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小說中的原始主義探析"/>
陳月瑤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沈從文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是獨特且鮮明的,與其他作家不同的是,他所特有的湘西生活背景使其在20世紀的文化大潮中向歷史回眸,有人說他是“在一片刀槍、吶喊、犧牲中,突然奏響了柔美的音樂,無視時尚地大寫其風景如畫的故土湘西。”[1]盡管沈從文外表溫和儒雅,作為“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作為“平常地像水一般”的人(畫家黃永玉語),他筆下構建出的湘西卻充斥著色彩濃郁的“野性美”。
沈從文的湘西系列小說展現(xiàn)出“復魅”的原始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使人性、獸性、神性三者既對立又統(tǒng)一地出現(xiàn)在人物形象的勾勒中,藝術強力在原始自然里得到彰顯,沈從文通過對自然人性進行描繪與歌頌,由此提出改造現(xiàn)代人“閹寺性”的藥方。然而,要做到全面窺覽沈從文小說中的原始主義,還需要充分認識原始思維和藝術思維之間的同構關系,并挖掘作品中的原始文化如何上升至藝術美這一深層結構,從而引出沈從文文學理想的最終指向。
當面對先民的原始神秘主義文化時,“子不語怪力亂神”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價值話語判斷。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發(fā)展脈絡中,現(xiàn)代化進程的發(fā)生也伴隨著“祛魅”行為,“祛魅”是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所概括的近代科學對包括宗教在內的一切神秘力量及其“卡里斯馬”式光環(huán)的祛除。人在啟蒙之前受到以宗教為代表的神秘力量的支配,科學的出現(xiàn)使世界的神秘性一點點地逐漸獲得釋義,其實質是為了還原人本中心?!办铟取苯醭蔀橹袊F(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政治正確”,也是中國啟蒙主義運動的應有之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賽先生”被請進中國,胡適、陳獨秀等人以《新青年》為陣地開展“白話文運動”以及“無神論”宣傳,對本土神秘主義文化進行圍剿批判。同時,以魯迅為代表的一系列現(xiàn)代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任務也即開啟民智,祛除迷信糟粕思想。
然而,科學和理性卻又導致了對人本真存在的“遮蔽”,工具理性的蔓延不斷侵蝕生命活力。世界展現(xiàn)為海德格爾所說的諸神離去的夜半,陷入對存在的遺忘的無信仰狀態(tài),靈魂游離失所,造成無所傍依的價值虛無主義。于是,大衛(wèi)·格里芬提出“復魅”來對抗韋伯“祛魅”所造成的工具理性暴政,以過程哲學的有機整體論來實現(xiàn)審美救贖,“復魅”科學觀試圖彌合人與外界自然的分裂,還原主體間平等交流對話的可能性。
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發(fā)展圖景中,沈從文的湘西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正是這樣的一種由“祛魅”到“復魅”的轉向,其文學創(chuàng)作以回溯的姿態(tài)從人類學深處獲取強大的原始能量,從而實現(xiàn)“本能革命”的策略,即用以顛覆文明的桎梏和人的異化,恢復光環(huán),重建信仰及個體尊嚴。沈從文對都市文明中的科學絕對“祛魅”產生懷疑,認為科學萬能論正是導致道德失落的根本原因,從而在巫楚文化的浸染下提出“神之再現(xiàn)”的價值重構。湘西小說創(chuàng)作的“復魅”嘗試表現(xiàn)為對原始主義的縱向挖掘,其創(chuàng)作展現(xiàn)的是“神之存在,依然如故”的神秘主義美學追求。