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瑞
(新疆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7)
“存心養(yǎng)性”最早出現(xiàn)于《孟子·盡心上》,孟子提出:“存其心, 養(yǎng)其性, 所以事天也?!盵1]在這里,他將“存心養(yǎng)性”視作保持赤子之心,修養(yǎng)善良之性,以涵養(yǎng)天性的修養(yǎng)之法。隨后,明道先生繼承了孟子這一思想,只不過他把“識心見性”和“存心養(yǎng)性”進行了區(qū)分,即一個是上學,一個是下達。其后,薛瑄吸收了孟子和二程的思想,認為存心是見天理的重要樞紐,見性是修養(yǎng)身心的重要法寶,最終目標是要復人的至善之性,從而對“存心養(yǎng)性”進行了進一步的詮釋。
薛瑄從理學的視角出發(fā),主張把心安放于事物之中,用心感悟事物之中的義理,將存心釋為明得義理并且無限接近義理之要;從用敬釋存心,把敬作為為學、存養(yǎng)身心的一個條件,涵養(yǎng)心性之法;以存有清正的心作為見大道的基礎,來說明存心的重要性,在詮釋“存心”的過程中構建和完善理學體系。
“存心”是孟子思想主張的重要范疇之一,也是其追求義理、省察自身的重要方法。他認為,學者之患在于“放其心而不知求”[1],所以他主張:“學問之道無他, 求其放心而已矣?!盵1]即通過找回喪失的“本心”, 恢復善性, 培養(yǎng)善德, 使天賦的本善“良心”不被陷溺,并擴而充之,達到至善的境界,這就是學問之道,亦即“存心”。
處于理學思潮中的薛瑄繼承了孟子的存心思想,他同樣認為為學當以存心為本,將存心視作學者時時刻刻的切要工夫,是心趨于理的發(fā)展方向。因此,他主張為學之際應將心投入于事物之中,用心感悟事物之理,存心方可在知識層面窮究事物之理,進而在實踐層面躬行實踐、切己體察所得到的義理,最后明得此番義理。但這并不是將心投入于任何事情之中,在他看來,就像清澈的水中可以看見毫毛一樣,存有澄澈的心方可感悟天理。如果把心存于閑事之中,便會產(chǎn)生煩擾,心中存養(yǎng)的義理反而會變得越來越模糊。他指出,“存心”,即用心對待事物,就可以從事物中得到啟發(fā)、感悟,進而左右逢源,觸處皆得益,正所謂“心常存,則因事觸發(fā)有開悟處,所謂‘左右逢原’者可見”[2]。如果“心不存”,即不用心對待事物,就會與理相背離,就算與清晰的義理無限接近,也會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正所謂“與理相忘,雖至近至明之理,亦無覺無見也”[2]。
薛瑄把“主敬”作為存心的修養(yǎng)工夫,以敬言存心,以敬言涵養(yǎng)?!熬础弊鳛槔韺W所建立起的修養(yǎng)方法,多位理學家對其有所論述,包括程頤注重“涵養(yǎng)須用敬”的內(nèi)在修養(yǎng);朱熹提倡“持敬是窮理之本”的為學綱領;曹端“立基于敬”的為學宗旨等。待此思想發(fā)展到薛瑄這里,他在吸收“用敬”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用敬涵養(yǎng)身心的主張,認為“?!骶础瘎t心便存,心存則應事不錯”[2]。但是, 人心“易遙而難定、易昏而難明 ”[2],惟有通過“主敬”涵養(yǎng)人心,才能明朗而堅定。所以, 為學還須由“用敬”入手,方能收斂身心,窮得事物之理:
“千古為學要法無過于‘敬’,敬則心有主而諸事可為”[2];
“才收斂身心便是居敬,才尋思道理便是窮理,二者交資而不可缺一也”[2];
“心才敬,則人欲消而天理明”[2]。
在薛瑄看來,只有持敬之心才能明理。若不用敬將心存養(yǎng),心就會放逸,身體也會懈馳,雖然有人之形,也沒了血肉之堅,和物沒有區(qū)別。在論述存心須“居敬”的同時,薛瑄也闡述了不居敬的危害,他指出:
“人不持敬,則心無頓放處”[2];
“人不主敬,則嗜欲無涯,馳騖不止,真病風狂惑之人耳”[2];
