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南京有座“掃葉樓”,在清涼山上,明末清初詩人龔賢的故居,接近鬧市。說來奇怪,多年前我曾踏訪江南古意,獨獨對這座樓沒有多少印象。
想想也是,那時年少,掃滿地落葉是一個人中年以后的事。浮躁的心,哪能安靜得下來?只有到了中年,太陽的日頭過了晌午,才會慢悠悠地拾一把掃帚,不疾不徐,去掃滿地的葉片。
葉子落自一棵柿樹,或一棵梧桐,撿一枚,攤在掌心,陽光和風的痕跡,若隱若現(xiàn)。
掃落葉,是一定要掃出颯颯聲響的。從樹上打著旋兒,悠悠飄下,掃一片,又落一片,旋掃旋生,永遠也掃不清。不掃也罷,撂下掃帚,坐在屋檐下,喝茶或者聊天。
落葉要不要掃?在這個城市里,每個人都表達對一枚葉子的態(tài)度。
我的朋友陳老二說,樹上偶爾會飄下一片金黃的梧桐葉,砸到腦袋上,真爽。我這人愛管閑事,從來就不怕葉子打到頭上。
陳老二的老婆卻不這么認為。她說,葉子有什么好看的?在我鄉(xiāng)下老家,每年到了秋天,銀杏樹都要掉葉子,葉子掉在地上,到處都是,臟兮兮的。
我的同事,搞攝影的高先生整天背著包,捧個相機,走走停停,時不時對著一棵古樹,咔嚓咔嚓拍起照來。高先生說,落葉多美呀,地面有葉片,三三兩兩,窸窣而行,感覺就不一樣,如果都掃干凈了,看上去很單調(diào)。
我心里也這么認為,其實落葉是不要掃的。要掃也應當掃掃一個人心情雜亂的無緒,讓它為新陳代謝騰出一塊清靜的空地。在風中,一個詩人和一個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的小販,踩著葉絡,大自然回饋給他們的都是天籟之音。這時候,市井和詩是同一種意境。
手執(zhí)一把掃帚,多像我現(xiàn)在貼切的人生道具。我每天晚上趴在桌上寫啊寫,像一頭反芻的老牛,年少時沒有靜心玩下去的文字玩具,丟下了二十年,重新?lián)炱饋?,是在掃秋天的落葉。
季節(jié)愈往深處去,便是颯颯勁風起。這時候,滿世界泛黃的樹葉,在風的撫掌間,便是翻飛的“葉蝶”。它們是那些經(jīng)歷了漫長春夏兩季接力長跑的葉子,魂歸大地的最后舞蹈,一段歲月離別與重逢的生命禮儀。
留下這蒼涼之美啊,千萬不要掃凈秋天的落葉。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