沈從文小說中對原始主義的呈現(xiàn)貫穿于其文學理想建立的始與終,中長篇小說《邊城》《長河》圍繞著美好淳樸的少女“翠翠”“夭夭”展開湘西山水風情畫;短篇小說集《月下小景》《神巫之愛》《雨后及其他》《龍朱》《阿黑小史》《鳳子》等眾多作品體現(xiàn)出原始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的多方位視角,交織成一個較為完整的美學思想網(wǎng)絡;同時,都市小說《八駿圖》《紳士的太太》等提供了都市反向批判視野,從而形成對照補充。
原始主義最早作為文化人類學的一個概念,由英國的愛德華·泰勒所提出,他在其著作《原始文化》中總結并分析了廣泛的民族學材料與文化現(xiàn)象,對原始精神文化進行開創(chuàng)性的階段研究,從原始文化中的語言、神話、世界觀以及巫術儀式之中探尋文化發(fā)展的根源。[2]此后,法國社會學派的列維·布留爾在此領域進行了新的探索,他在《原始思維》一書里聚焦的是原始文化神秘性質的原因以及原邏輯思維形式,并由此提出了“集體表象”和“互滲律”這兩個重要概念。[3]于是,原始主義研究從表面上的風俗研討進入了深層次的思維探尋,對于探究文學藝術中的“母題”以及原始情感具有啟迪意義。
不僅如此,原始主義同時也作為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傾向存在于文學史當中。最初的文學形式——神話,就與原始思維息息相關。原始主義文學批評向文化人類學汲取養(yǎng)分,并且賦予了“原始”更加具有張力的含義。這就意味著文學作品中的暴力、血腥以及充滿野性的性愛行為并不單純受制于現(xiàn)代文明價值觀,而是從祖先的生活方式中所激發(fā)起的一種遠古情感,這是文學反省自身的一個全新向度,即從古老的生命體驗中獲取新鮮的血液,實現(xiàn)對民族內部的生命力探尋。
方克強先生曾經(jīng)對中國的原始主義文學進行梳理,他認為“原始主義”的代表作家首先是沈從文,他對湘西世界牧歌式的敘述堪稱“中國的勞倫斯”。[4]如果說魯迅是通過正面剖析國民劣根性來拓展反思的向度,迫切呼吁救贖;那么沈從文則是退到浪潮背后,用迂回的手段照矚原始人性中的閃光處,用自然的生命力來質疑理性與文明的孱弱。沈從文自持“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回到他所熟悉的湘西世界中去尋找民族的出路。在此過程中建立了深刻的文學理想,試圖重塑民族靈魂和對于美的敬畏。
原始主義文學批評往往是通過原型批評以及探究文學中的母題得以實現(xiàn)的。瑞典心理學家卡爾·榮格在與其老師弗洛伊德分道揚鑣后,跳脫出后者所限制的個體條件,提出非個體層面,將記憶時間拓展到遠古的祖先生命,認為這是一種帶有普遍性的記憶模式,即“集體無意識”,其中包含著“原型”這一概念,或稱之為“原始意象”,它們是某種在人類歷史中不斷重復的生命痕跡,帶有深層次的集體直覺,也構成了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內在動機。[5]在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原始主義傾向的著力點放在了“力”與“性愛”這兩個原始母題上,弗洛伊德稱之為“死本能”與“生本能”[6],二者貫穿于人類歷史與人類文學發(fā)展的始終,帶有極其深邃的原始意識。同時,用一種“泛神的情感”來把握原始主義,使得神性與獸性相融合,形成意蘊無窮的原始喻象,這是沈從文小說中表現(xiàn)原始主義的又一手段。
學者解志熙曾分析沈從文與戰(zhàn)國策派之間的關系,并認為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此階段具有獨特意義,即“偏離自由主義且接近民族主義”[7]。與其說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受到戰(zhàn)國策派影響,不如說沈從文在前期的創(chuàng)作就與戰(zhàn)國策派思想以及尼采“生命意志”理論不謀而合,即由文轉武,從儒道的中庸思想到法家的尚武精神,通過對力的崇尚,培養(yǎng)起剛毅的民族意識,用以根治日益萎靡的國民性。
