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剛開始,他也和你我一樣習慣于在周末扛著魚竿去釣魚。也不用跑遠,自己家門前的水塘就能伸竿子。到晚回家,怎么著也有幾斤鯽魚的收獲(偶爾也有青魚、昂刺魚和鳊魚之類)。紅燒、清蒸、汆湯,做法視大小而定。也腌,尤其是小魚,湊幾個大太陽,曬干,然后擱鐵爐子邊烘烤,翻兩次身,雙面焦黃后就好了,撕開了一絲絲吃,真是異香,特別下酒。吃不完就送人。
周芹不愛吃魚,也討厭他渾身的魚腥味和騷臭的蚯蚓氣息,一度反對他周末出去釣魚。他那陣子確實沒怎么釣過。但周芹很快就懷孕了。不僅他媽認為鯽魚汆湯下奶,周芹自己的媽也持相同看法。所以,在周芹的整個孕期和產(chǎn)期,他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去釣魚,而且討厭吃魚的周芹居然“喝了整整一噸的魚湯”(周芹語)。結(jié)果看起來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周芹始終擠不出一滴奶來。鯽魚真是白釣了。周芹更厭惡吃魚了。
“趙即啊,你可憐哦,一天奶沒喝過,你是喝奶粉長大的!”兒子小學的時候成績不好,周芹總是很生氣,免不了打罵,奶奶就護孫子。不過,多年以后兒子趙即讀到高中,飯桌上周芹不經(jīng)意間提起這句話,趙即才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奶奶名義上是幫孫子,言下之意卻是對周芹責罵兒子“笨得跟頭豬一樣”這一論斷的無限認同,但奶奶的言下之意并未到此為止,而是指出:趙即的笨顯然不是遺傳他們趙家,責任在其母,在其滴奶不產(chǎn)的乳房。高中生趙即悟出奶奶話中的意思,說明他確實不笨,這既粉碎了周芹“笨得跟頭豬一樣”的論斷,也粉碎了喝奶粉長大的孩子也未必都是阜陽大頭娃娃。這作為家庭內(nèi)部的一個段子,在多年之后被重新提起,當年婆媳之間的明爭暗斗不僅早已隨著奶奶前幾年的離世而煙消云散,反而散發(fā)著某種脈脈溫情。周芹笑,趙即也笑。
見此情形,他也趁機突然拋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趙即,你知道你這名字我是怎么給你起的嗎?”
周芹顯然想搶答,但她確實沒那么快的反應。還是高中生腦子快,眼珠子一轉(zhuǎn),說:“鯽魚的‘鯽去掉‘魚字旁,是不是你釣魚時給起的?”
事實上一家三口的關(guān)系并非一直這么和諧融洽,在他看來,絕對談不上美滿。尤其是最近幾年。奶奶還活著的時候,周芹就有了點苗頭,先是上班遲到早退,再后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當然,周芹不喜歡魚,不打魚,她的曬網(wǎng)就是到樓下小區(qū)外面的棋牌室打麻將。棋牌室是老鬼開的。老鬼是他和周芹的高中同學。老鬼當年在校園內(nèi)就是一個混子,逞兇斗狠,沒讀完高中就到社會上去了。坐過幾年牢,做過誰也說不清的生意。在外面混得好不好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老鬼可以忽略不計的脖子上那條大金鏈子假如不是假的起碼值個十來萬。現(xiàn)在老鬼攜其操著外地口音的老婆孩子回到鴨鎮(zhèn)來混,就在他們樓下開了個棋牌室,每天烏煙瘴氣,人聲鼎沸。幸虧奶奶死了,死得及時,否則看到兒媳周芹從公司里辭了職,撂下家里的一切家務整天出沒于老鬼的棋牌室,就算不死,也活活氣死了。問題還在于,因為周芹打麻將的緣故,老鬼和他們一家居然變得熱絡了起來,經(jīng)常帶著自己老婆孩子邀請他們一家下館子吃飯,周芹也難得地下廚忙活了一桌菜請過老鬼到家里來。老鬼自稱性情中人,喝多了什么話都敢說。他除了當著自己老婆的面贊美他和周芹這對中學時代的金童玉女,還在自己老婆不在場的時候當著他的面赤裸裸地贊美二十多年前的少女周芹。是,他同意老鬼的話。中學時代的周芹真是漂亮。這也正是他讀了大學(周芹沒考上)后來分配回鴨鎮(zhèn)政府端上所謂的鐵飯碗仍對她念念不忘并最終娶了她的原因。他不認為自己是醋意大發(fā),老鬼的言下之意也指出眼下的周芹只是一堆豆腐渣。他只是覺得老鬼這樣的說話方式很不得體,讓人難堪。更要命的是周芹的蠢相,她居然對別人贊美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很受用,很感動,還搶過他的杯子要跟老鬼走一個。天哪,周芹什么時候喝過酒,他可從來沒有看過和聽說過。
趙即就更讓他操心了。趙即雖然高中成績好于小時候,但也并不理想,未必能像自己一樣考個二本。當然,他也沒迂腐到那個地步,認為非得要讀名校。他私自認為趙即腦子還行,將來只要有個能互相適應的平臺,混碗飯吃應該沒什么問題。問題是,趙即老給他添麻煩,早戀、晚自習溜出校門泡酒吧、和老師頂撞,還有一次居然無證駕駛被交警活捉。而他將這些麻煩統(tǒng)統(tǒng)解決了后試圖和兒子聊一聊的時候,兒子都嬉皮笑臉地將他任何張嘴說話的企圖有效阻止了。
“爸,你們領導最近沒批評你辦事不力吧?”