“人有斯須之不敬,則怠慢之心生”[2]。
從而從反面強調(diào)了要將主敬納為修養(yǎng)身心之法,加強敬的工夫,以涵養(yǎng)禮樂之教、安頓身心、清心寡欲。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持敬的工夫并非是不聞不見不思的兀然端坐,而是要將敬持于心中。
站在理學的視野下,薛瑄對“存心養(yǎng)性”的詮釋,不論是存心見理,還是以居敬存心,其最終目的都是實現(xiàn)人的修養(yǎng)以接近大道?!暗馈笔抢韺W的一個重要范疇, 薛瑄認為:“心存, 則因器以識道?!盵2]即只有存心于事物之中,才能認識各種事物之理,甚至見道。若心不存,雖然也能粗略認識事物,卻不能識得道了。因為,道雖然從沒有遠離人,但如若心不存,人就會自然而然地遠離道。這就對孟子認為人都有仁義之心,之所以喪失良心,是因為不善于保養(yǎng)的觀點有所發(fā)展。薛瑄把以理養(yǎng)心作為涵養(yǎng)的內(nèi)容,將以心識道視作涵養(yǎng)的延伸,時時刻刻注重自我省察,不讓意志有所偏頗,不妄動念想,因為“斯須心有不存,則與道相忘。要當常持此心而不失,則見道不可離矣”[2]。薛瑄強調(diào)心離不開正理,身離不開正道,因為心與理、道是緊密結合的。
理學家對于心境的持守、人心的內(nèi)在體驗、精神境界的追求都有自己的修養(yǎng)方法,而薛瑄則從孟子提倡的“存心”入手,注重存心的修養(yǎng)工夫,主張在日用之間皆用省察涵養(yǎng)身心,以存心減少物欲,擺脫私欲的侵擾,以義理、道、居敬養(yǎng)護身心,這與孟子所提倡的“存心養(yǎng)性”是一脈相承的。
薛瑄承繼孟子“盡性”思想,提倡通過內(nèi)省反躬自身修養(yǎng)的方法達到知性、盡性甚至是養(yǎng)性,充分發(fā)揮心中的至善之性。他認為在日常學習及生活中“存心”可以明白事物的義理、屬性,進而可以知天,以存有這種心思來侍天。他把盡心視作修養(yǎng)身心的一個階段,是知性、盡性的前提,主張保留一顆良善之心以保持人性的純粹,以侍奉“上天”的態(tài)度去完成使命。
薛瑄對“性”的認識大多繼承于孟子,他曾在《讀書錄》中說道:“自孔孟后,皆不識性?!盵2]“自孟子沒, 道失其傳, 只是性不明。”[2]這充分體現(xiàn)了他在“性”這一理論上對孟子的推崇。孟子主張“人性本善”,認為人性本善就像是水總是趨向下流一樣,而人性不善就像水向上倒流,是其所處的形勢迫使它這樣的。薛瑄也把性比作水,但是他又認為“孟子專論性,不及氣耳”[2]?!俺套釉?‘氣清則才善, 氣濁則才惡。稟得至清之氣生者為圣人, 稟得至濁之氣生者為愚人’”[2]。薛瑄很認同此說,但他更加注重氣對性的作用。其言道:“水有清、濁者,渠使之然,而水則本清; 性有昏、明者, 氣使之然, 而性則本明?!盵2]他在“性本善”的基礎上提出“性本明”的認識,認為性的昏濁是由其稟賦的氣所決定的。
在“性本明”的理論中,薛瑄更強調(diào)“知性”是“盡心”的落腳點。他認為,“‘盡心’工夫,全在‘知性’‘知天’上”[2], 人能夠“知性”“知天”就可以明得天下萬事萬物之理,進而做到與身心相互貫通。反之,若不能“知性”“知天”,心中有了妨礙,就不能明白此理,也就不能通曉世間無窮無盡之理了,所以,“知性”“知天”對知“盡心”是極其重要的。在這里,薛瑄承繼了孟子“知其性,則知天矣”[3]的觀點,認為懂得了人的本性就懂得了天命,保持本心,養(yǎng)護本性就是在世間的安身立命之法。他主張在“知性善”的基礎上,盡心達到對事物完善的理解,“存其心, 養(yǎng)其性, 所以事天也”[3]。
儒家所說的“仁、義、禮、智”大多和“修身”有關。孟子在孔子“仁、義、禮”的基礎上延伸出“仁、義、禮、智”,并提出了“四德”及“性善論”,認為若人沒有“仁義禮智”這“四端”就不能稱之為人,因為這是人內(nèi)在所具有的本性,也是為人處世的立身之本,更是倫理關系的道德準則。
