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凋眾葉,桂樹晚應開。幾日空深院,清香伴碧苔。
拂衣人共覺,移席雁初回。念獨能為客,看花是再來。
——明·貢院桂花(李舜臣)
高鐵穿過秋光灼灼,一路奔馳,抵達桂林。
坐上接我們的車子往酒店去,車窗外的風掠過黃昏綿軟的陽光吹來,掀開同行文友一連串的少見多怪:“好香!什么花這么香?!”
什么花?我笑了。十月間,能把這個城市熏染成香世界的,自然是桂花。桂林桂林,是以“桂樹成林”而得名的呢。
“真的?。≌嬗小饦涑闪??本來以為只是個名字而已啊!可是,桂花樹在哪兒呢?”他們等不及地向車窗外張望。
道路兩邊,還真沒有立即見到桂花樹,只有香,欲去還留,一絲絲沁人心脾。桂林這香噴噴的秋色,連我自己都已經(jīng)暌違幾十年了。這一次帶著文友們回來采風,只能停留三兩天,沒想到正正撞上了桂花初開。留晚色、淡秋光的桂花,是不肯與我擦肩而過,才不再蟄伏了吧?這座城里的物事人情之于我,總是這樣牽牽絆絆,情多情長。
“桂林不是‘山水甲天下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明明說的是江南一帶??!”還有人不甘心,仍在疑惑。他們幾個都是北方人,頭一次來,一落地就被桂花香劈頭蓋臉地撞了一下,把腦子里從書本上得來的“桂林印象”全攪亂了。
兩億多年前,海底的石灰?guī)r塊在這里上升為陸地。雨水和江水,年年歲歲穿石淘沙,歲歲年年細細滲透,慢慢溶蝕,雕琢出瘦骨嶙峋的峰林,鏤刻成幽深奇異的溶洞,再匯聚成大大小小的湖塘和澄澈明凈的漓江、桃花江。讓人間的眼睛不斷驚艷,詩句不斷詠嘆,畫筆不斷渲染,四野皆平地,千峰直上天的山水畫面,成為這座城市最廣為人知的特征。
然而,桂林不止有奇山秀水,還有人,更有花。春夏兩季,桃花、杜鵑花、鳳仙花、野牡丹、野薔薇、紫云英……在山上、林間、地頭開過一撥又一撥,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鮮紅的彼岸花。桂花,則是市中心的色香味,占斷一城秋色。白色的銀桂、橙黃的金桂、珊瑚色的丹桂、雖不是很香卻一直開花的四季桂,幾十個不同品種,全世界已知桂花樹品種的三分之一都在這里。有些老桂花樹,樹冠寬達近二十米,濃蔭如蓋,老人們說樹齡上千年。在那樣的老樹底下,平時納涼聊天則罷了,到這種季節(jié)丹黃滿目香盈袖,人真的是很容易被魅惑住的,總以為什么長著透明翅膀的精靈,或者拿魔棒的仙女隨時會從樹梢間、樹干里浮現(xiàn)。
陪著客人們沿江邊湖邊的青石板路慢慢走,一樹一樹,笑看他們與滿城桂花的桂林,激情澎湃地相遇。詩里說,天下桂花樹“皆為月中物”,是從天上落下來的種子,花開時“天香來自玉皇家”,雅號“廣寒香”。極其斯文精致,卻冷颼颼地不近人間煙火。桂林的桂花在城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里依山傍水,完全沒有蕭瑟清冷之意,即便在秋雨中秋月下,也大方熱鬧,興興頭頭。單株的,列植的,成林連片的,以金桂占絕大多數(shù)。油綠的葉片之間,一簇簇金黃色,不喧鬧,不炫耀,只演繹著真正意義上的開、放,香得稱心如意。
沿熟悉的路徑,我的記憶輕輕推開了那條小巷口,昔日小木樓的大門。那是一棟擁擠的兩層小木樓,我家老少三代人住樓上半邊,狹小的空間里除了床,幾乎沒有別的家具。墻上地上的原木板背景斑斑駁駁,祖母儲存食物的大竹籃子懸空掛在堂屋當中,正對樓梯口上方的小軒窗,窗外,是疊彩山的明月峰頂。竹籃與峰巒,一明一暗,一動一靜,為我寫成一個凝固不變的“家”字。有時,窗外掛一簾細密的雨;有時,涌入爍金流火的熱浪或刺骨的寒風;有時,繞進一屋子拂了半天還有的桂花香。祖父祖母、叔叔姑姑和哥哥,我們一家人言笑喧嘩的身形,在其間來來去去,是這個畫面里色彩分明,最生動,最鮮活的動態(tài)。
等今日我和朋友們走到巷口,老木樓只剩下地基的痕跡了,祖父和祖母啊,早已安息在我難舍的思念里。只有疊彩山前整排整排的金桂,布滿我手印足印的枝丫依然蓬勃,花兒們盛開的技藝一如既往,數(shù)不勝數(shù),游刃有余。龍珠路的盡頭,八十余歲高齡的婆母接到我的電話,從家里出來招呼客人,笑著說:你們趕得巧,今年第一場桂花開得早些,不過啊,每年的第二場花期更香。
桂花會開兩次嗎?不僅朋友們好奇追問,連我都疑惑了。第一反應是我這位拿了一輩子手術刀的婆母,不見得懂植物。她說的或許不是一株桂樹花開兩回,而是有一部分品種開花晚些。過半晌,突然記起詩里老早就有“天遣幽花兩度開”“每歲殷勤兩度開”的詠嘆了啊,桂花的確是一年開兩次的??!不要說以花癡自詡的我不知道,只怕很多桂林人都不知道吧?