“爸,我不是假期在光洋KTV勤工儉學嘛,我告訴你個秘密,我看到你們辦公室那個新來的小妞被個中年老男人摟著,如果那男的不是禿頭,我還以為是你呢?!?/p>
“爸,老實說我挺同情你的,我也同情我自己,咱們中國人怎么就這么累?爸,你別東張西望,你看著我眼睛說,你說你到底覺得自己活著有什么意義?”
在趙即的年齡,他未必有兒子的經(jīng)驗,也幾乎從來沒有考慮過趙即提出的問題。也就是說,他青少年時代的既有經(jīng)驗和人生觀對兒子趙即不具有任何教導意義。而動用成年人的那一套世俗標準來發(fā)言,顯然又是不合時宜的。有時候,他甚至為兒子這些話而竊喜,他羨慕甚至崇拜自己的兒子——如果他們是高中同學的話。所以,當趙即收斂了嬉皮笑臉,突然很真誠很嚴肅地向自己提出“爸,你想辦法讓我出國去讀書吧”時,他居然有點感動,也有點羞愧?!拔夷芰τ邢蕖边@句話幾乎破口而出,但還是咽了回去。然后他像所有的父親那樣喝止住兒子的胡言亂語,完全無視兒子不耐煩乃至鄙夷的神色,慷慨激昂地說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套話和廢話。說得唾沫四濺,說得怒目圓睜。每次事后他幾乎都能看見自己的樣子,他對自己真是太失望了。
最終,他覺得家里那攤子事也沒什么。周芹和兒子趙即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周芹確實用不著上班,他們四套房,有三套房的租金,這足夠周芹在老鬼那輸贏的了,就算她全輸了,他的工資也養(yǎng)得起家。趙即更沒問題,他年輕,浮想聯(lián)翩,精力充沛,不甘平庸,略有叛逆。如果趙即鐵了心出國,而且確有眉目,賣掉三套房也不是不可以??傊缸佣己苷?。另外,真的有所謂的幸福人家嗎?反正他將信將疑。還是去釣魚吧。自然山水天人合—之類的漂亮話就不說了,提竿一震、一條魚被提離水面那種瞬間的快意和滿足感此時此刻對他來說顯得那么彌足珍貴,簡直能讓人感動到掉下淚來。正如他和那個叫老魏的釣友在水邊遇見時彼此招呼的話那樣——釣起來。
不過,現(xiàn)在的問題是,鴨鎮(zhèn)早已今非昔比。農(nóng)民全被趕上了樓(四套房就是拆遷賠償所得,一家四口一人一套,在長壽時代奶奶未到八十就英年早逝,據(jù)說也與不習慣套房有關(guān)),所有的土地都被圈占了,而密布于這些土地上的河塘溝渠也都被承包或租賃。沒有野河野塘供他橫竿。如果去那些專供垂釣的魚塘,主家礙于他是鎮(zhèn)政府干部未必會收錢,但也正因如此,他不可能去。好在鴨鎮(zhèn)毗鄰長江,在老魏的帶領下鳥槍換炮,他早已學會在長江里釣了起來。
長江里的魚除了河塘中的那些種類,還有鰱魚、鯉魚、刀魚、銅魚、江黃魚……種類繁多。在一般的河里釣魚,會釣到什么魚基本都是可以預知的。而在長江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你根本不知道一條破江而出的會是什么魚。這種驚喜在我們已知的世上并不多見。還有一點很俗很關(guān)鍵,那就是長江里的魚吃相兇狠、力量巨大,釣上來的都是巨碩之物。十斤二十斤的大魚死死咬住你的鉤子,你甚至被它拖到了水里,好在你沒有喪失判斷力和機巧,與之斗智斗勇,互耗體力,最終你因現(xiàn)代漁具的韌性和巧妙以及掄線拋竿的物理原理戰(zhàn)勝了大魚。你戰(zhàn)勝了你的對手,你吃掉了你的敵人,在所謂的文明社會,這種野蠻據(jù)說也讓人局部恢復了血性。雖然周芹至今保持著對魚的憎惡,好在這些魚的質(zhì)量和體積足以構(gòu)成禮品,所以讓周芹送給張三李四,或是送(賣)給老鬼的棋牌室讓牌友們大陜朵頤也算是物盡其用。
