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旨在通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道家老莊審美觀所展現(xiàn)的“空寂”意境進行分析,闡述幾千年來中國不同時代的畫家對老莊超脫人生的繼承與追求。希望通過闡述不同時代的藝術(shù)家在創(chuàng)作中對空寂意境表現(xiàn)的追求,探索出其中有所契合的地方及其對現(xiàn)當代創(chuàng)作的影響。
關(guān)鍵詞:空寂意境 黑白 老莊
宗炳《畫山水序》中“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書策之內(nèi)”,表達了象外之象的思想,當代中國油畫創(chuàng)作中“意境”也逐漸成為畫家所追求的一部分,詩意的空間將畫面帶入新的層次,意為情,境為理,意為虛,境為實,意境正是在情理之間,虛實相生,帶來一種難以名狀、無法把握但又韻味悠長、回味無窮的想象空間。意境中或雄渾,或沖淡,或高古,或曠達,空寂的意境卻是其中備受青睞的,無論是“楓橋夜泊”,還是“江雪蓑翁”,一空一寂足以使我們心神向往,繪畫中的空寂意境也同樣引人入勝。
“空寂”一詞有空虛寂寞、空洞枯寂、幽玄冷寂的意思,我們可以將這個詞拆解成“空”和“寂”兩個字來分別理解。“空”字可以理解為空洞,空泛,用來形容沒有什么,也就是“無”的狀態(tài)。而“寂”一字可以理解為靜,沒有聲音,聲音是依附于時間而存在的,沒有了時間,那么聲音也就不會存在,因此聲音也就是二維的。這樣,從字面的理解來說“空”和“寂”就是“無”在不同維度的兩種狀態(tài)。兩個字合起來便是“空寂”,即指在空間與時間都為“無”的狀態(tài)。空寂一詞是源自禪宗的詞匯,而禪宗則是“中國特色的本土佛教,即漢族佛教”,之所以稱之為中國本土佛教,自然是因為受到了漢族文化的影響,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本土儒、道文化的影響,我們從“空寂”一詞便能看出道家的痕跡,無的意境是道家諸子所提出的。在我們讀道家經(jīng)典的時候隨處可見,老子在《道德經(jīng)》第一章第一句便提到“無,名天地之始?!逼浜x便是指“無”中生有,這也就能深刻地體現(xiàn)出道家的世界觀,世間一切的“有”都是從“無”而來,由此可見,“空寂”一詞對于意境方面的描述是非常貼近道家文化的審美觀。
道家思想是繼承于中國人血脈中的文化元素,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這種思想的特殊性則體現(xiàn)在與眾不同的意境上,從古到今的繪畫作品中,都可見其一斑。儒家“仁者愛人”的思想帶來的是積極主動的入世之風,通過學習和自省從而達到人生的極致,在創(chuàng)作中一定也是氣象廣大、雄渾開張又或是富貴榮華、唯美清雅的意象。而釋家則主張清心寡欲,不入世也不厭世,內(nèi)心的修為為上,更傾向頓悟后的心境升華,在佛教繪畫中,更多的主題在于經(jīng)變故事,如“舍身飼虎”“割肉喂鷹”等等,勸誡人們修善敬佛,以圖來世輪回之道不墮入餓鬼、地獄。而佛教在中國的興盛也伴隨著中國人骨血中道家思想的融入,因此,禪宗畫應運而生。千百年來無數(shù)的中國畫家都以此種空而不虛、寂而不滅的境界為追求目標,寥寥數(shù)筆,筆簡而意深。這種帶有表面上描述禪宗以表現(xiàn)心境的繪畫,與我們的民族文化是密不可分的,畫面的敘事上也許更接近儒、釋,但實質(zhì)觀念上則更加傾向于逍遙、飄逸的道。
