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徐 峰
2019年12月9日上午,河南省安陽縣崔家橋鎮(zhèn)康宋村村西,石武高速鐵路西側,新墳邊,一群人在上墳。這一天是逝者的周年忌日。
專程從打工地山東濱州趕回老家上墳的宋紅亮跪在墳前,號啕大哭。這一哭,引得幾十位親友涕淚縱橫。
墳中埋葬的,是宋紅亮一年前去世的父親宋河順,歿年53周歲,英年早逝令親友們格外悲痛。而更讓他們悲憤的,是他與肺癌拼死搏斗的幾年里,至死也沒等來那一筆“救命錢”。
“中建欠我們的14萬元,那就是‘救命錢’,父親拖著病體,拼著老命,在遵義工地干了兩年半,卻一分錢都要不到,借了十幾萬治病,此后再也借不到錢了,父親是連病帶氣去世的。他死不瞑目,給央企干活,干的又是政府工程,不應該是這樣的結果……”
宋紅亮的眼睛被淚水迷住,看不到一絲光亮。
宋紅亮所說的“政府工程”,是指位于遵義市紅花崗區(qū)的“貴州遵義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電子產業(yè)標準廠房建設項目一標段”(以下簡稱“遵義經(jīng)開區(qū)紅花崗項目”),甲方是遵義經(jīng)開區(qū)管委會,乙方(施工單位)是中國建筑第四工程局有限公司。
中建四局網(wǎng)站的“企業(yè)簡介”稱:中建四局成立于1962年,是世界500強第21強企業(yè)“中國建筑股份有限公司”直屬骨干公司,中央駐粵大型建筑企業(yè)。是“地標工程‘建造者’”,至今四局共承建60座200米以上超高層建筑,打造了15座地區(qū)第一高樓;打造了遍及全國的129個萬科高端住宅、32座萬達廣場。是“服務地方經(jīng)濟‘投資商’”,依靠雄厚資本實力,已迅速發(fā)展成為中國一流的基礎設施投融資發(fā)展商,2017年中建四局在建PPP項目總投資額已超過千億。
“如此有實力的企業(yè),卻如此拖欠農民工工資,如此難要!”宋紅亮氣憤地說。
2015年,宋家父子在北京中盛瑞祥建筑勞務分包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北京中盛)的動員下,來到遵義經(jīng)開區(qū)紅花崗項目工地,負責內外墻刮膩子、刷墻漆工作,日工資180元。
作為北方人,實在無法適應貴州異常潮濕炎熱的夏季,加之蚊蟲叮咬,二人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體重下降很快。
但一想到家里的困難,兩人就咬牙堅持。宋紅亮的母親心臟病嚴重,常年靠藥物支撐;妻子是殘疾人,小腦萎縮,走路困難,無法勞動;兩個孩子一個6歲,一個才剛剛出生不久。宋紅亮的妹妹剛剛成年,正在上大學,學費和生活費也需要父親和兄長提供……
金錢對他們來說,意味著重大的家庭責任。
不承想,艱難地挺過了兩年半艱辛勞動之后,父子倆14萬元工資被拖欠,其中有宋河順的工資6.7萬元,宋紅亮的工資7.3萬元。
“我們跟著北京中盛干了多年活兒了,以前從來沒差過錢。這次中建拖欠了中盛很多錢,其中也包括我們的工資。”宋紅亮十分無奈。
而如宋氏父子這樣,在遵義由中建四局負責施工的幾個工地中,由北京中盛負責具體事務而被拖欠工資的農民工,多達3000多人。
當時干完工程回家前,每個人只得到了幾千元生活費,他們被告知余下的工資將會打到卡上。但直到現(xiàn)在,距離他們初到遵義已過去了五年多,他們沒有收到過一分錢。
幾年來,他們從來沒有放棄過索要工資,每個春節(jié)前,宋紅亮都會從北方去一次遙遠的貴州,到中建四局遵義分公司討要欠薪。而北京中盛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向中建四局索要欠款,不僅安排工作人員在遵義連住幾年專事討債,公司負責人還九赴遵義、五下深圳、三去廣州要錢。