在自傳中,沈從文在描述童年生活時,曾經(jīng)談到孩子們常常以削尖的竹片為防身的武器,在離家較遠時遇見危險或是遭到挑釁,也絕不怯弱,坦然應戰(zhàn)。[8]言語中透露著對勇敢好斗這種生存意志的贊揚和肯定。崇拜這種力量并非是崇拜莽夫之力,目的在于強調內在生命的迸發(fā)。
血性與野性并存的湘西故土令沈從文視“生命強力”為人生存的基本狀態(tài),在他的湘西小說中,無論是“結實如公牛,能架船,能泅水,能走長路”的天保、儺送兄弟,還是“美麗強壯如獅子”的龍朱、“真是一個牛”的水手柏子,都展現(xiàn)出了沈從文在勾勒人物形象的考量,即對“力”的崇拜與頌揚。
《虎雛》中勾勒了一個“氣派又偉大”的小勤務兵形象,野蠻的氣概注入其靈魂,大概是由于“他的氣概給了我些氣力”,使讀書人“我”決定將其培養(yǎng)成一個紳士。這篇作品帶有一定的隱喻色彩,也構成了相應的反諷語境,即染上都市“文明病”的“我”一方面受散發(fā)自然野性的小兵所吸引,試圖從其身上汲取原始生命力;另一方面出于文明人的自傲,要將其吸納進現(xiàn)代社會之中,馴服成“走路昂昂作態(tài)”的“家養(yǎng)公雞”[9]120。最終,小兵惹事打死人并逃亡外地,留下絕望的“我”,宣告著這場馴化的敗北。事實上,“文明化”就是在剝奪這種野蠻的氣魄,這卻正是人的本真狀態(tài),當這種平衡被打破,那么真正毀壞的不是自然,而是矯飾的文明。
細數(shù)沈從文眾多作品,其中對性愛所著的筆墨是豐厚飽滿的,但又如蜻蜓點水般點到為止,意蘊深長,傾向于“留白”式審美。這一內容的寫作在都市題材與湘西題材之間有著涇渭分明的情感態(tài)度,可以說沈從文正是通過對都市人的性觀念扭曲的譏諷,從而反證質樸的鄉(xiāng)村青年男女自然人性的美好。
都市小說《紳士的太太》開頭,就給了現(xiàn)代紳士精英群體當頭一棒:“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石頭打他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這些高等人造一面鏡子?!盵10]小說里展現(xiàn)了姨太太紙醉金迷的牌桌生活,以及禁欲之下道德退化,不顧倫理綱常在家庭中出現(xiàn)亂倫和濫交的行為,筆鋒含蓄,卻極盡諷刺之能事。而《八駿圖》對幾位教授病態(tài)心理進行一一展現(xiàn),看見讀書人在傳統(tǒng)道學觀念壓迫下堵塞的情欲,其自然的本能被當成罪惡壓制,所呈現(xiàn)出的只能是虛偽矯飾的丑態(tài)。對此,沈從文表明了自身的立場,認為“這觀念反映的是社會與民族的墮落。憎惡這近似被閹割過的寺宦觀念,應是每個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覺?!盵11]
再看湘西世界,無論是《邊城》中翠翠與儺送“大魚咬你”的純潔情感,還是《蕭蕭》里蕭蕭對花狗青春的萌動,甚至是《柏子》中水手與妓女有些粗野的愛欲,都展現(xiàn)了淳樸民風下長大的青年男女的真實狀態(tài),唱歌跳舞,此唱彼和,自由戀愛,人的自然天性得到合理伸張。在短篇《雨后》中,四狗和阿姐在草棚下用言語推拉著,阿姐是“活的卻不掙的魚”,四狗給了她“氣力、強硬和溫柔”[12],青年男女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并順應著自然賦予身體的節(jié)奏,這是無關道德倫理和理性鉗制下的選擇。盡管“讀過書”的阿姐和“不識字”的四狗到最后未必能走到一起,或許雨停之后詩意散去,空留下濕涼卻又無處可循的體觸,但他們舒展的愛欲是真誠的,同時也是美的,具有無窮的潛在力量。
喻象是主體向外部世界的審美投射。自然界的原始喻象通常象征著泛神的上帝和生命,原始人從中汲取生命能量,并在最大程度接觸到美。沈從文曾經(jīng)談到:“這種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產生一片銅,一塊石頭,一把線,一組聲音,其物雖小,可以見世界之大,并見世界之全?!从纱孙@示一種美麗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皺眉,無不同樣可以顯出那種圣境?!盵13]
