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一燈
1
上午九點多,保姆就離開了,剛起床的我只從窗口望見她的背影。我想起來今天是正月十五,她要回家過節(jié)。上一輩人往往把節(jié)日看得很重,但對我來講,除去冰柜里多出的一袋湯圓外,它似乎和其他日子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我拿著手機下樓,確定張小慶好好地在床上躺著,就把桌上保鮮膜包著的一碗餛飩用微波爐轉(zhuǎn)轉(zhuǎn),邊吃邊聽父親十小時前發(fā)來的語音。一條六十秒,他發(fā)了十二條,絮絮叨叨的,全是關(guān)于張小慶。小心張小慶偷著往外跑,帶張小慶在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買木糖醇的酸奶,給張小慶把米飯蒸得軟一點多放些水……如此種種。最后一條他說他會在夜里八點回來,帶我們?nèi)タ椿?。原因是張小慶喜歡看。
我想父親高估了我的耐心。
張小慶總會趁別人不注意溜出去,而最近我成了那個出去捉她的人。捕獲的地點往往在超市或便利店,她哆嗦著手數(shù)不多的幾張零錢,面前是一堆貨品。我曾試圖直接拉她回去,她不干,嚎啕大哭,指責(zé)我怎么只這點要求都不滿足她。于是我不得不買下所有,領(lǐng)著歡欣鼓舞的她回去,任由家里的保鮮袋和晾衣架堆成小山。
一看到我就來氣。
我不想回復(fù)他,把手機扔在一邊,試圖專心地吃薺菜餡兒的餛飩。但我知道,父親會看出我的不情愿,然后再對我進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他很看重回不回微信這件事,莫名其妙地,把它列為現(xiàn)代文明守則極重要的一部分。他會和以往一樣說,我不過和張小慶一起待一個月就這么不耐煩,他天天和她在一起呢,他該怎么辦?
我選擇沉默。不是默認,只是懶得掰扯其中的水分。天天,除去在公司和出差的日子,究竟能剩下多少個小時?保姆都比他更有資格說這番話。再說,張小慶待他和待我是截然不同的,他是驕傲,而我是遺憾——因為性別,也只因為性別而已。我又怎么能寬宏大量到像父親那樣待張小慶呢?
我想過讓父親懂我。我曾在淋浴時排演,把委屈鋪陳成章,自認為邏輯縝密到無懈可擊。我相信他會被說服、被打動。可當(dāng)我離開熱水的庇護擦拭身上的水珠時,我覺著冷,然后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終究是要咽回到肚子里的意難平。
還好就要開學(xué)了。我一周住宿四天,剩下三天住在母親那里。將要得以逃離的前景讓我振奮。比起與父親斤斤計較,我寧愿再忍耐兩天。
就著湯吞下獨自漂著的最后一片薄皮,我重又撿起手機,回了他淡淡的三個字:
“知道了?!?/p>
2
中午我把冰箱里半成品的菜炒一炒,又蒸了米飯煮了湯圓,喊張小慶出來吃飯。她在桌前坐定,勺子里放一只湯圓,分兩口咬了咽下。然后她說:“阿梅姨啊,湯圓的皮也太厚了,吃不到多少黑芝麻。而且,還是花生餡的好吃。”
“冰箱里只有這一種,湊合著吃吧?!蔽衣耦^吃起來,“另外,我不是阿梅,我是畢冉?!?/p>
她迷蒙起來,吃了一口菜,再抬起頭時見我坐在她對面,開始嘀咕:“一個丫鬟,還能和主人一起上桌吃飯。”
我“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要我說幾遍?我不是你的保姆阿梅。這里也是我家,我有權(quán)利在這兒吃飯。再說現(xiàn)在又不是封建社會,哪有你這套尊卑分明的道理?”
她揚起頭看我,忽地露出一點狡黠的笑來。
“你是阿梅。”
她小聲說。
“你就是阿梅?!?/p>
我一下子泄了氣,端起碗轉(zhuǎn)身走了,留她一人獨享菜肴。
我早該習(xí)慣的,在張小慶的世界里清晰得只剩下父親。我和包括保姆在內(nèi)的許多女人共享一個名字:阿梅。張小慶叫我們阿梅姨,我們不過都是她走馬燈般輪換著的保姆。這個寒假,保姆照舊照顧她的起居,而我負責(zé)將出逃的她捉回。父親在家時,我們一起伴著她在附近走一走。小區(qū)里常有散步的一家三口,張小慶對女孩子沒有分毫熱情,可見了小男孩她就會激動地撲上前去,摸摸頭捏捏臉,然后回頭沖父親熱切地說:“你們老畢家什么時候也能有個男孩?”
