。更為重要的是麥卡勒斯通過錯位的權力關系來反思種族關系。貝麗尼斯也未因權力關系改變而成為真正的主導者,她只不過是父權的傳聲筒、代理人,社會對她的壓迫依舊存在。弗蘭淇意識到自己的失聲,通過“尋聲”自救,貝麗尼斯卻從未有此意識。
種族問題的解決絕不是簡單的地位的對換,更為重要的是如何對待留在黑人身上的傷痕,這些傷痕更多地表現(xiàn)在黑人精神上對白人社會的認同,她們淪為南方傳統(tǒng)的衛(wèi)道者。黑暗的蓄奴制不僅代表南方黑暗的歷史,更是南方衰落的根源,不論對于白人還是黑人而言,其都是南方之殤。黑人與白人之間的權力關系即便扭轉(zhuǎn),白人對黑人的規(guī)訓與影響也是無法消除的。麥卡勒斯正是通過錯位的權力關系設置來正視歷史。只有正視傷痕,徹底反省,才能真正解決種族問題,不顧歷史與傷痕的對話達不到消除種族主義的效果。
麥卡勒斯在數(shù)部小說中都提及收音機這個物品。這跟時代有關,20世紀40年代正是美國廣播行業(yè)的“黃金時代”。但收音機顯然是麥卡勒斯刻意設置的物品?!痘椤返膭?chuàng)作經(jīng)歷了從1941年到1946年五個春秋,不僅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間處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1939—1945)期間,小說的時間背景也是“二戰(zhàn)”。“在這個夏天,巴頓追擊德國人穿越了法國,俄國、塞班島也同時在開戰(zhàn)。”[3](P30)這與1944年“諾曼底登陸”的時間吻合。這一時期,廣播產(chǎn)業(yè)空前繁榮,戰(zhàn)爭宣傳和商業(yè)廣告都離不開廣播。1938年,美國“聯(lián)網(wǎng)廣播”系統(tǒng)建立,從此收音機廣告大為發(fā)展,到“二戰(zhàn)”時期,“由于新聞紙張和其他資源的短缺,廣播成為廣告客戶為數(shù)不多的促銷宣傳渠道之一”[8](P506)。廣播進入其發(fā)展的“黃金時代”。麥卡勒斯在《婚》中第一次提到收音機時這樣描述:
餐廳里的收音機幾個臺攪在一起:戰(zhàn)爭新聞夾雜著含混的廣告,隱約傳來一支輕音樂隊有氣無力的曲子。收音機開了整個夏天,最終他們已經(jīng)充耳不聞。有時候聲音太大,吵得他們快聾了,弗蘭淇就會調(diào)小一點。其他時間,收音機里的音樂和人語彼此往來纏繞,到八月時節(jié)他們就不再理睬它了。[3](P13)
《婚》中弗蘭淇最為常見的活動就是在晚飯后與貝麗尼斯、小約翰一起待在廚房里,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打牌度日,弗蘭淇終日覺得自己特別孤獨??諘绲膹N房里除了三個人外,收音機的聲音就一直存在,宛如一個背景音樂。這也是隔絕的小鎮(zhèn)這個封閉的空間里唯一的外來的聲音。整個夏天,廚房里的收音機都一直開著,傳出各種信息,廣告聲的“含混”和“輕音樂隊有氣無力”的隱約存在,突出了“戰(zhàn)爭新聞”的主導地位。這不僅符合當時的戰(zhàn)爭形勢,更為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美國的政治主張和戰(zhàn)爭時期的政治宣傳。羅斯福上臺之后采用的“爐邊會話”(fireside chat)③的形式初步建立了廣播的政治功能,“二戰(zhàn)”的“廣播宣傳戰(zhàn)”[9]也使得廣播更多地背負起政治宣傳的功能。美國政府在正式參戰(zhàn)之前,就通過廣播揭露法西斯的殘忍暴行,刺激國內(nèi)反法西斯情緒。在1941年美國加入“二戰(zhàn)”后,為了破除美國“孤立主義”(isolationism)④的影響,羅斯福也不斷地在“爐邊會話”中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美國參戰(zhàn)后,收音機的作用就更為重要了,為了維持國民信心和國內(nèi)穩(wěn)定,廣播“必須為國家的利益服務,以國家利益為最高利益,成為國家的工具”[9]。這一時期,美國政府開始對廣播進行審查,廣播公司“盡管聲稱保持政治中立,他們還是作為公共服務設施為政府廣播‘施政新聞’”[8](P478)。
