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世芬
(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關于古典名著《水滸傳》的研究今天已成一門專門的學問。圍繞其中一些關鍵問題,學界長期以來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有關作者的家族、世系、字號、里貫、生卒年、生平事跡及交游等問題便在其中?!吨袊鴼v史文化名人傳》系列叢書中的《草澤英雄夢——施耐庵傳》(浦玉生著《草澤英雄傳——施耐庵傳》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一書,無疑是作者集平生之所學,希望在水滸研究領域有所創(chuàng)獲的一個研究成果。在《施耐庵傳》后,作者還專門附錄了《施耐庵年表》。作為歷史人物研究不可或缺的資料,其工具作用不容小覷。但在研讀了這份年表,并參照閱讀了整部傳記后,筆者卻頗有異見。
年表本是紀傳體史籍的一種體裁,始創(chuàng)于司馬遷的《史記》。所謂年表就是把歷史人物成長歷程及其經歷的重大歷史事件按照年代順序排列出來的表格形式。根據中國古代對人物年譜的主人公稱之為“譜主”,可以循例將人物年表的主人公稱為“表主”。按照薛大元的看法,今人編寫人物年表,既要寫出表主的“生平活動”,也要寫出其“學術思想形成的過程以及其思想活動和學術成就,還要寫出在他思想形成過程中社會(包括家庭)對他的影響和他對社會的影響”[1]。而年表編寫的核心工作便是材料的考證,要求編者“既要有發(fā)現資料的能力,更要有駕馭資料的功力”[2]。以此檢視浦玉生先生編撰的《施耐庵年表》,至少存在以下三方面的明顯缺憾,而這些缺憾又都與材料的錯誤引用與缺乏嚴格考證密切相關。
關于表主生卒年的時間認定,由于缺少嚴肅的考證,《施耐庵年表》得出的結論難以讓人信服。
《年表》如此記述表主的生卒年:“元成宗元貞二年丙申1296年十月初二,生于泰州白駒場街市(現屬江蘇省大豐市白駒鎮(zhèn)),取名彥端,字子安。”[3]“明洪武三年庚戌1370年七十五歲,三月初二施耐庵在淮安大香渠巷六號逝世,直到其孫輩文昱時才將靈柩復遷興化市施家橋一高地‘獅子地’安葬,淮安王道生撰寫墓志銘?!盵4]作者認為表主是白駒的施彥端,生于“元元貞丙申”(1296),卒于“明洪武庚戌”(1370)。這顯然是采信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曾流行一時的王道生《施耐庵墓志》中的說法。在收錄于《興化縣續(xù)志》中的這篇《施耐庵墓志》中,王道生明確記述了施彥端“生于1296卒于1370”。但王道生的這一觀點自流行以來便屢遭批駁,原因是這篇現存的墓志(下統(tǒng)稱為“王志”)根本已被認定并非王道生所作,而是今人的一篇偽作。
原來,歷史上王道生撰寫的《施耐庵墓志》已被今人動了手腳做了改動,真實性已大打折扣。早在上世紀40年代,作為修撰《興化縣續(xù)志》的負責人,興化人劉仲書(1880-1955)為了把文化名人施耐庵編入興化縣縣志中,竟對歷史上的“王志”做了改動。于是才有了這個生于“元元貞丙申”(1296),卒于“明洪武庚戌”(1370)的說法。對于“王志”的這一改動,今天有明確的文字資料可以查詢,就是1982年5月由興化縣施耐庵文物史料陳列館編印的《施耐庵資料一》一書。該書收錄了丁正華等人專門撰寫的《清理施讓殘墓文物及繼續(xù)調查施耐庵史料報告》一文,對被改動的《施耐庵墓志》做了具體說明:“改動當在入志之時,改動者或即劉仲書,或為白駒施姓而劉參與其事。”①劉仲書等人對“王志”所作的改動,距離施耐庵生活的元末明初將近六百年之久,原本就無修改的確切依據,自然難以讓人相信。