《月下小景》展現(xiàn)了苗族青年尋找對象時“跳月”的行為,具有浪漫的詩意,充盈著神秘的力量,青年男女激蕩著生命活力,有情人在月夜中交換盟約。沈從文在其中指出或暗示月光幫助了苗族人的求愛活動。與此同時,在月光下服毒殉情的男女,也是借月光表達了對神性的尊敬以及對神的意志的遵從,在月光的指引下完成了內心的渴望,保持了神性的純潔。
除“月”以外,“水”在沈從文的小說中更是一個不可取代的重要喻象。“我所寫的故事,多數(shù)是水邊的故事?!夜适轮腥宋锏男愿瘢珵槲以谒叴纤姷降娜宋镄愿??!盵14]
沈從文借助“水”來實現(xiàn)完整的情感表達,首先是通過架構水上人物關系:例如《邊城》中不僅是渡船上的翠翠和老船夫靠著水生活,茶峒中的男女老少都是由水來建立自己的生活和思維方式,甚至是情感體驗。水的美質滲入這些淳樸人民的骨髓之中,他們的生命是與水一樣鮮活流動著的,形成了自由而又充滿張力的生命特質;其次,在中國文學的語境之中,水之意象往往帶有一定程度上的孤獨憂郁的美學意蘊。[15]在這水上建立起來的人物關系同樣也宛如朦朧縹緲的霧氣,美麗而脆弱,譬如朝露,閃耀而短暫。翠翠與儺送因水而產生情愫,又因水而互相阻隔,無法達到靈魂上的真正共通,只能暗自猜測“回來”的答案,這種沉重的孤獨感正是沈從文構筑湘西世界的基調;再者,水意象也代表著狂放而強勁的生命意識?!冻胶有〈系乃帧分袨槲覀冋宫F(xiàn)了船上水手的生活經(jīng)驗,展現(xiàn)了其“天上縱落刀子也得做事”[16]172的勇敢氣魄,他們帶有些粗野的言語和放縱的性愛生活,正體現(xiàn)了搏擊惡浪時所得到的自然強力,充滿壯闊的生命之美。
最重要的是,這些關于水的意象最大程度地接近了上帝造物時的心境,即沈從文所稱的“美麗的圣境”。在這里,人與物象之間達到共通,身體和環(huán)境形成同構關系,并在深層次中成為隱含的喻象,物我兩忘,進入所謂“不知何者為物,何者為我”的審美靈境。
當原始主義進入文學作品之中,兩個問題也便隨之浮現(xiàn):如何將湘西原始生活的內容上升到藝術美的層面?又應該如何認識原始思維與藝術思維之間的關系?
十八世紀初,意大利美學家維柯在《新科學》中提到,原始人對于外界的反應是一種帶有詩意且獨特、是生而有之的“詩性的智慧”,是人類最原始的思維方式。維柯這里所提到的“詩性”,近似于后來鮑姆嘉通所提出的“感性學的”或“審美的”(aesthetic)。維柯直接認為,原始初民的思維模式是“藝術”的,他們“通常用咆哮或呻吟來表達自己的暴烈情欲,于是他們把爆發(fā)雷電的天空叫做約夫(Jove),這位天帝有意要用雷轟電閃來向他們說些什么話。”[17]222
原始人通過構建浪漫傳奇的神話,從而實現(xiàn)人性與神性的統(tǒng)一,這一點在沈從文某些帶有神性的湘西小說中也有呈現(xiàn)。在對小說人物的命名上,沈從文喜歡用獅子、豹子、老虎、羊、鹿等充滿雄氣或溫順有靈性的動物來象征形象特點,例如《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豹子與媚金被塑造成為帶有神性的人物,而他們激進地為絕對純真的愛情獻身的悲劇,宛如劃破月夜的血痕,代表著某種虔誠的祭祀儀式。無獨有偶,《龍朱》中的龍朱也好,《扇陀》中半人半鹿的候補仙人也好,在某種程度上,它們都帶有圖騰崇拜的性質,也符合原始人與動物聯(lián)姻,從而造就具有神性的人格這一心理。
另外,維柯認為:“原始人渾身是強旺的感覺力和生動的想象力,詩是他們生而就有的一種功能?!盵17]221這種“感覺力”和“想象力”轉化成為巫術儀式中的種種秘儀,而“無知”就強化了自然的神秘與權威,人類在自然與自身愿望的交互關系中發(fā)明了“神”。在沈從文的湘西小說里,通過對湘西巫儺文化的展露,可窺視其小說中原始詩性智慧的一角。
在《阿黑小史》中就曾為我們展現(xiàn)出捉鬼治病的儀式,做法事的老師傅到阿黑的病榻邊,帶著金漆鬼臉的法寶,吹出全村都能聽見的悲哀又高昂的牛角音,燒起巫火來,為其追魂捉鬼。淳樸鄉(xiāng)民對生的渴望就這樣通過秘儀和神的代言人,傳遞給具有權威力量的自然神明那里。