中國美學從東晉開始勃興,出現(xiàn)了大量的畫家,數(shù)量甚至大于前朝的總和。東晉時期也正是玄學興盛的時期,所謂玄學則是以老莊為基礎糅合了佛學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結(jié)果,審美思想也必然受到老莊思想的影響,東晉最著名的畫家顧愷之,其所著的《論畫》《畫云臺山記》以及《魏晉勝流畫贊》至今仍是研究魏晉時期繪畫的不朽之作。顧愷之作為一位中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畫家之一,他的一生都經(jīng)受著道家審美觀和老莊哲學的浸染,從其具有玄談風氣的家庭背景,到走向官宦仕途遇到的信奉玄談風氣的上司。根據(jù)記載,顧愷之的一生中所極力描繪的很多對象都是一些老莊思想的清談家,比如“竹林七賢”圖中的嵇康等。如聞一多所說:“一到魏晉之際,莊子的聲勢忽然浩大起來,崔撰首先給他作注,跟著向秀、郭象、司馬彪、李頤都注《莊子》,莊子忽然占據(jù)了全時代的身心。從此以后,中國人的文化上永遠留著莊子的烙印,他的書成了經(jīng)典,他屢次榮膺帝王的尊封。至于歷代文人學者對他的崇拜,更不用提。別的圣哲,我們也崇拜,但哪像對他那樣傾倒,醉心,發(fā)狂?”由此可見,自魏晉開始我們的思想就與道家審美觀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而藝術(shù)家又是其中最堅定的追隨者。
在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中,人物繁多,或成群結(jié)隊,或形單影只,各司其職。故事敘述過程中人物動作也十分明確,就在這人神相遇之時,本應歡跳笙歌、燕語鶯聲的熱鬧場景,在顧愷之的筆下變得如此優(yōu)雅平靜,與洛神初見時曹植與眾位仆從侍衛(wèi)都是表情平靜、動作含蓄,隨著故事的發(fā)展眾神仙鼓樂齊鳴,畫面進入高潮但洛神在水面、山間的若隱若現(xiàn),眾神的動作細微,表情冷峻使得畫面又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最后在洛神離別之時,駕龍車而去,四周鯨躍龍騰,水面波濤滾滾,再看向洛神時表情與動作仍然矜持優(yōu)雅,使這一切如夢境一般,無法分辨。在構(gòu)圖上也有著特別之處,畫面中人大于山的設定使人物變得不那么真實可信,人物也沒有像同時期的西方繪畫中那樣安排緊密和飽滿,而是在人物的頭頂、腳下都留出了大片的空白,在這些空白之間除了小于人的山脈河流以外便另無他物,山石也沒能將畫面補滿,這樣的構(gòu)圖使人物面對山川樹木顯得高大且主次分明,又在廣闊的天地中渺小如滄海一粟。這種特別的處理方式在之后的幾千年里,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演變,構(gòu)成了中國繪畫的形式,無論是講究記白當黑的山水畫或是禪宗人物畫,人物在畫面中的形象幾乎都是簡筆的、模糊的、沒有傾向的,畫家們的視角也并不在人的感情或形象,而更多關(guān)注的是人與宇宙自然的關(guān)系。這種繪畫觀念造就了我們對于空寂意境的追求,它能讓我們對這個世界生發(fā)出更多的思考和感悟。
如果說魏晉時期的繪畫還不能表明足夠的傾向性的話,那么到了唐代,文人畫逐漸興起,繪畫不再被宮廷所壟斷,也不再是王侯將相的附庸,更多的文人寄情于筆墨山水之間,這些帶有強烈文化氣息的作品便成為一個時代的藝術(shù)頂峰,偉大的詩人與畫家王維將空寂的意境帶入他的詩與山水畫中。相傳為王維所畫的《雪溪圖》,構(gòu)圖取平遠之勢,分成近、中、遠三部分,大面積的留白與平鋪,黑白色塊強烈的反差并且只用黑白墨色相互皴染,表現(xiàn)出了凄清冷寂而又空靈的雪景山水圖卷。王維在他的山水畫中用色以素淡為主,在色彩心理學的研究中有過這樣的結(jié)論,那就是素淡的顏色可以給人以平和、安寧的心理體驗,反之,濃艷的顏色一定會給人熱烈、活躍的感覺,在他的詩中也多用“青”“白”這樣描繪顏色的字眼。在其詩中出現(xiàn)的也大都是“空山”“寂戶”“明月”“清泉”一類的意象,“夜坐空林寂,松風直似秋”正表明他對空寂意境的追求。幾百年后深受盛唐影響的宋代畫家又將空寂意境帶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大面積的留白,使畫面對意境的表現(xiàn)更加爐火純青,代表畫家有馬遠、夏圭等等。