事實上,關于施耐庵的生平情況,目前可資借鑒的材料絕非僅有“王志”,乾隆朝及此前的文物、史料尚存若干。比如“施讓地照”,楊新的《故處士施公墓志銘》(乾隆版),《處士施公廷佐墓志銘》(咸豐版),施封(第14代孫)的《施氏長門譜序》等,這些材料經學界多番論證考辨,被公認為真實可信而存世。事實上迄今為止,確也未有新的文物或史料可以糾正或推翻這些材料。有鑒于此,其在施耐庵研究領域仍具有相當的權威性,據此得出的觀點也被視為是真實可信的。
以楊新的《故處士施公墓志銘》為例。此銘作于明朝景泰四年(1453),墓主為施讓。銘文中記載:施彥端于“洪武癸丑”(1373)生施讓,字以謙。而在刻制于“嘉靖歲甲申”(1524)的出土文物《處士施公廷佐墓志銘》中,也有類似記載:“(曾)祖彥端,會元季兵起□□□家之。及世平,懷居興化(還)白駒,生祖以謙?!逼渲小笆榔健?,應當是指朱元璋平定天下,建立大明王朝,建元“洪武”之時。兩件文物關于施讓出生時間的記載完全一致,自然比較可靠。
由上所述,可以對施彥端的生卒年及生平事跡做出一些合理的推斷。比如楊新的《故處士施公墓志銘》中記載:這個施彥端有兩個“皆出名門”的媳婦,對其“孝養(yǎng)”“始終弗怠”。其中大媳婦顧妙善,生于“洪武辛亥”(1371),小媳婦陳妙貞,生于“洪武戊辰”(1388)。由于古時“貴族男子二十歲結發(fā)加冠后可以娶妻,貴族女子十五歲許嫁時舉行笄禮后結發(fā)加笄。所謂結發(fā),就是在頭頂上盤成發(fā)髻,表示年屆‘成人’,可以結婚了”。[5]從這一婚嫁傳統(tǒng)可以推斷,兩個兒媳嫁入施家的時間應該分別是在其十五歲以后的1386年和1403年。既然二人都曾“始終弗怠”地“孝養(yǎng)”過施彥端,那么這個施彥端在1402年就還應健在。因此,按一般壽至古稀來估算,白駒的施彥端應生于14世紀30年代,卒于15世紀初。
再來比照劉仲書修改的生卒年。1296年出生的施彥端如果能活到1402年以后,就有106歲的高壽!這樣的長壽即便在今天也實屬罕見,更何況在古代社會!倘若施彥端確實卒于1370年,那么1373年在其死后三年又怎能生子施讓?豈非咄咄怪事?更有1402年以后還要被兩位媳婦“始終弗怠”的“孝養(yǎng)”,就更荒唐了!《施耐庵年表》中還記述白駒的施彥端于“至順二年辛未1331年三十六歲賜進士”[6]。并有注釋補充說明:“官錢塘二載。后歸隱,不知所蹤?!雹谌舭匆话闱闆r估算,14世紀30年代出生的施彥端,怎能在1331年即中進士,還“為官錢塘”?凡此種種,年表中類似的錯誤都是由于劉仲書對“王志”大膽篡改所致!作為年表的作者本當予以正名,但不知為何,作者對學界一致認可的材料置若罔聞,卻采信了這個被指認為“今人偽作”的所謂“王志”。或者,是浦玉生先生又有了新材料?如果是,就應該在年表中做明確的“考辯”工作,說明自己采信“王志”的充分理由。但作者卻又未作任何文字說明,這不得不說是年表的一個硬傷。