“戰(zhàn)爭新聞”作為這一時期最為重要的“信息”,受到美國政府的審查,所以《婚》中收音機里的“戰(zhàn)爭新聞”就呈現(xiàn)為有利于反法西斯同盟的“信息”。貝麗尼斯在閑暇時間愛開收音機打發(fā)時間,通過收音機知道“信息”。戰(zhàn)爭時期,民眾對于“戰(zhàn)爭新聞”特別重視,在美國加入“二戰(zhàn)”后更是如此?!盁o線電廣播對戰(zhàn)爭的報道也作出了難以替代的貢獻。聽新聞廣播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全民的習慣,美國民眾可以從5600萬臺收音機中收聽到戰(zhàn)爭的消息?!保?](P487)小說里,收音機中源源不斷的戰(zhàn)爭新聞,幾乎響徹整個夏天,也與收音機的強大影響對應。民眾在收音機的幫助下完成“政治觀念”的認同,而政府卻在收音機的幫助下對民眾的思想得以控制。麥卡勒斯對于收音機在戰(zhàn)爭中的作用十分清楚,她曾說:“過去的這一年怪異的,搖擺不定的特征。閃電戰(zhàn)——歐洲的潰敗——收音機中的葬禮進行曲,預示著每一場新的陷落——殘骸的前身,曾經(jīng)是所謂的‘民主政治’?!保?](P132)小說中的收音機,體現(xiàn)了麥卡勒斯對“民主政治”的反思,以及對國家集權的反思。閱讀麥卡勒斯相關的資料可知,她支持美國破除“孤立主義”的影響,希望美國盡快參與到“二戰(zhàn)”之中去。而從小說中弗蘭淇對收音機的拒絕看,麥卡勒斯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十分矛盾,她既希望自己的國家參與到“二戰(zhàn)”之中去,因為她認為反法西斯戰(zhàn)爭是正確的事情,但她對美國在戰(zhàn)爭期間通過收音機控制民眾的方式卻又十分反感。學者曾經(jīng)這樣評價道:“卡森對社會不公正以及法西斯主義和納粹強權的軍事侵略所感到的憤怒大多明確地表現(xiàn)在她的小說中?!保?](P93)但矛盾的是:“她覺得即使盟軍最終贏得了戰(zhàn)爭,到那時,還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留下來可以繼承呢?”[2](P211)顯然,麥卡勒斯批判的是大眾傳媒的政治屬性使人們喪失自我辨別的能力。在當時來說,麥卡勒斯這種思想是十分先進的,法蘭克福學派也有相關理論。
法蘭克福學派對于大眾傳媒的批判十分徹底。馬克思·霍克海默(M.Horkheimer)與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指出:“廣播公司雖說是私人企業(yè),但他卻代表著整個國家的主權?!薄皬V播是國家的咽喉?!保?0](P144)在收音機的控制下,弗蘭淇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幾乎“快聾了”。她調(diào)低音量,甚至在貝麗尼斯要求她打開收音機時拒絕。在小鎮(zhèn)旅館“藍月亮”中聽到收音機聲時,想到的是“墻后的死老鼠”。在麥卡勒斯看來,收音機傳來的消息,是美國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控制著人們的聽覺,國家權力對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通過收音機這個載體遍布每個角落,“收音機(廣播)增加了現(xiàn)代社會集權和單一傾向”[11](P18)。麥卡勒斯在小說中體現(xiàn)的觀念與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有異曲同工之處。