父親會尷尬地瞟我一眼。我轉(zhuǎn)開頭,假裝欣賞藍天。
我沒想到這執(zhí)念會根深蒂固到如此的地步,當(dāng)包括我在內(nèi)的過往都像潮水一樣消退干凈的時刻,她依舊記得她需要一個男孩來延續(xù)些我不知道的什么。我永遠無法理解的什么。
這種刺不止一次扎進我心里。我記起那個除夕,親近或疏遠的親戚團團圍了一桌,除卻我已經(jīng)遠離這個家的母親。中間人們的注意力不知怎的落到了我身上。我被陌生的夸贊捧著,關(guān)乎成績也關(guān)乎獎勵,壓抑不住欣喜地咧嘴笑,端起果汁和大家碰杯。一個幽幽的聲音忽地響起來:“可惜是個女娃子,成不了氣候。”
短暫的沉默。
然后話題被小姑順暢地帶往下一個地方,只留下我把她的話想了又想。我求助地看父親,可他在向別人敬酒。我迷茫地望向吐露這話的張小慶,可她正被兄弟姐妹包圍。我只好去夾眼前的那盤辣子雞。明明不喜歡,可卻一筷子接著一筷子,把它吃得干干凈凈。甚至還包括許多鮮紅的辣椒,我把它們拌進米飯里,不多咬嚼,生硬地咽下去。
辣椒堵住了想說的話,也沖了喉嚨。我嗓子痛了一晚上,起來喝了許多杯水。翻來覆去的時候我想到小學(xué)時和父親出去玩的日子,我偶然問起父親喜歡兒子還是女兒?!叭绻莾鹤痈茫热灰呀?jīng)是女兒,那也可以?!彼f。我當(dāng)時并沒把這當(dāng)回事??僧?dāng)我發(fā)現(xiàn)年夜飯時連他也不幫我反駁張小慶時,我驚覺他竟是認真的。我的存在于他,可能不過是一種不得已的接受罷了。
我將這一切的肇始歸于張小慶。
湯圓沒了,我無意識地喝了口湯。發(fā)現(xiàn)它涼了,就放到了一邊。
張小慶吃完了,她一晃一晃地走過來問:“阿梅啊,我們幾點去看花燈?”
我懶得再反駁這個稱呼?!巴砩习它c多吧,等爸爸回來?!?/p>
她點點頭,“那我要好好打扮一下。你不懂的啦,我們大門大戶的女人家只有這一天才能好好上街玩,和那些野丫頭不一樣。”
我反問:“昨天你不是還去超市了嗎?”
她擺擺手重復(fù),“那不一樣?!北懵朴频赝约旱姆块g走。
為逃避收拾殘羹剩飯,我悶頭刷手機。微博熱搜上都是些無聊的明星,我沒興趣,又回到微信,把父親的十二條語音再聽一遍,還往上翻了翻。我看到他的航班信息,下午四點他會在東京轉(zhuǎn)機。
天氣預(yù)報說,東京可能有大到暴雪。
我突然很希望飛機走不成,張小慶的花燈夢就此泡湯。不為別的,只為了給張小慶一點警示:世界沒有理由繞著她的喜好轉(zhuǎn)。憑什么當(dāng)她陷入將一切遺忘的困境,她犯過的錯從此可以既往不咎,身邊人要別無選擇地為她制造哪怕是短暫的快樂?
我不甘心。
3
張小慶打扮完出來的時候,我愣了下神。她化了點妝,蒼白的嘴唇變得紅紅的,大紅的毛衣映得臉色很好,整個人都年輕了不少。她穿得還挺時尚,年前父親帶她買的小腳運動褲和老爹鞋,都是現(xiàn)在流行的款式。反倒是胡亂套著寬大校服的我顯得灰頭土臉了。
她站在客廳那面大鏡子前,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地看。我由衷地說:“挺漂亮的?!?/p>
張小慶還有些不滿意,搖頭,“還差點什么?!?/p>
然后她朝著衣帽架走過去,拿下了我酒紅色的圍巾,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一下,“這個不錯。”
“這條我戴了好幾年了,舊了。你要喜歡,我們出去買條新的?!?/p>
她神色明媚起來,連連點著頭,“好啊好啊?!?/p>
我拉張小慶去了最近的一家商場。這條圍巾是我在一家平價店買的,很經(jīng)典的款式,每年都會擺出來賣,一百塊左右的樣子。她很喜歡,覺得這與身上黑色的大衣相配。
“今晚我就圍這個,”她興高采烈,“阿梅,你也要好好打扮下自己,看花燈的時候說不定能找個如意郎君。想當(dāng)初,我和老畢——”
張小慶突然站定,眼里露出迷茫的神色來。她脫口而出,卻不記得老畢究竟是誰了。
“我們?nèi)ベI酸奶吧,要木糖醇的,”我不再向她強調(diào)她那一套有多過時,只帶她到電梯口,“你自己挑,好不好?”
她點頭如搗蒜。我猜她應(yīng)該忘了去想老畢是何許人也這件事。多奇怪,張小慶的記憶如金魚一樣短暫,卻對看花燈念念不忘。不知道當(dāng)初她與老畢的相遇,是否當(dāng)真是越過重重?zé)艋鸬囊灰婄娗?。又或者,父親的說法才是真的,她無從掌控自己的婚姻與命運。而街頭繡球燈下不為人知的他,才是她心中所思的寄托?