還有其他關于表主人生經歷的記載,《年表》也頗有令人質疑處。比如,“至正二十七年丁未1367年七十二歲,在泰州白駒場街市、茅家園一帶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水滸傳》。朱元璋大將徐達攻破蘇州,張士誠被俘死難,大周政權滅亡?!盵7]此時,還根本未有《水滸傳》的書名。這部小說,明代先有《宋江》《忠義水滸傳》的名稱,到明代萬歷14年(1586)成書的《續(xù)文獻通考》中才有《水滸》這個名稱,而這已是219年以后的事情了。再有“至正二十八年明太祖洪武元年戊申1368年七十三歲,因《水滸傳》手抄本《江湖豪客傳》流傳惹禍,被關進金陵刑部大牢。”[8]《江湖豪客傳》這個名稱用得就更是荒唐了。自宋至元以至明初,由于民族矛盾非常尖銳,對朝廷的忠義思想始終占據社會的主流,因此這類宣揚造反的書名是絕對不會被精明的明朝書商采用的。
在《施耐庵年表》中,浦玉生先生極力要將“白駒施彥端”與“錢塘施耐庵”合二為一,將寫《水滸》的施耐庵與做官的施彥端合二為一。因此年表中有如下記述:
延佑元年甲寅1314年施耐庵十九歲“考中秀才”。……元泰定帝泰定元年甲子1324年二十九歲“相傳施耐庵這一年赴杭州參加江浙行省鄉(xiāng)試,考中舉人”。至順二年辛未1331年三十六歲“賜進士。經國子監(jiān)司業(yè)劉本善推薦,任鄆城縣訓導”。元統(tǒng)三年至元元年乙亥1335年四十歲“約此年在錢塘縣任縣尹”。而在求取功名之余,年表穿插記載了表主與《水滸傳》之間的關聯。如至順元年庚午1330年三十五歲“赴大都(北京)會試途中,考察梁山泊”。元統(tǒng)三年至元元年乙亥1335年四十歲在任錢塘縣尹時,“搜集整理水滸戲”。至正九年乙丑1349年五十四歲“業(yè)余著書《江湖豪客傳》,即《水滸傳》”。至正十三年癸巳1353年五十八歲,“正月,張士誠等十八人在白駒場起義。張士誠造訪施耐庵,《江湖豪客傳》(《水滸傳》)正寫到第四十五回”。
那么,“白駒施彥端”與“錢塘施耐庵”能否合二為一?這顯然需要嚴格的考證。令人遺憾的是,相關的歷史文物資料可以直接判定這種“合二為一”為無稽之談。
一個有力的證據是,1978年秋,江蘇興化縣新垛公社的施家橋大隊挖掘出土了一塊石碑,碑上的《處士施公廷佐墓志銘》一文記載了興化縣施家橋在歷史上確實存在過一個施氏家族。這個施氏家族從元德到彥端到以謙到景口再到廷佐歷經五代人。碑文上有三個至關重要的字曾被認為是“白駒施彥端”與“錢塘施耐庵”可以合二為一的重要證據:在“會元季兵起”后面的三個字因磨損嚴重而難以辨認,認為合一的學者將其確認為“播浙遂”三字,意思是說元代末年白駒的施彥端遷居浙江了。這就讓人很自然地將江蘇的施彥端與浙江杭州的施彥端聯系起來了。但近年來各地又出現了新的研究成果,證明這三個字不是“播浙遂”,而是“播流蘇”。那么這句話就是白駒的施彥端曾遷居過蘇州。于是就將江蘇與浙江杭州聯系在一起的一個重要證據推翻了。
施封(第14代孫)在《施氏長門譜序》中的記述也是二者不可合一的一個重要證據。施封的這篇譜序,見于《施氏長門譜》(也稱《施氏家簿譜》)。這本家譜修訂于乾隆42年(1777年)。現在所見的《施氏長門譜序》是施氏家族18世孫釋滿家作于民國7年(1918年)的手抄本,于1979年12月9日由江蘇興化縣大道公社和瑞大隊第五生產隊社員施俊杰獻出。這篇序中清晰地記載了施家后代修譜的經過:修撰這部《施氏長門譜序》,曾“訪諸耆老,考諸各家實錄”。由此可見,其下筆非常慎重。該序首句便是“族本寒微”?!昂ⅰ币辉~,有貧寒微賤的意思,自然與取得功名、在朝為官、地位高貴等等無緣。但《施耐庵年表》中表主卻中過舉人,出任過縣尹,寫過煌煌巨著《水滸傳》,還入過張士誠幕府……倘若施家先輩果真取得過這些業(yè)績,其后輩自然不甘心棄之不用,這本是人之常情。所以,當頭便是“族本寒微”,絕非謙虛低調,而是無法無中生有之故。
因此,“白駒施彥端”與“錢塘施耐庵”實在難以合二為一。那么,《水滸》作者施耐庵與做官的施耐庵又能否合二為一?