無數(shù)個周末,無數(shù)個烈日或風雨,他站在江邊拋竿收竿,怎會想到自己得了肝癌。單位體檢并不明確,兩三家復查后,確定了。雖然不是晚期,但醫(yī)生告知并不樂觀,隨時有惡化的危險。他心亂如麻。年近五十,他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死。震驚之下,他甚至想不起來要和周芹和兒子說這件事。這不是蓄意不說,而是太過分沉浸在對肉身的自省中而忘了他還有家人可以分享這個噩耗。等這一情緒稍微平穩(wěn),他曾試圖告知攜帶一身棋牌室嗆人煙味的妻子。但周芹太累了,還沒等他琢磨好措辭,已經(jīng)打起了鼾。考慮到自己是父親而不是兒子,他決定在告知周芹之前,暫且不告訴即將高考的趙即。
次日又是周末。醒來,周芹料已去了棋牌室。他驚異于自己居然睡得這么死。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多年以來,朝九晚五早已鑄就了他的生物鐘。所謂睡到自然醒大概是上輩子的事了。或者,是疾病的一個征兆?
可能與睡眠充足有關(guān),即便想到疾病,他也沒有像前兩日那樣心如刀絞,而是目光柔和地審視了一番自己的家。衣櫥還是那個衣櫥。其中一道門始終關(guān)不嚴,里面的衣物總是試圖涌出來,像一個肥胖的偷情漢子藏不住自己的臀部。雖然蒙了_一層灰,但電視機屏幕還是較為準確地映出他坐起的身影。陽臺上飄蕩的衣物是前幾天的,昨天他情緒激烈忘了收,習慣于丈夫料理家務的周芹更不可能收……這一切都和過去的這些年一模一樣。真好,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切如常。
所以,他沒有理由不像以前一樣在草草吃完早飯后帶著家伙開車前往江邊。在路上,他想到老魏肯定會奇怪他今天遲到了,還在后視鏡里看到自己嘴角撇出了_一絲笑。果然,老魏見他到,大喊今天真是釣魚的好日子,邀請他去觀賞他短短一個小時的重大收獲。他看了看,真不錯,兩條足有二十斤重的大花鰱。他稱贊了老魏和花鰱,然后打窩,然后串蟲,然后拋竿,然后靜候鈴鐺響起來。
他很明確自己和往常一模一樣,沒有一道手續(xù)是錯的。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望著江水看了足足有兩個小時一動沒動。在這兩個小時里,他既不知道老魏又釣了四條魚,也不知道有一個釣友曾走過來想跟他一起抽一支煙。這些都是二人事后告訴他的。
“你睜著眼,但魂好像不在身上?!崩衔赫f。
另一個人說:“遞煙給你,你不僅沒接,頭也沒回?!?/p>
所以,最后鈴鐺響了'還是老魏跑過來搖醒了他。他這才收竿。
“這條不得了,”老魏憑魚竿的彎曲、魚線的緊繃和他搖輪的吃力勁判斷道,“快,加把勁,別叫它跑了?!?/p>
在拖出水面之前,老魏又狐疑了起來,“這條大的怎么會不攪?”
然后終于拖出了水面,黑乎乎的一大團。
“什么東西?”老魏叫,“拉近點?!?/p>
“是個人,死人?!?/p>
然后周圍所有的釣友都趕了過來。大家七嘴八舌,呸呸直吐唾沫。最后在大家的催促下,他打了報警電話。
警察來了。
老魏勸他,魚竿漁具都不要了。還有,趕緊去買掛鞭,再買幾刀紙。放了,燒了。他照辦了。
回家吧?;丶?。
回到家,周芹還沒回。兒子趙即更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一直坐到天黑。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想,坐到天亮也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