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薩克·巴別爾(Исаак Бабель,1894—1940)是蘇聯(lián)詩人、作家和戲劇家。巴別爾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說集《騎兵軍》。此書描寫1920年前后發(fā)生的蘇波戰(zhàn)爭。書出版后,反響巨大,毀譽參半。三十年代,蘇聯(lián)政治風云變化莫測,知識分子際遇坎坷。巴別爾1939年被捕,1940年遭槍決。他的作品亦在蘇聯(lián)被查禁,直到1955—1957年前后,隨著巴別爾被平反,其作品又重新出版。1986年,意大利《歐洲人》雜志選出100位世界最佳小說家,巴別爾名列第一。
巴別爾自幼學習法語,大量閱讀法國文學,最愛莫泊桑和福樓拜,他曾預言自己是俄羅斯的莫泊桑。他早年的創(chuàng)作深受法國自然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1916年前后,他在高爾基的《年鑒》雜志上發(fā)表了第一批短篇小說。作家高爾基曾是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在蘇聯(lián)作家中地位首屈一指。巴別爾稱其為“文學教父”。高爾基慧眼識珠,認為巴別爾前途無量。他的小說故事結(jié)構(gòu)奇特,生活細節(jié)鋪展細膩,特別是小說語言具有特色。但高爾基認為,巴別爾對生活認知不夠全面,需要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感悟人生。于是,高爾基便建議巴別爾到“人間”去。如此,巴別爾早期的文學實踐,高爾基的言傳身教和人生歷練,最終使他寫出了不朽名作《騎兵軍》。
巴別爾的《小嘟嘟》和《窺視》均寫于1915—1916年間,是其早期自然主義傾向較為明顯的作品,也是巴別爾早期短篇小說代表作。其中《窺視》還在1919年惹上官司,可見他的作品早在沙俄時期便引人注目,這為后來他創(chuàng)作史詩般的經(jīng)典小說《騎兵軍》在多方面奠定了基礎(chǔ)。
小嘟嘟
那時,我在某野戰(zhàn)醫(yī)院當衛(wèi)生員。有天早晨,野戰(zhàn)醫(yī)院的監(jiān)督官C將軍領(lǐng)來一位年輕姑娘,介紹她當護士。當然,她被錄用了。
新護士名叫小嘟嘟,是將軍的養(yǎng)女,每天晚上都在咖啡廳跳舞。她走路的步態(tài)輕盈,優(yōu)美,連貫而又和諧,而她的舞步卻顯得笨拙。后來我為見她,就去了咖啡館。她令人驚嘆地跳著花步探戈,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而迷醉的神情,她是那樣純潔,我可以這樣說。
她在野戰(zhàn)醫(yī)院里尊重每位傷兵,像仆人一樣伺候他們。有一次,有一位主治醫(yī)查房的時候,看見小嘟嘟跪在地上,費勁地給一位麻臉兒的、冷漠的丑鄉(xiāng)巴佬德巴扣秋褲的扣子,他便說:“你呀,德巴兄弟啊,臊死個人嘍。你還是個爺們嗎?”
于是,小嘟嘟揚起那張親切、平靜的臉,輕聲說:“哦,我親愛的醫(yī)生,難道我沒見過穿秋褲的男人嗎?”
我記得復活節(jié)的第三天,被擊落的法國飛行員德魯歐先生抬到了我們那兒。他雙腿均已骨折。他是布列塔尼人,身體壯,皮膚黑而且不善言。堅硬的雙頰微微泛青。看上去很怪——強壯的軀干,猶如旋成的、渾圓的脖頸,以及打斷的雙腿。
他被安置在一個單間。小嘟嘟一連數(shù)小時照料他。他們輕聲而真誠地談心。德魯歐談飛行,說他還是單身:沒有一個親人,心中充滿憂郁。他愛上了她(這顯然可以感到),他專注地凝視她——溫柔、癡情而深沉。小嘟嘟雙手按在胸前,在走廊微微驚奇地對護士吉爾杰佐娃說:“他愛我,我的姐姐,他愛我?!?/p>
她禮拜六晚上值班,便坐在德魯歐身邊,我在隔壁房間,看到了他們。小嘟嘟來的時候,他說:“小嘟嘟,我非常愛你。”他把頭垂到她的胸前,并慢慢地開始親吻她深藍色的上衣。她手指哆嗦,揪扯著上衣的扣子。
“你要怎么樣?”小嘟嘟問。
他說了句什么。
小嘟嘟沉思地、認真地看著他并慢慢地解開了鑲著花邊的領(lǐng)子。柔軟、白皙的胸脯袒露出來。德魯歐嘆了口氣,便伏在上面。小嘟嘟疼得閉上了雙眼。但她還是發(fā)現(xiàn)他不方便,便解開了胸罩。他將小嘟嘟拉到身邊,但他動作過猛,就哼哼起來。
“您會疼的!”小嘟嘟說,“別再這樣了,您不能……”
“小嘟嘟,”他說,“您要走,我就死?!?/p>
我離開了窗戶。但我仍然望著小嘟嘟可憐而蒼白的面孔,看著她那么緊張地盡量做得不讓他痛苦,我聽到了情欲和痛苦的呻吟。
事情敗露了。小嘟嘟被辭退,說白了——就是被除名了。她在最后的時刻,站在前廳與我告別。沉重而明亮的淚水奪眶而出,但她怕我傷心,還是面帶微笑。
“再見,”小嘟嘟說,伸給我那只戴著淺色手套的纖手,“再見,我的朋友……”然后,她停了一下,直視著我的眼睛又說:“他心冷,他孤獨,他快死了,他求我,我能說不嗎?”