在那個時代,“聽新聞廣播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全民的習慣,美國民眾可以從5600萬臺收音機中收聽到戰(zhàn)爭的消息”[8](P487)。在無聊的時候,貝麗尼斯反復要求弗蘭淇打開收音機,甚至會引用收音機中的新聞來打斷與弗蘭淇的交流?!皩α耍医裉煸缟下犑找魴C說,法國人正把德國人趕出巴黎?!保?](P23)貝麗尼斯對待收音機的態(tài)度與弗蘭淇截然相反,更符合大眾的做法。廣播“使所有的參與者都變成了聽眾,使所有聽眾都被迫去收聽幾乎完全雷同的節(jié)目……在官方廣播中,人們……所有自發(fā)性都受到了控制,都受到了訓練有素的監(jiān)聽者、視聽領域的競爭者以及各種經(jīng)過專家篩選的官方廣播節(jié)目的影響”[11](P109)。貝麗尼斯雖然被迫成為聽眾,但也變成了真正聽話的受眾。威爾森·凱撒(Wilson Kaiser)在評論麥卡勒斯的《心是孤獨的獵手》時也曾關注到其中的收音機設置,他認為:“收音機通過束縛于親密的場景把這些‘大眾’現(xiàn)象融入了日常?!保?2](P295)而麥卡勒斯在小說中設置收音機,不僅想讓“大眾現(xiàn)象”融入生活,她更想強調(diào)廣播作為政治工具的實質(zhì),而貝麗尼斯的態(tài)度是社會大眾在小說中的剪影,她們被規(guī)訓而不自知。大多數(shù)的人同貝麗尼斯一樣,接受收音機中的任何消息,不批判,甚至將收音機中的信息當成談資跟別人交流,融入社會?!笆找魴C廣播提供了通往更廣闊的世界的通道,米琪(《心是孤獨的獵手》的女主人公)繼續(xù)覺得她被周圍的環(huán)境所陷害?!保?3](P22)
弗蘭淇卻不斷說:“我說不清為什么,但就是不想再開收音機,讓我想起太多這個夏天的事?!保?](P121)這表達了麥卡勒斯對國家政治的反思以及其對時代發(fā)展的精準把控。相比于“大眾文化”,她更推崇“知識分子化”的建設,而知識分子的吶喊注定是孤獨的?!懊裰髡巍R分子化與道德的自由,能隨意去選取對于我們而言具有最大生產(chǎn)力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去建立我們自己獨立精神價值的權利,那就是‘美國理想’的呼吸?!保?4](P132)弗蘭淇的“孤獨癥”顯然就是麥卡勒斯所追求的“獨立精神價值”的表征。麥卡勒斯通過收音機聲音的描寫反思大眾傳媒背后的帝國強權控制,也寄希望于知識分子應該在大眾傳媒面前保持理智,承擔自己的責任。
麥卡勒斯幾乎在每一部小說中都提及了鋼琴,《心是孤獨的獵手》主人公米琪的夢想是擁有一架鋼琴;《金色眼睛的映像》中被丈夫背叛的蘭頓夫人的日常喜好是聽鋼琴曲,她的丈夫曾揶揄過這個高雅的愛好;《沒有指針的鐘》中黑人舍曼彈得一手好鋼琴,還有一副好嗓子;《婚禮的成員》中的猶太調(diào)琴師不斷地在寂靜的夜空下重復調(diào)琴,打破小鎮(zhèn)的寧靜,使得主人公弗蘭淇煩躁不已,卻又無法逃脫??梢钥闯?,麥卡勒斯真的很喜歡在自己的小說中提到鋼琴,一是因為她幼年時學習過鋼琴,二是因為在美國南方社會的這個大背景之下,鋼琴不再是簡單的物品,而有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到了20世紀40年代,鋼琴又因為消費主義的盛行有了新的文化內(nèi)涵。