“克己復禮為仁”[3]源自《論語·顏淵》,是孔子對顏淵提問如何達到仁的境界所做的回答,他把“克己復禮”稱之為“仁”,將之視為通達仁境的修養(yǎng)方法。薛瑄引用孔子的“克己復禮為仁”的觀點來闡述“盡性”,指出“‘克己復禮為仁’,則盡性矣”[2]。薛瑄以復性為宗,認為仁、義、禮、智皆是人性的一部分,他想要求復的就是“仁義禮智之性”[2]。他認為約束自己,使自己的行為歸于禮就可以做到仁,做到了仁就盡了仁、禮之性。另一方面,他認為“仁義禮智即是‘性’, 非四者之外別有一理為性也”[2],道、德、誠、命、忠、恕,皆是遵循性而行,性是萬理的最高范疇,理雖存于萬事萬物之中,隨著事物的變化而變化,名稱也有所差異,但都不過是性而已。
薛瑄認為,心大到可以包羅天下萬物,小到天下萬物無物不入,所以非常重視對心的養(yǎng)護。他主張心的存養(yǎng)在于不應有私欲,應當正大明白,因為心不可有絲毫偏向,有了偏向就容易被人利用,造成相反的效果。在薛瑄看來,“如自有其善,便為善所累;自有其能,便為能所累;自有其貴,便為貴所累;自有其富,便為富所累”[2],萬起萬滅的私欲一直擾亂主體的心,主體因得而欣喜,因失而憂愁,心就必受其所累。人無盡的放縱欲望只會讓人一步一步地失去羞惡之心,只有把私欲都去除,得失的喜怒不累于外物才能心定,才能回歸湛然之性。因此,人應當“蕩滌私邪,存養(yǎng)心性,端謹容節(jié)”[2],注重涵養(yǎng),淡化欲望,不被怒氣所支配,心才能不為私欲所動。
對薛瑄來說,心是氣的靈魂,亦是理的樞紐,心的養(yǎng)護是十分重要的。他把“君子修之吉”[3]與《孟子》所說的“存心養(yǎng)性”等同視之,認為君子要懂得修養(yǎng)存心養(yǎng)性,心靜時可以做很多事情,也能明白其中無限的義理。但是,由于人每天面對不同事物,產(chǎn)生新氣象、新發(fā)展,心也是不斷變化、不斷更新的,所以能以靜言性,但是不能以靜代性。他引用孟子提出的“動心忍性”來時刻反省自身,常常在心、意、言、動上下工夫,認為“心必操,意必誠,言必謹,動必慎,內(nèi)外交修之法也”[2],主張讀書時也應不滯于言語,而是把書中的內(nèi)容與自己的身心相結合,這同樣有助于存心養(yǎng)性。
薛瑄注重人的內(nèi)在體驗,以存心明義理、見大道,以養(yǎng)性涵養(yǎng)身心。從理學角度來看,他認為人性本善,善是人性最初的樣子,主張為學之人就是要明善,進而從善,體驗人心向善的純粹。在薛瑄看來,人性本善,因受遮蔽而變濁,所以,去除物欲、回復本善是人應該追求的,這正與他一生以“復性”為宗,躬行實踐“復性”的自我修養(yǎng)相契合。
薛瑄肯定了孟子“性本善”的理論,認為“反性為惡,而本善常在”[2]。在他看來, 人性本是同一的,若人們順應本性而為即是善,惡則是因為違背了本性。所以,我們必須明善,時刻體察惡并將其剔除,這也是從善、甚至復性的基礎。他還強調(diào),若心中產(chǎn)生疑惑或者動搖,亦可從圣賢書中尋找培善資源,體悟其善德以自立。
薛瑄認為“‘明善’,即是‘知性’”[2],他把善和性相等同,主張世間只有一性,一性分散為萬善,“善即性也”[2],為善也就是要盡性, 反之,為不善也就失其性。所以,他認為“《中庸》言‘明善’,不言‘明性’”, 是因為言善時性已經(jīng)在其中了,言性時善也已經(jīng)在其中了,善即是性,“善、性一理也”[2]。
對于明善之后,薛瑄也有所闡述,認為要時刻省察人的萬善,從細處著手,不可輕視絲毫動作、思慮。因為人有兩個不正的念慮,即妄念與惡念,妄念是主體思慮后不可得的事,惡念是主體思慮違背道理的事,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兩個念頭就應該遏制,知行一些正的念頭,如合乎仁、義、禮、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等性情,那些不正的念頭也會自行消散。
明善的目的是要從善,世間只有一善,人本性善無惡,若不從善、為善,又怎么能稱之為人。若是有善,不應沾沾自喜,應存心養(yǎng)性繼續(xù)保持其善,若被惡的氣質(zhì)所拘,更應存養(yǎng)心性摒棄其惡。
