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司空見慣、平淡無奇的夜晚，我枕著一片蘆葦見到了周瑜，那個縱馬馳騁、英氣逼人的三國時的周瑜。

因為月亮很好，又是在曠野上，空氣的透明度很高，所以即使是夜晚，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當時我正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涼而濕的水汽朝我襲來，我不知怎的聞到了一股燒艾草的氣息，接著是鼓角相聞。我離開河岸，循著艾草的味兒和凜凜的鼓角聲而去，結果我見到了一片荒涼的曠野，那里的帳篷像蘑菇一樣四處皆是，帳篷前篝火點點，軍馬安閑地垂頭吃著夜草，隱隱的鼾聲在大地上沉浮。就在這個時刻，我見到了獨自立在曠野上的周瑜。

因為見到了我最想見到的一個男性，所以那一瞬間我說不出話來，我見到親密的人時往往都是那個表情。

周瑜身披鎧甲，劍眉如飛，雙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氣令我顫抖不已。

“戰(zhàn)事還未起，你為何而發(fā)抖？”周瑜說。

我想告訴他，他的英氣令我發(fā)抖，只有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才令我發(fā)抖，可我說不出話來。

周瑜轉身走向帳篷時，我見到了支在地上的一面鼓，號角則掛在帳篷上。他拿起鼓槌，抑揚頓挫地敲了起來，然后又吹起了號角。他陶醉著，為這戰(zhàn)爭之音而沉迷，他身上的鎧甲閃閃發(fā)光。

我說：“這鼓角聲令我心煩?！?/p>

周瑜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像雪山前的回音。他放下鼓槌和號角，朝我走來。

他說：“什么聲音不令你心煩？”

我說：“流水聲、鳥聲、孩子的吵鬧聲、女人的洗衣聲、男人的飲酒聲。”

周瑜又一次笑了起來。我見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齒。

我說：“我還不喜歡你身披鎧甲的樣子，你穿布衣會更英俊?！?/p>

周瑜說：“我不披鎧甲，怎有英雄氣概？”

我說：“你不披鎧甲，才是真正的英雄?！?/p>

我們不再對話了。月亮緩緩西行，篝火微明，艾草味由濃而淡，晚風將帳篷前的軍旗刮得飄揚起來。我坐在曠野上，周瑜也盤腿而坐。

我們對坐著。

他說：“你來自何方？為何在我出征前出現(xiàn)？”

我說：“我是一個村婦，我收割完蘆葦后到河岸散步，聞到艾草和鼓角的氣息，才來到這里，沒想到與你相遇。”

“你不希望與我相遇？”

“與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愿?！蔽艺f。

“難道你不愿意與諸葛孔明相遇？”

“不?！蔽艺f，“諸葛孔明是神，我不與神交往，我只與人交往?！?/p>

“你說諸葛孔明是神，分明是嘲笑我英雄氣短?！敝荑ぜ恿?。

“英雄氣短有何不好？”我說，“我喜歡氣短的英雄，我不喜歡永遠不倒的神。英雄就該倒下?！?/p>

周瑜不再發(fā)笑了，他將一把艾草丟進篝火里。我見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澤使曠野顯得格外柔和安詳。

我說：“我該回去了，天快明了。”

周瑜動也不動，他看著我。

我站了起來，重復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然后慢慢轉身，戀戀不舍地離開周瑜。走前我打著哆嗦，我在離開親密的人時會有這種舉動。

我走了很久，不敢回頭，我怕再看見月光下周瑜的影子?？熳叩胶影兜臅r候，卻忍不住還是回了一下頭，我突然發(fā)現(xiàn)周瑜不再身披鎧甲，他穿著一件白粗布的長袍，將一把寒光閃爍的刀插在曠野上，刀刃上跳躍著銀白的月光。戰(zhàn)馬仍然安閑地吃著夜草，不再有鼓角聲，只有淡淡的艾草味飄來。一個存活了無數(shù)世紀的最令我傾心的人的影子就這樣印在我的記憶深處。

一個司空見慣、平淡無奇的夜晚，我枕著一片蘆葦見到了周瑜。那片蘆葦已被我的淚水打濕。

（選自《中國當代小小說精品庫》，有刪改）

賞析

這是一篇改寫歷史的佳作。小說圍繞“如何看待英雄”這一話題展開，得出“不倒的英雄是神，神不配稱英雄，英雄就該倒下”的結論，表達了鐘情世俗生活的觀點。

遲子建將筆觸直抵歷史、人性深處，將我們對英雄的理解完全顛覆。作者在行文中寄托了自己的理想，讓我們看到人真正需要的不是戰(zhàn)爭中的英雄，而是一山一水、一屋一瓦間平靜的世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