對于農民工家庭而言,幾萬元是一筆足以使得家庭陷入困頓的“巨款”,足以使得這些家庭陷入年甚一年的貧困潦倒。
記者調查發(fā)現(xiàn),在隨機采訪的被欠薪農民工家庭中,絕大部分生活陷入困境:有的家庭有病無錢治,親人陰陽兩隔;有的家庭頂梁柱有家不能回,導致妻離子散……
宋紅亮的家在過了五年多的苦日子之后,如今陷入了動彈不得的境地。全家全靠剛剛30歲的宋紅亮一個人賺錢,而他去年干活時傷了手指,目前只能在山東的超市打工。每個月只有區(qū)區(qū)三四千元,卻要養(yǎng)活全家六口人。他稱不是覺得腳下的路還很長,而是覺得腳下根本就沒有路。
陷入無路可走般絕望的農民工,還有安陽縣白壁鎮(zhèn)東柴村的李惠軍。
李惠軍坦言,當年之所以很愿意到遵義干活,還因為對這座城市飽含敬意。一到遵義,他就約上工友到遵義會議紀念館參觀。“可現(xiàn)在,遵義的紅花崗工地我都不愿意回憶,我人生悲劇就是從那里開始的。現(xiàn)在不僅中建欠我錢,一直沒給;我還一直在替中建還錢,一直沒停。我自己有5萬多的工資要不來,還反過來替中建去還40多萬別人的工資。我得‘一輩子為別人打工’,把掙的錢大部分都拱手送給別人。老婆覺得這事太窩囊,也跟我離婚了。你說我絕望不絕望?”
2015年,李惠軍介紹了8個人到遵義打工,有同村的,有他哥哥的朋友。后來每人都被欠了四五萬元工資,他們從此就朝李惠軍要錢。李惠軍這幾年辛辛苦苦掙的錢,大部分都被要走了。他現(xiàn)在在廣州打工,輕易不敢回家,一到春節(jié)他就被堵在家里。
“給五百不走,給一千不走,給兩三千才會走。我一年打工只能賺三四萬,兩三萬給了他們,剩下的錢根本不夠養(yǎng)活全家。老人常年花錢吃藥,兩個孩子需要吃飯,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有病都不敢看。2018年媽媽做手術需要四萬多,我只好從支付寶上貸款。即使如此,四五年來,我還給那些農民工的錢也不到20%。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還完這些‘冤枉債’。幾年來我去北京要錢,去遵義要錢,都要不來。我每次回家都是偷偷摸摸回,呆上一天半天就趕快走,兒子和女兒成了留守兒童,特別可憐!”
李惠軍給記者看了一段他在遵義紅花崗工地打工時拍攝的視頻,一位被欠薪的農民工爬上廠房樓項,坐在樓頂邊,一條腿已探出樓外……
他說:“原來還想跟著五百強國企有保障,現(xiàn)在算知道了。當年如果對央企多留個心眼就好了,都有人這樣了,我們還傻呆呆地在那里干。世上沒有后悔藥!廣州這邊票都不好買,如果還不結賬今年真心不想回家了!”
李惠軍告訴記者,“我們村的楊二崗也是我?guī)サ?,他家特別困難。當時我也是想帶著他去遵義掙錢,沒想到把他也拖累了?!?/p>
2019年12月24日,記者電話采訪楊二崗時,他正在從北京回家鄉(xiāng)的火車上。因為生活困難,他年近七旬的岳父也出來打工了,在北京給一家廠子看門,每月只有2000元收入,春節(jié)也不能回家。由于長久熬夜,老人身體不太好,楊二崗這次是專程到北京看望岳父的,感謝老人為這個家的付出,心中充滿愧疚。
“我媳婦也在北京打工。我父親七十歲了,腿疼已不能打工;母親心臟病很嚴重。我還有個智障的女兒,兩個孩子都放在老家,由老人撫養(yǎng)。我想想就覺得想哭?!睏疃彵瘋卣f。
受傷后的宋紅亮不再從事建筑工作,現(xiàn)在山東省濱州市的一家超市里打工 攝/徐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