明清兩代仍然實行科考制度。明人為了取得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先要參加童試,作為童生被錄取“入學”后稱為生員,即秀才。這是功名的起點。正式的科舉考試則分為三級:鄉(xiāng)試,會試,殿試。第一級是鄉(xiāng)試,取中后即為舉人,第一名為解元。第二級是會試,參加考試的舉人取中后稱為貢士,第一名為會元。第三級是殿試??荚嚨呢暿咳≈泻蠼y(tǒng)稱為進士。殿試分三甲錄取。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第一甲錄取三名,第一名俗稱狀元,第二名俗稱榜眼,第三名俗稱探花,合稱三鼎甲??瓶嫉念}目出自四書五經,內容涉及面頗廣,包括文學、歷史、哲學、政治、經濟、教育、倫理、道德、天文地理、藝術科技等各個方面。由此可以推斷,最后能取中進士的應是一位精通詩書、上懂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學之士。按照《施耐庵年表》的記載,官授錢塘縣尹的施耐庵,確實從“考中秀才”“考中舉人”到最后“賜進士”,經歷了三級科考的完整過程,最后才被授官。所以應該是一位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
但倘若做官的施耐庵真如《年表》所述,最終寫成了文學巨著《水滸傳》,那么有一些問題又確實令人費解。比如《水滸傳》中凡涉及北方及山東梁山的氣候風物、山川地理的,作為通曉天文地理的作者,卻每每留下眾多“筆誤”。比如百回本中的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中,正值隆冬時分,那八百里水泊梁山卻是“山排巨浪,水接遙天”,更有“戰(zhàn)船來往,一周回埋伏有蘆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窩盤多草木”[9]。還有第四十六回“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拼命三火燒祝家莊”中,竟將冬日的翠屏山寫的如同南方一般:“遠如藍靛,近若翠屏。澗邊老檜摩云,巖邊野花映日。漫漫青草,滿目盡是荒墳;裊裊白楊,回首多應亂冢”[10]。這些將南北氣候風物混為一談的細節(jié)描寫,很容易讓人得出“作者的知識視域有限”的結論。完全不能相信竟是一位出身進士的人所寫。對此,浙江水滸學會會長馬成生教授在其專著《杭州與水滸》一書中已有嚴格的論證,并在最后得出結論,《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應該是一位長期生活在杭州的書會才人。因為久居錢塘,又不曾游歷江北,所以他“并不熟悉山東鄆城一帶,只是熟悉杭州地區(qū)”[11]。
由此可見,《年表》將施耐庵合二為一的做法也是經不起推敲的。
《施耐庵年表》中還存在其他方面的問題。簡而言之,主要是對表主的文學創(chuàng)作、交游網絡、生平事跡等的記述缺少有力的佐證,有信口開河的嫌疑。如表主與劉伯溫、魯淵、劉亮、陸謙等名士的結交,作者幾乎都未作任何考證。而述及表主的文學成就,曰:
“至正二年壬午1342年四十七歲,約此年定居杭州,在古杭書會編寫劇目,以施惠筆名發(fā)表《幽閨記》?!薄队拈|記》又名《拜月亭》,是“荊、劉、拜、殺”四大南戲之一。該劇系改編自關漢卿的同名雜劇,人物、情節(jié)、主題思想均與關作大致相同,主要描寫了兩對青年男女在戰(zhàn)亂時代的婚戀故事,為元代施惠所作。此處施耐庵又與施惠合二為一了?對此,《施耐庵傳》注釋曰:“說施耐庵即施惠是有源頭的,清代《傳奇匯考標目》:‘施耐庵,名惠,字君美,杭州人。(著有)《拜月亭旦》《芙蓉城》《周小郎月夜戲小喬》’;《懷香樓閑話》:‘《元宵鬧雜劇》,無名氏撰,衍施君美《水滸傳》盧俊義事’;吳梅《顧曲塵談》:‘《幽閨》為施君美作。君美名惠,即作《水滸傳》之耐庵居士也?!盵12]這個注釋忽然又生出施耐庵乃杭州人?作者不是認為施耐庵乃蘇北人?那么作者究竟將施耐庵視為何方人士?關于《水滸傳》作者的籍貫,浦玉生先生的思路是頗為混亂的。