鋼琴是傳統(tǒng)南方上流社會身份的象征。對于南方淑女來說,學習鋼琴是必修課。南方傳統(tǒng)文化中女性地位比較低,南方傳統(tǒng)文化倡導的是紳士保護女性,女性則要做“淑女”。在南方,鋼琴總是與上層社會的身份無法分開。2019年上映的電影《綠皮書》中,一個黑人爵士音樂家到南方表演,觀眾其實都是當?shù)氐纳蠈由鐣耸??!缎氖枪陋毜墨C手》中的米琪出生于一個普通白人家庭,家中唯一的房產(chǎn)因為弟弟惹的麻煩而失去,父親受傷沒有工作,靠著媽媽給租客提供住宿與餐食維持生活。她是家里最被忽視的一個孩子,要照顧年幼的弟弟,不能跟兩個姐姐一樣快樂地玩耍。她從小就希望有自己的空間,因為她一直都跟兩個姐姐擠在一個房間里。她從小就想學習音樂,想要學習鋼琴,可是她的家庭條件根本滿足不了這個夢想。為了實現(xiàn)這個夢想,她時常去自己家房客的房間中聽收音機,因為收音機中經(jīng)常有鋼琴曲傳出來。后來辛格先生搬進她家之后,甚至允許她自己調(diào)換喜歡的音樂頻道,她很是高興。久而久之,她的鋼琴夢想被收音機所代替。20世紀40年代正處于收音機的“黃金時期”,收音機的普及顯然也促進了高雅音樂的傳播,使得如米琪這樣的貧困女孩有了夢想。收音機搭起了米琪與鋼琴之間的橋梁,使得普通的小女孩也開始做夢。
《沒有指針的鐘》中的黑人角色舍曼的身世貫穿整本小說。他不同于傳統(tǒng)的黑人,天生一副好嗓子,還會彈鋼琴,有著一雙藍色的眼睛。他其實是黑人與白人的混血,但是一直想象自己的母親是一個被白人強奸的黑人。他有著強烈的黑人的種族自尊心,但是一直以來也遵守著南方社會的規(guī)訓,對白人雖然仇恨卻處處忍讓。這部小說中,黑人舍曼終于擁有鋼琴,雖然還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但是擁有鋼琴之后的故事充滿緊張與危險。舍曼所購買的鋼琴代表的是除了階級之分以外的南方普遍存在的種族之分,種族之間的界限被舍曼以消費這種外在表現(xiàn)形式打破,他花錢租了白人社區(qū)的房子,買了新家具,這些消費與米琪的“夢想”顯然不一樣,是一個黑人通過擁有物品來挑戰(zhàn)種族隔離。
舍曼最終因為搬進白人社區(qū)而被白人種族主義者薩克殺害。薩克沒有因為這件事承擔任何的后果,指使他的大法官更不可能受到任何的懲罰,因為在白人至上主義影響的南方司法界,白人擁有的權力大于黑人,黑人在現(xiàn)實中受到私刑一直到20世紀40年代都屢有發(fā)生。黑人完全無法得到任何公平的對待。舍曼的父親與母親相愛觸犯了南方白人傳統(tǒng)中的黑人與白人不通婚的倫理,觸發(fā)了白人社會的禁忌,南方傳統(tǒng)的紳士文化中的保護女性就是以預設白人女性被黑人侮辱為理論基礎的。顯然麥卡勒斯完全無視傳統(tǒng)禁忌,挑戰(zhàn)南方傳統(tǒng)倫理。涉及種族歧視的各種相關法律早已成為事實,法庭一般都由白人掌控,舍曼父親案子的法官和陪審員都是白人,黑人的權益很難保障。舍曼的身世就是麥卡勒斯對南方種族關系的藝術刻畫,沖突與禁忌都得以體現(xiàn),卻又符合種族歧視的南方大環(huán)境。鋼琴成為這場沖突的見證物,雖然最后也被炸得破損不堪,但是薩克的孩子們還在院子中彈奏玩耍,預示著這樣的血腥沖突并不會使白人反省。法律不改變,種族歧視就會繼續(xù),老法官就如同南方種族歧視的法律體系一樣,老舊但強大,黑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絲毫沒有還手的能力。麥卡勒斯關于種族關系的觀念的開放程度,很難讓人想到她是一個南方白人作家,她的小說對黑人的同情與種族沖突的刻畫都超越了地域的局限,顯得更為人性化。
小說中,舍曼被薩克用炸彈襲擊之后,放在園中的鋼琴也被炸毀,在這樣凄厲的場景中,薩克的孩子們卻在彈著這架損毀的鋼琴,場面莫名的詭異與諷刺。窮白人薩克被法官利用,去報復黑人,他的孩子們彈奏這架破損的鋼琴,表明窮白人對于白皮膚的極度守護本身會讓自己被上層白人剝削而不自知,為了守護自己僅有的白皮膚的尊嚴,他們痛恨黑人,誓死也要守住所謂的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界限,仿佛只有守住這個界限自己就是一個“上層的”“有尊嚴的”白人。孩子們彈奏鋼琴,說明未來這種沖突也不會結束。