到了今天,空寂的審美觀仍然存在于受中華文化影響的一代又一代中國藝術(shù)家的思想中。從林風眠平沙孤雁的風景,到吳冠中用黑白的抽象點線的“書寫”,到蘇新平充滿空寂意境的黑白石版畫,以及大風景系列。就像蘇新平所說:“從小生活環(huán)境的空寂或是今天作品中所表達的空寂感,其實都不是自然狀態(tài),而是存在于心靈深處的空寂。它出現(xiàn)于我的作品中并不是故意所致,而是在表達過程中的自然流露?!痹谔K新平的石版畫系列中,我們可以見到空無一物的地面和黑灰色的天空,遠處的地平線似乎是為了提醒我們這個畫面中的地點就在天地之間的某一處,在強烈統(tǒng)一的光源照耀下,這個世界的一切物體都有著極強的影子,但這個世界也就只有這些,我們感受不到生命的痕跡,似乎連聲音也不復存在,寂寞空虛的感覺滌蕩著觀者的心靈。豐富的色彩更適合表現(xiàn)音樂的律動,像補色之間的強烈對比,各種灰色調(diào)之間的細微交織,更像是宏大的敘事交響或者輕松平淡的小調(diào),而黑白的畫面則寂靜空靈,蕭索凄清。老莊思想所主張的是“樸素玄化”,“素”為白,“玄”為黑,“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凈的白色自然是不受污染的,因而會有如此的結(jié)論:“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玄”色為天空的顏色,雖然我們?nèi)庋鬯娞炜帐撬{色,但如果沒有太陽的照射,深入太空的時候無邊的宇宙正是漆黑一片,正如《易經(jīng)》為我們描述的“天玄地黃”。
無論在古代繪畫作品中還是現(xiàn)代繪畫創(chuàng)作中,我們都可以窺探到一些蛛絲馬跡,黑白單色的畫面總是代表著寂靜和冷峻,足夠的留白又促成了畫面中的空曠和廣闊,模糊的人物表情使畫面的精神又變得更加虛幻和神秘。我們在世界各國的繪畫中也能夠找到相似的處理,比如文藝復興時期的達·芬奇,他的畫作中總是透露著一種神秘的氣息,模糊的隱喻和暗示,使畫面的主題變得十分不明確,這些特點讓他的畫面充滿著靜寂的氛圍。同時代的西方畫家的作品中,我們更多看到的是夸張舒展的動作,明確強烈的表情,感情豐富直白,畫面也大多是帶有明確指示性的宗教題材。再如近現(xiàn)代的里希特,模糊的黑白“照片畫”影響了幾代的中國畫家,黑白用色和模糊的邊緣,讓他的很多“熱鬧”的題材也變得冷靜和嚴肅起來。還有很多相似的例子,但這些西方的偉大的作品總是不能夠與空寂的意境相結(jié)合,這種意境似乎只能由我們可以欣賞或是創(chuàng)造。
審美觀念有時不是我們主觀意愿可以決定的,生于這樣的青天黃土之下,骨子里面流淌的是幾千年的炎黃血脈,自然寄興于空寂的山林,追求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自諸子百家出現(xiàn),幾千年的文化積淀,使老莊世界觀早已滲透在我們思想中,不可改變。這種審美觀并不只是包藏在千年以前老莊圣哲的一閃念之間,也不只封存于其著作文字之中,它一直沉睡在我們的心里。直到現(xiàn)在,也許有的人覺得它對我們而言太陌生,可以說這種陌生感,無非是對我們內(nèi)心埋藏已久的、漸漸淡忘的原初力量的陌生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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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進鑫,男,碩士研究生在讀,首都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研究方向:油畫)(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