虛中無我能從善。薛瑄言“虛中無我,惟善是從”[2],認為無論是人還是天下萬物都是從陰陽造化中來,是和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切不可采取一種高高在上、不配合的態(tài)度,應以無我的視角看,把世間萬物看做一個整體,做到內(nèi)外合一,與天為一。真正的從善表里都應當澄澈,不應當夾雜絲毫的私欲,因為善是本分,是人本應當做的事情,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若是因為受到影響才開始從善,則是因為功名之心,這是人的欲望而不是天理。
心正能從善。薛瑄認為心統(tǒng)領著性情,當心中不著一物時,心是正的,性也是善的;當心中有物,若心是正的,那性也是正的;若心不正,性亦不正。人心不正,為人處事時搖擺于事物之中,動搖于動靜之間,做事情又怎會做的正呢。薛瑄提倡“大丈夫以正大立心,以光明行事,終不為邪暗小人所惑而易其所守”[2],自己沒有做到善,那么別人稱贊你,也不足以喜,若自己做到了善,即便招到別人詆毀,也不足以怒,丈夫當以正大立心,方能心中存善,行為從善。
不偏執(zhí)己私能從善。世間大多數(shù)人多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謀求自己或是所在集體的利益,往往偏向于自己,這種不能克制、約束自己的功利的行為,薛瑄認為是不能從善的。在他看來,人們的私欲是無邊無際的,只有減少私欲,心體才會發(fā)展,要“心役物不可役于物”[2]。這是因為“‘心生于物’,物誘也;‘心死于物’,物化也”[2],也就是說,人們復雜的心思往往是由外物影響而產(chǎn)生的,這是外物對人們的誘惑;人的心思是由外物干擾過度泯滅的,這是外物對人們的干擾。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要從善,首先要以正大立心,保持內(nèi)心的公正,提高自身的修養(yǎng)。然后,樹立虛中無我的態(tài)度,保持內(nèi)心的清澄,與天地為一體。最后,要不偏執(zhí)私欲,不要被外物支配。如此,方可復本原之善。
從善的目的是要復性。薛瑄一生以躬行踐性為宗旨,相信人性本善,但是由于人稟受了有雜質(zhì)的氣從而導致惡的產(chǎn)生,所以他追求恢復人善的天性,也即是復性。而要達到復性仍需進一步加強修養(yǎng),以存養(yǎng)良善之心,擯除私欲為途徑,通過用敬、為仁、明善、從善的方式,在內(nèi)心形成修養(yǎng)的體系。
薛瑄提倡“存心養(yǎng)性”的目的是實現(xiàn)復性。他認為“為學者,只為人固有之善或蔽于氣質(zhì)物欲,有時有失,故須學以復之”[2], 為學的目的就是要知性、復性,千古圣賢所教給人們的也在于“復性”。在薛瑄看來,那些因為私欲、物欲或者稟受其他氣而遮蔽了善的本性的人可以通過存心于事物之中,明白事物所蘊涵的理,進而明白人對待事物所具有的情來“復性”。正大的內(nèi)心對理解事物之理、對待事物所具有的態(tài)度是至關重要的,這就復了物之性。
薛瑄注重性本善,認為本然之性是至善無惡的,氣質(zhì)之性是有善有惡的,以人本就具有的至善的本然之性為根據(jù),以復性則可以入堯舜之道作為精神目標,追求復性,以復見本原之心,這為為學之路、存心養(yǎng)性指明了方向。
薛瑄雖承繼了孟子的“存心養(yǎng)性”思想,但是與孟子對“存心養(yǎng)性”的詮釋不同。薛瑄站在理學視域下,以立心為本,更以“存心”“養(yǎng)性”作為修養(yǎng)之法和為學用力的方向,在孟子“性善說”理論中嵌入了氣的元素,認為善惡之分在于每個人稟受的氣不同。他更突出人的后天努力, 一方面可以涵養(yǎng)、保存善,另一方面可以為善去惡,通過“存心養(yǎng)性”使心合乎天理,實現(xiàn)天人合一,最終實現(xiàn)至善之性,以期達到一種自然而然的精神境界和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