這時,德巴,臟兮兮的丑鄉(xiāng)巴佬,從前廳深處一瘸一拐地走來?!拔蚁蚰l(fā)誓,”小嘟嘟用輕微和顫抖的聲音小聲說,“我向您發(fā)誓,就是德巴求我,我也會那樣做?!?/p>
窺 視
我有個熟人——凱勃奇克太太。她曾經(jīng)一口咬定說,她未因“做任何好事兒”而得到五個以上的盧布。她現(xiàn)在有了套住房,房里住著兩個女兒——瑪露霞和塔瑪拉?,斅断冀涌捅人斃凇?/p>
姑娘們房間的一扇窗戶朝著馬路,另一扇——天花板下的通風窗,朝著浴室。我看到此,便對凱勃奇克太太說:
“晚上,您把梯子架到浴室的通風窗上。我爬上梯子,往瑪露霞的屋子里看。為此,我付你五個盧布?!?/p>
凱勃奇克太太說:
“哎呀,好一個能胡鬧的男人!”她同意了。
她拿到五個盧布的機會不少。瑪露霞一接客,我就扒窗戶。一切都順順當當,可有一次卻出了件蠢事兒。
我站在梯子上。好在瑪露霞房里的燈還沒熄。這次來的嫖客可愛,樸素,開朗,是位瘦高個,留著那種并無惡意的和長長的唇須。他就像在家一樣脫衣服:解開襯領(lǐng),對著鏡子尋找藏在胡子下面的小粉刺,仔細地看了看并用手絹擠了擠。然后脫掉皮鞋,繼續(xù)細看腳底板有沒有毛病。
他們親了會兒嘴,脫光了衣服,同抽一根煙。我想爬下來。我突然間覺得梯子在滑動,并在我身下?lián)u晃起來。我趕忙抓住小窗,卻打落了窗框。梯子轟隆一聲倒下。我吊在天花板上。整套房子都慌亂不安。凱勃奇克太太,塔瑪拉和一位我素不相識的、穿財政部制服的官員都跑了過來。我被弄了下來。我的處境很可憐?,斅断己褪莞邆€走進浴室。姑娘端詳著我,呆若木雞,輕聲說:
“流氓,哎呀,真是個大流氓……”
她不出聲兒了,用那雙無神的眼睛環(huán)視著我們所有人,然后走到瘦高個身旁,她不知為什么親吻他的手并哭哭啼啼。她邊哭邊吻,說:
“親愛的,我的天哪,親愛的……”
瘦高個如犯傻一般地戳在那兒。我抑制不住劇烈的心跳。我搓著兩個手掌朝凱勃奇克太太走去。
過了一會兒,瑪露霞知道了一切。一切都知道了,但又都忘記了。可我還在想,姑娘為什么要親吻那個瘦高個?
“凱勃奇克太太,”我說,“您最好再給我架一會兒梯子吧,我付您十個盧布?!?/p>
“您簡直瘋了,就像梯子一樣?!彼滞饬?。
我又站在通風窗旁邊。又在窺望了。我看到?,斅断加媚请p纖細的長臂擁抱著嫖客,她慢慢地吻著他,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親愛的,”她低聲說,“我的天啊,我親愛的?!苯又阆駛€情人似的委身于他了。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這樣的神情:似乎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保護她,就是那個瘦高個。
瘦高個正在盡情享樂。
◇孫越
1959 年生于北京,旅俄作家、翻譯家。中國翻譯協(xié)會專家會員,俄羅斯國際筆會會員,中國戈寶權(quán)外國文學翻譯一等獎獲得者。譯有《騎兵軍》 《勃留索夫詩選》 《繆斯:莫斯科—北京》《心靈河灣》等。著有文集《俄羅斯冰美人》《斯拉夫之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