又如,《鳳子》中的“神之再現(xiàn)”一章介紹了一場精心安排的謝土儀式:穿著如鮮血的緞袍的巫師,莊嚴的牛角聲和金鼓聲在火焰中跳動,用舞蹈和音樂相結合來向神明表達敬意,頌歌法事結束后,上百號人飲酒娛神,上演起喜劇和歌劇,在一片雜亂的笑語之中共同祈福……這個儀式使小說中“城里來的客人”頗為震撼,并從中看到了帶有“神性”的美。人們通過這種儀式感悟自身與世界的聯(lián)結,在與神明的交流之中激發(fā)出內心深處的活力和渴望。
再者,維柯闡釋了這種詩性邏輯中最必要最鮮明的組成部分:隱喻。“它使無生命的事物顯得具有感覺和情欲。最初的詩人們就用這種隱喻,讓一些物體成為具有生命實質的真實真物,以己度物?!盵17]238如前所述,在沈從文的小說中,“月”與“水”的隱喻就帶有濃重的詩性特征。不僅如此,這種意象與人的滲透關系幾乎成為沈從文構筑湘西世界的母題之一。無論是翠翠、三三還是夭夭,她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泓跳躍著的清泉,人的美好品性與水的美質是同構的,水的憂郁氣質和孤獨美韻原封不動地移植到少女身上,使她們生命中那種朦朧的憂傷最終有跡可循。
更重要的是,這一“詩性智慧”的展現(xiàn)并非只停留在哲學層次,即僅僅解釋了原始思維與藝術思維的同構關系,而是充盈著“狄奧尼索斯”精神,將“詩性智慧”從晦澀的邏輯中解放出來,進入自由的情感層面。
狄奧尼索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酒神,悲劇便是起源于對狄奧尼索斯的祭典儀式之中。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之中闡明了酒神秘儀中的人類天性沖動,這是一種突破個體化限制,試圖回歸母體的沖動。尼采認為其本質就在于“個體化原理崩潰之時從人的最內在基礎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滿幸福的狂喜”。[18]24
這一種“迷狂”體驗事實上就消解了“詩性智慧”的邏輯形式,將其披上了情感的外衣,在懸崖邊緣共同奏響極樂之歌?!霸诘見W尼索斯的酒神頌歌(Dithyrambus)中,人受到刺激,把自己的象征能力提高到極致,某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急于發(fā)泄出來?!盵18]30原始鄉(xiāng)民的情欲、暴怒、激情以及巫術祭祀中體現(xiàn)出的力量、狂熱都與酒神所具有的“狂醉”的生命意志相符合。
沈從文在《龍朱》中,這樣描寫白耳族王子龍朱的外貌:“這個人,美麗強壯像獅子,溫和謙遜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倍潭處仔凶郑蛯堉烊诵?、獸性、神性集于一身的特點描繪出來,鄉(xiāng)野女人癡狂到連龍朱的奴仆都因為與龍朱的接近而變得極受歡迎,能夠“在沉醉狂歡中享受這些年青女人小嘴長臂的溫柔?!盵19]這一種狂熱情緒正與酒神精神中的“狂醉”相呼應,鄉(xiāng)野女人不敢接近近乎于神的龍朱,于是其奴仆便成為了神的代言人,通過與其接觸從而得到神性的傳遞,并在這種儀式中釋放人性的本能,起到升華情感的作用。
而《鳳子》中謝土儀式與酒神頌歌也有相似之處,在娛神環(huán)節(jié)表演了愛情喜劇、小歌劇、戰(zhàn)爭故事等等,上百號人們在甜米酒的熏陶下興致高昂,齊聲頌歌。被城里的客人稱為“一出不可形容的好戲。是詩與戲劇音樂的源泉,也是它本身?!谶@光景中我儼然見到了你們的那個神。”[9]324湘西人對神的態(tài)度不是苛求和索取,而是感謝和崇拜,在娛神戲劇中強調了人的參與,將人立于儀式的中心,實現(xiàn)自我的確證。在這個原始鄉(xiāng)野世界中,“人不再是藝術家,人變成了藝術品:在這里,在醉的戰(zhàn)栗中,整個自然的藝術強力得到了彰顯,臻至‘太一’(物質本源)最高的狂喜滿足?!盵18]26這也正是詩和其他藝術的來源,即由外向內地發(fā)掘自我價值,將其與天地間的自然強力相聯(lián)結,把美的內核真正表現(xiàn)出來。
沈從文小說中原始主義的美學意義正在于此,通過建立原始思維與藝術思維之間的關系,從而將原始生活上升到形而上的美學層面,挖掘出原始世界深層次的生命活力,使之轉化為藝術強力,構筑起生命美學感悟。
藝術化的湘西世界仿佛成為一個充滿愛與美的伊甸園,沈從文是否想要通過構建這個純美的烏托邦,從而實現(xiàn)絕對的“回歸”以及“消極出世”的理念?