只是我無從對證。
超市有一排柜子都擺滿了酸奶。張小慶乖乖按著要求挑挑揀揀,最后找了三樣盒子漂亮的。一盒翠綠,一盒橙紅,一盒橘黃,像要在這個單調(diào)的冬天開出三朵花來。我?guī)退е鴥珊校吪抨牻Y(jié)賬邊玩手機。其實也沒什么好玩,我只是不想、也沒法和她交流。她的世界大多數(shù)時候和我平行,偶爾卻要有些交集。這反倒讓我不知所措,我們的關(guān)系并非血濃于水那樣緊密,可我也做不到把她當(dāng)個徹底的陌生人看。
事后我才能完整地拼湊出當(dāng)時的情景。收銀員誤以為張小慶是單獨的顧客,掃了她的酸奶,舉著掃碼機就要掃收款碼。張小慶從兜里掏出零散的紙幣來,一張一張地鋪平遞過去。后邊隊伍很長,收銀員不耐煩了,大嗓門地喊:“手機上沒有微信嗎?收款碼打開一下!”
我抬起頭,正看到張小慶因為被嚇到而微微發(fā)抖的手。她還在試圖展開一張一元的紙幣。“我們一起的,”我把我手里的酸奶也推過去,將那些紙幣揉了一團塞回張小慶的口袋,“這錢我付。請你向她道歉,她只是動作慢了一點,你不該那樣喊。”
收銀員嘴一撇。我不得不說:“那我只能找你們經(jīng)理了。”
她只好耷拉著眼說句“抱歉”。我拉著張小慶離開,分明聽見她在身后小聲罵街的聲音。
張小慶小聲說:“謝謝你啊阿梅?!?/p>
“沒事。”走到門口,我停下來,把新的圍巾給她一圈圈圍上,“外面冷。”
過馬路時,她挽著我的胳膊,力道更緊了一些。
晚餐,我炒掉了冰箱里剩的兩個菜。等燕麥粥煮沸的時候,我再次想起下午在超市發(fā)生的事。她應(yīng)該在超市有過許多次這樣的遭遇吧。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收銀員要掃的碼是什么,父親怕她被騙,或亂摁鍵出什么亂子,只給她配了一臺有通話和短信功能的老人機。她只能被陌生的詞匯反復(fù)沖撞著,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錯的究竟是誰呢?被裹挾其中隨波逐流的一個個人,似乎總要承受轟隆隆高速運轉(zhuǎn)著的時間機器所帶來的代價,就像我把許多錯歸結(jié)在張小慶身上那樣。高遠的世界太虛無縹緲了,我們只能把瑣碎的情感寄托給正在或終將被它拋棄的個體。
其實我們都無能為力。
4
夜里八點,父親打來了電話。大雪席卷東京,航班全部停飛。“今晚回不來了,”他抱歉地說,“你們好好待在家里,我明天回去請你們吃飯?!彼麤]提花燈。也許因為一頓飯足以抵消看不成花燈這件事,也許因為明天一覺醒來張小慶就會把今天的不快統(tǒng)統(tǒng)忘記。
這似乎是我想要的結(jié)局,可細想又覺得不是。
窗外響起爆竹的聲音,有煙花炸裂開來。我望向正坐在沙發(fā)上的張小慶。她正專心致志地看剛拉開序幕的元宵晚會。她新補了口紅,嘴唇紅彤彤。
東京的那場雪真的來了,可我的心卻不再像期待這場雪時那樣硬如磐石。我從前認定我一定要怪她的,可我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怪誰,甚至連該不該有所責(zé)怪本身都成了一個疑問?;蛟S,遺忘真的比記憶更深刻。我所能做的只是把不好的記憶變得短暫,和張小慶一樣,把每天當(dāng)作嶄新的。
我終于向她走過去,說:“爸爸今晚不回來,我陪你去看花燈吧。”
張小慶拎著包站起來,我拉住她另一只手。元宵節(jié)人大都窩在家里,過了好一陣子我才打到網(wǎng)約車。起初她很興奮,跟我說一定要給她拍照啊、洗照片啊,我一概答應(yīng),也沒和她多解釋,現(xiàn)在早就沒有洗膠卷這個買賣在了。我現(xiàn)在只用拍立得。
后來她好像找不到話說了,車里變得沉默。我頭倚在車窗上,看霓虹燈虛假的光閃過去,風(fēng)頭甚至蓋過渾圓的月亮。覺得疲倦,我閉上眼睛,一條街道在黑暗中橫亙而過,兩邊各色燈籠高掛,花卉鳥禽,獸頭走馬。我從頭奔到尾,張開雙臂——我想把所有的光擁進懷中。
車停在花燈展的街道旁。我轉(zhuǎn)過頭去叫張小慶,卻發(fā)現(xiàn)她睡熟了。車里只剩下綿綿的呼吸聲。后座開了一盞燈,光映著她的臉。我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她,從白發(fā)和皺紋,到粉也蓋不盡的斑點,再到抹出了嘴唇邊緣一點的口紅。我發(fā)現(xiàn)她的顴骨高高突起。
在這一點上,我們十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