不論是一條人命的消失還是新的仇恨的建立,鋼琴就是鋼琴,但它背后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大眾消費”文化的興起。對比高收入階層所謂的“炫耀式消費”,大眾消費主要是指當時因為“福特主義”的興起而形成的普通人或者可以說工人階級的消費行為模式。麥卡勒斯卻通過米琪與舍曼的遭遇挑破資本主義剝削的本質(zhì),而在南方黑人身上,不僅要遭受資本主義剝削,還要承受種族歧視的惡果。
麥卡勒斯顯然對20世紀40年代被消費文化影響的南方現(xiàn)代社會有很深刻的理解。收音機與鋼琴背后的消費文化使人們異化,收音機背后的大眾傳媒促進了拜金理念的進一步傳播。底層的人們,不論是白人還是黑人,都有這種根深蒂固的財產(chǎn)與地位的觀念,或者有物品與階級的相對關系的觀念。大眾媒體的存在促進了這種觀念的傳播,物品消費被美國夢籠罩。實際卻是,一邊因為種族隔離受到歧視,一邊因為經(jīng)濟基礎差而毫無地位,黑人與底層白人還是躲不過南方舊時上層白人精英的盤剝。傳媒的興起本身就促進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拜金美國夢的傳播。美國夢從富蘭克林時代的務實,到20世紀40年代,因為社會大環(huán)境的變化,變得拜金而虛無。美國夢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于底層白人與黑人來說,已經(jīng)變成了“美國噩夢”。米琪與舍曼卻仍然愿意為了聽到鋼琴的聲音而失去生活與生命,令人惋惜不止。
麥卡勒斯作為美國南方文藝復興第二代作家,其小說有著更多的家國情懷,她不僅通過貝麗尼斯與弗蘭淇之間的對話表達自己對于種族主義的看法,也通過小說中收音機與鋼琴的書寫表達自己對于帝國主義強權和經(jīng)濟剝奪的深層理解與反感。由此麥卡勒斯通過聲音敘事實現(xiàn)了全面“向內(nèi)審視”。對于本土的關注使得麥卡勒斯成為一個美國作家而不僅僅是一個南方作家。而其對于“美國式疾病”的探討與反思,有著深遠的意義。
注釋:
①引自肖明翰《美國南方文藝復興與現(xiàn)代主義》(《當代外國文學》1996年第4期),主要指南方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家普遍具有較為保守的歷史觀念。
②麥卡勒斯在《孤獨——一種美國病》中說:“孤獨是最大的美國式。這種孤獨的屬性是什么?看起來,似乎他本質(zhì)上會是一種對身份認同的追尋吧。”本文中所指的“孤獨癥”不同于病理意義上的孤獨癥(自閉癥的別稱),特指麥卡勒斯所描寫的“二戰(zhàn)”時期美國人的精神狀況,以“孤獨”和“精神隔離”為表征。
③爐邊會話是美國第32屆總統(tǒng)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1882—1945)的一檔廣播節(jié)目,羅斯福在其中宣傳其政治主張,這個節(jié)目陪伴美國人渡過大蕭條與“二戰(zhàn)”的危機,也開啟了收音機宣傳政治思想的先河。
④孤立主義是在美國歷史上長期占據(jù)主要地位的政治主張。這種主張與美國遠離歐洲大陸的地理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系,主要主張不干涉。“二戰(zhàn)”初期受到孤立主義的影響,美國曾長期不參戰(zhàn),直到“珍珠港事件”后,美國才參與“二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