從“萬物有靈”以及“天人合一”的觀點上看,沈從文同老莊的道家思想是重合的,但從深層次來看,他與道家“清靜無為”以及“出世”的觀點又是背道而馳的。
首先,沈從文提出的藥方并不是單方面的“回歸”自然,回歸原始人性,妄圖進入一個歷史倒退式的“小國寡民”社會。他認為原始世界與都市生活應當形成雙向補充的過程,所以也用理性思維對自然人進行反思,認為他們愚昧、落后,無法承擔起人類歷史的重擔,為“湘西人的負氣與自棄”感到心痛,也為他們的未來命運產生悲憫心和責任感。在《長河》中,沈從文不僅描繪了美好寧靜的自然風土人情,更是揭露了湘西尚存已久的陋習:將族中發(fā)生丟臉事情的女子執(zhí)行私刑,捆打變賣是常事,更有“病態(tài)深”的族中人將其沉潭,也并無人問津。
除此之外,更令沈從文憂慮的是現(xiàn)代文明已經(jīng)侵襲了農村的宗法制,某些美好正在坍塌,而鄉(xiāng)下人開始換上虛偽和狡詐的面孔,人性美將不復存在,而畢竟他們無法獲得如城里人一樣的條件來支撐有尊嚴的生活,故湘西世界發(fā)展的前路也十分受阻。在《辰河船上的水手》結尾處,沈從文痛心發(fā)問:“浦市地方屠戶也那么瘦了,是誰的責任?一群精悍結實的青年,來駕馭鋼鐵征服自然,這責任應當歸誰?”[16]175所以,事實上在沈從文的藝術理想中,現(xiàn)代思維和原始思維是同構的,互相形成補充,最終目的是使人與自然與社會有機和諧。
其次,沈從文的“回歸”并非是單純的現(xiàn)實層面的回歸,而是在更高的審美層面上實現(xiàn)回歸,因為只有建立起這種“美的信仰”,才能夠實現(xiàn)“主體間性”(即人與世界的關系變成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和諧共在并最終融合為一體的關系[20]),從而在現(xiàn)實中建立人類共同體。
正如酒神精神的內涵:貧困和專制在人與人之間設置的一切等級界限皆已泯滅,……每個人皆已忘言廢步,載歌載舞地表明自己是一個更高更理想的共同體的成員。[18]26這里的“共同體”指的既是審美層面的“主體間性”,同時也是現(xiàn)實層面“人類共同體”的實現(xiàn),是通過更高層次的審美關懷來實施強烈的現(xiàn)實干預,并非是指向背棄現(xiàn)實的純美烏托邦。
在沈從文自傳中的《清鄉(xiāng)所見》里曾收錄一個故事,后被改寫為《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平時沉默寡言的豆腐店老板,在傾慕已久的女人吞金自殺后,偷偷掘開其墳墓,背著女人到那布滿野花的山坡上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只因有傳說吞金而死的女人是能夠救活的,只要在七天內被男子抱在懷中即可。被捉后,臨近砍頭前的男人沒有一絲慌張,依舊自言自語著:“美得很,美得很?!焙盟齐p目失明的浮士德倒下之前喊的那句:“請等一等,你是多么美呀?!?/p>
沈從文認為:“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番贊頌……即用一支筆來好好的保留最后一個浪漫派在二十世紀生命取予的形式,……”[21]所謂的“生命取予的形式”就是美的神圣性,這正是其文學理想的最終著力點。在風起云涌的文化浪潮中,沈從文的后退只是換了一個方向的前進,對美的生命的無止境追求是他所提出的藥方。
穿梭在湘西世界和都市世界之間,沈從文并不執(zhí)著于新舊時態(tài),而是著眼于美的永恒。他的野心并不局限于美好風光的再現(xiàn),而是要人咀嚼“淡淡的憂傷”背后的深意。在原始世界里,沈從文看到了人們對生命的崇敬以及對美的贊歌。事實上,沈從文似乎相信蔡元培理論的一個變種:美學必須繼承宗教的功能,沈從文認為文學將繼承原始宗教的作用和熱情,[22]他表達了對蔡元培提出的“用美與愛代替宗教”美育觀的認同:“我們實需要一種美和愛的新的宗教來煽起你年青一輩做人的熱誠,激發(fā)其生命的抽象搜尋,對人類明日未來向上合理的一切設計都能產生一種崇高莊嚴感情?!盵23]在這里,沈從文將“美”與“神”對等起來,為的是填補自然之神的消亡與缺席,將美植入人心并培養(yǎng)起對美的自覺追求,用這種態(tài)度來批判現(xiàn)代社會的頑疾,最終指向構建烏托邦式的理想生命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