推究原因,癥結全在于作者運用材料時不加考辨的任意與隨性。整部《施耐庵傳》在述及傳主施耐庵的生平事跡時,有取自明代周鐸的手抄本《周鐸筆記》的記述:“施耐庵者,江南才子也。元至順間,赴大都,應試不第,乃師國子監(jiān)司業(yè)劉本善,薦任鄆城訓導。力倡農桑。與教諭不洽,辭之?!睋对贰みx舉志》:“年及二十五以上,鄉(xiāng)黨稱其孝悌,朋友服其信義,經明行修之士,結罪保舉,以禮敦遣,貢諸路府?!币虼似渲斜慌e薦的說法本來也有依據。但此處的不可靠在于,如此大事家族銘文中對此居然只字未提,實在有悖常理。這在上文已有說明。還有《周鐸筆記》今在何處?似乎已是無處可查。
再有書中竟有頗多材料來自民間傳說。比如,施耐庵童年時期的事跡:“元武宗至大元年戊申1308年十三歲,隨父遷居蘇州城外的滸墅關,在季氏家塾就讀”,一直到“至大四年辛亥1311年十六歲,繼續(xù)在季氏家塾就讀?!本勺詮堅椤⒑懒卣淼摹妒┠外值膫髡f》中的《我要讀書》[13]。而施耐庵癡迷于梁山英雄的水滸英雄故事,聽說書的情節(jié),也源自張胡本的《傳說》。年表中“至順四年元惠宗元統(tǒng)元年癸酉1333年三十八歲,再赴大都(北京)會試,應試不第”及《施耐庵傳》中第31頁與此相關的具體描述,又采自馬本的《施耐庵的傳說》[14]?!妒┠外謧鳌分械?9頁的“智對聯姻”,作者也注釋:材料取自徐敬高搜集的民間傳說《才驚府衙》……凡此種種,作為紀實性的傳記與年表,作者運用的材料卻來自傳說故事,而且這些傳說故事均未作任何考證就予以采用了,實在是過于輕率了。
更有甚者,作者還把與施耐庵根本無關的內容寫入傳記與年表中。比如《施耐庵傳》的第二章《官場歲月》中有施耐庵為老秀才解題的細節(jié)。這個關于“孔夫子七十二賢人,已婚幾人,未婚幾人?”的故事,其實出自明代馮夢龍的《古今譚概·巧言部》中的《四書語》。比較《施耐庵傳》與《四書語》,只是字數減少了,內容幾乎完全一致。還有《施耐庵傳》第四章《軍事生涯》的第六節(jié)《軍中見聞》中,施耐庵與花老爹談至“一天就走了八百里”的張儼的故事,也是出自《太平廣記》卷八十四《張儼》條。作者將人物改頭換面,把唐朝的張儼下移到元代至正末年,硬是與“本名彥端”的施耐庵扯上關系。這樣的“移花接木”簡直不勝枚舉。
談及材料的引用,《施耐庵傳》中還有一處地方貽笑大方了。在寫到施耐庵為官錢塘寫作《水滸傳》時,作者竟引用了蔣瑞藻的《小說考證·卷一·水滸第十四》中的水滸資料。這個蔣瑞藻是清朝光緒十七年生人,試問明人施耐庵如何能夠時光穿越到后世去獲取材料?
《施耐庵傳》及《施耐庵年表》中的不嚴謹還體現在語言措辭的隨意?!跋鄠鳌薄翱磥怼薄凹s在”等傳記年表中本該極力規(guī)避的詞語,竟被作者頻頻使用?!赌瓯怼分小霸┒ǖ厶┒ㄔ昙鬃?324年二十九歲,相傳施耐庵這一年赴杭州參加江浙行省鄉(xiāng)試,考中舉人?!庇昧恕跋鄠鳌币辉~?!爸琳旯锼?353年五十八歲,正月,張士誠等十八人在白駒場起義。張士誠造訪施耐庵,《江湖豪客傳》正寫到四十五回。胡適在《水滸傳考證》中提出《水滸傳》最精彩的地方在前四十五回,從大鬧江州,楊雄、石秀殺巧云以后便沒有什么精彩的地方。看來這與施耐庵生活變故有一定關系。后來施耐庵還是參加了張士誠幕。”用了“看來”一詞。還有“至正二十五年乙巳1365年七十歲,約在此年流寓江陰,在祝塘大宅里徐麒家教書,地點在東林庵,此時被稱‘耐庵先生’”又用了“約在”……
編寫傳記與年表,重點在于材料。好的傳記和年表,要求巨細靡遺、考訂精詳、系年準確。這對作者的搜討之力、考據之功與沉潛之心都要求甚高。面對一位留下煌煌巨著的傳主(表主)——施耐庵,要按照年、月、日,對其一生做綜合性考述,包括其家族、世系、字號、里貫、生卒年,科名、功業(yè),創(chuàng)作成就和文學造詣,家族興衰、交游網絡等進行材料的搜集、問題的考證、思想的闡發(fā)、方法的探討等,無疑是一項極為艱巨與艱辛的工作。這在當今快餐時代,恐怕尤其如此。
注釋:
①關于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為近人偽作的論證,亦可參考馬成生《碑文難信“辨正”未正》一文,見《現代語文》2014年第9期。
②見浦玉生著《草澤英雄傳——施耐庵傳》,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86頁下注釋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