畢竟桂花樹太多了。墻角窗下、園中庭前,村頭路邊到處都是,誰會去認真追究一棵樹每年花開幾回呢,只要空氣里有香就好了。這一段按時到來的香,熏染過無數(shù)線裝古書的字里行間,以及浩渺時空中的每一縷秋風,就有了一代又一代名叫桂芳、桂山、桂香、桂輝……的桂林人,用千針萬線密密縫成有游子的故鄉(xiāng),前世今生,安居樂業(yè);也有了桂林人餐桌上吃不完的桂花糕、桂花糖、桂花茶、桂花醬、桂花酸梅湯,哦,還有,桂花陳釀,隨日升月落,席卷兩江四湖的億萬個月亮,眷戀塵世,也被塵世眷戀。
“真是好地方!”生性敏感的文友們大發(fā)感慨,他們從紙上得來的山水印象,被略帶一點甜味、溫暖的桂花香徹底刷新了。如果說桂林是以山水為主題,天然生成的大地盆景,那么,桂花就是這樁盆景的意蘊與情懷。一座城市的美,絕不僅僅在于大自然本真的造就,更在于人類用經(jīng)驗、情感與智慧一層一層堆砌的風味,越到后來越充實,越豐滿繁盛,鋪成這一方土地長長的歷史畫卷。
秦朝,為始皇帝修靈渠的北方士卒民夫留下來了。用一碗鄉(xiāng)愁的米粉,融入壯、回、苗、瑤、侗等民族的日子,和他們一起繁衍生息,揭開了從偏遠蠻荒走向文化昌明的大幕。到唐代,杜甫雖沒有機會到此地,已深信“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宋代名臣章甫隨后附和“桂林風土獨宜人”。等范成大打馬而來,眼見為實了,又清清楚楚宣告:“桂林獨宜人,無瘴古所傳”——此地并沒有傳說中置人于死地的瘟疫瘴氣,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地方!結果,平生重親情、護犢子出名的老皇帝朱元璋,將桂林分封給了他10歲的侄孫朱守謙。公元1372年,為朱守謙建造的“靖江王府”在獨秀峰下落成。墻高城堅,殿堂森嚴,亭閣錯落,如今是國內保存最完整的明代藩王府。到清代,靖江王府改為廣西貢院,嶺南嶺北的文士一時齊聚。云階玉陛前,雕梁畫棟間,每年秋來曾經(jīng)有過幾多金粟傳佳句?幾回天香助揮毫?幾代俊才終折桂?
昔日廣西貢院,曾有“一縣八進士,三科兩狀元”的盛況,轟動一時。舞文弄墨的人,對今古文章事總是特別關心。文友們一邊聽我說著這些舊事,一邊順著王城的四門轉圈子,要把“三元及第”“狀元及第”“榜眼及第”那幾道牌坊逐一拍下來。他們細細端詳著巨石城垣上的累累蒼苔,再仰頭深吸一口氣,似乎洞悉了什么亙古的秘密,回過頭來對我斷言:
“在這種地方讀書,讀成全國第一,有什么稀奇?!”
從“狀元及第”坊下面穿過東華門,上了中華路,再看到鼎鼎大名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招牌,他們還要再強調一次:“在這種地方做書,做成全國頂級,也不稀奇!”
好吧。將桂林人所有的披荊斬棘,千辛萬苦,都歸功于這個城市天然的舞臺布景,角色們再華彩的亮相都成等閑了,聽來有幾分蠻不講理。不過,一時竟也讓我無法反駁。因為青山秀水倔強的自然生命,連同其間同樣倔強的文脈,本來也當如此吧。不論歷史的篇章翻過了多少頁,血脈的、情感的、精氣神的承繼綿延不斷,演出一場又一場,穩(wěn)穩(wěn)的人與花心各自香。
當然,花期總是有限,如我們的旅程結束,就要離開。見文友們把這一段香攥在手心里舍不得放,我妹子便送來了去年秋天,從自家門前的樹上打落曬干的桂花。桂花雖小,可以謝,可以落,卻不像桃李輕薄,隨處飄隨處飛,而且花謝魂不散,香不滅。且讓桂林山水天下無的芬芳記憶,塞滿客人們的行囊,團成香噴噴的繡球,隨他們行到水窮處,行到天涯盡頭。
而桂花樹,是這片土地上原生的樹種,不是月宮里掉下來的。等到下一輪西風吹過,又會有下一場芬芳的盛開。如我并不是客,每一次的離開,都注定了要回來。在桂花盛開與凋謝的輪回中,任憑乾坤空落落,歲月去堂堂,山仍然在這里,雖沒有黃山的險峻,卻始終保持著突兀而起,戛然又止的姿勢;水也仍然在這里,雖沒有長江黃河的壯闊,也照樣清冽不改舊時波。在我往返的旅途之外,家也依然在這里,風雨飄搖的小木樓換成了寬敞明亮的新居,豐衣足食,家和鄰睦,妥帖著我的日歷上準時到來的花期,一年兩度,西風許醉桂花前。
◇江嵐
出生于廣西桂林,加拿大籍,教育學碩士,中國古典文學博士?,F(xiàn)旅居美國,執(zhí)教于高校。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故事中的女人》,長篇小說《合歡牡丹》等,編著“新世紀海外女作家”叢書12冊?,F(xiàn)為北美中文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外聯(lián)部主任,海外女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紐約女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加拿大華人文學會副主任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