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春天,因要為陜西省延川縣正在修建的曹家圪嶗培植民俗文化村提供參考建議,所以我經(jīng)常奔走于延安市區(qū)和延川縣之間。有一天,我正從延川的十字街走過,一陣清脆的三弦聲和悅耳的道情聲飄入耳朵,讓我不由地想順著攆過去瞅瞅。走近一看,老朋友惠萬年正坐在一個門市部的水泥臺階上敲著梆子唱,另有一個老漢彈著三弦為他伴奏,他倆表演得十分投入,周圍十幾個人也聽得入神。想著只是來瞅瞅,但聽了一陣子,我就忘了其他的事情,就想聽唱。
“遠照南山一朵云,近照秦川霧沉沉。老君爺留世沒留公,富的富來貧的貧。富到深山有人敬,貧到街前無人問……噢——呀哈哎海呀,啊噢——呀哎嗨呀。”落板之后,眾人齊聲夸贊,“唱得好,再來一段?!蔽覔屢徊缴锨?,帶著幾分心酸喊他:“老惠,你怎坐在這兒唱哩?”“誰?曹伯植?啊呀,我常想見你哩,總見不上,聽人家說你可忙哩,也就沒來尋你,你咋來了?”他邊說邊放下梆子,顫顫巍巍站起來,拉著我的雙手又說:“哎,曹伯植,我不行了,眼也看不見了,腿也走不動了,再也演不成道情了,家里又足憋地盛不定(‘足憋讀作ju bie,意為煩悶;‘盛在陜北方言中大意為住、待,‘盛不定大意為待不住——編者注),就出來在街上唱上幾聲,心里還能平整些。我不頂事了,我想把這些(陜北道情唱腔、劇本等)全交代給你了?!蔽野胩煺f不出話來,愣了一陣子才說:“老惠,你身體還好著哩,不要怕,好好活著。我今忙著哩,還要去辦事,等我一有空,一定來看你,咱們再拉。”(陜北方言中,交談叫作“拉話”——編者注)“你忙你先忙著,你可是要來哩,我就托給你了……”我走了老遠一截路,回頭看見他還呆呆地站在原地,嘴里好像還在喃喃說著什么。
惠萬年(1928—2004)生于陜西省清澗縣樂堂堡村,乳名桃兒。其父惠應(yīng)泰(1888—1972)是當?shù)佤[秧歌、唱道情的把式,人稱“金嗓子”,是有名的包頭(即旦角)。在父親影響下,他從小就愛唱道情。由于母親早亡,父親力孤難以撫養(yǎng),就將他送給了王家畔的一戶人家。但其伯父惠開泰當時膝下無子,便與惠應(yīng)泰商議:“咱老弟兄倆只有你跟前有兩個兒,不能把桃兒給了人,要回來叫跟我來?!被輵?yīng)泰同意哥哥的意見,便將惠萬年過繼給了惠開泰?;蓍_泰當時是保長,算是當?shù)氐念^面人物,很講究門風,認為唱戲的是“下九流”,如果兒子唱戲,有辱家聲,所以看管很嚴,不讓惠萬年唱戲。一到晚上,惠開泰早早就把大門關(guān)上了,就防著惠萬年外出偷學,但效果不彰,惠萬年還是隔三差五偷跑出去,到十一二歲便能唱一些段子,所以其他愛唱道情的大孩子都愿意拉扯他一起去唱。但惠開泰的家法嚴,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家都知道,也不敢讓自家孩子去找惠萬年。孩子們就只好學貓狗叫或者打哨哨,用各種暗號叫他。那時惠萬年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很得疼愛。爺爺惠雄玉也是愛紅火的道情把式,很支持孫子學道情。每天晚上,只要外邊暗號一響,爺爺奶奶就幫他偷偷翻墻跑出去。唱到半夜,人家大娃娃再把他送回來,又翻墻偷偷溜回家里。所以惠開泰晚上來“查房”,和自己的父母門里門外的對答就很有趣了——
“桃兒在不在?”“在哩,睡下了?!薄罢蘸?,可不敢叫那小子出去瞎跑?!薄鞍?,曉得哩,不跑。”惠開泰也不進去查看,就回去了。
就這樣,惠萬年練到14虛歲,就能包頭(裝旦角),并成了道情班里的臺柱子。1947年,惠開泰被鎮(zhèn)壓,惠萬年失了依靠,但有了唱道情的自由,也越唱越紅。1953年初,惠萬年被選為優(yōu)秀民間藝人,與白秉權(quán)、“溜溜目”等一起代表陜西省到北京集訓,準備去蘇聯(lián)訪問演出,但演出因斯大林于當年3月6日逝世而被取消。
惠萬年愛道情愛得如癡如醉,不甚管家里的事情,也不太作務(wù)莊稼。那時候唱道情的基本是白唱,就算是廟會上的演出也只管飯,給些微薄的補貼,根本無法養(yǎng)家糊口。因家中無糧,老婆孩子直餓得浮腫了,他也不管,還繼續(xù)唱他的道情,因此老婆孩子對他意見很大。
有一次,正月里秧歌隊要出村演出,他的長子惠斌杰已十幾歲,也學著鬧秧歌、唱道情。但在排練場時一不小心,惠斌杰栽到了地上。深冬的土地被凍得瓷實,這一個撲面摔倒,惠斌杰的鎖骨摔斷了。但秧歌隊就要出發(fā)了,惠萬年陷入了兩難:要去,兒子痛得直喊叫,當下無人照顧。不去,這演出少了臺柱子可不行。他考慮了一會,覺得救戲如救火,不去不行,于是他決定照樣隨秧歌隊出發(fā),并請村上的團支書惠國忠同志幫忙照顧兒子。秧歌隊所有人心里踏實了,還夸他撇小家、顧大家,有全局觀念,“不愧是咱秧歌隊、道情班的主心骨!”然而家里人埋怨起他了,說他“是個無情無義狠心的老子”。
他表演不只是認真,可以說是賣命。陜北道情傳統(tǒng)作品中最有名的是《十萬金》,通常只演《打經(jīng)堂》一本,俗稱《李翠蓮大上吊》。他演主角李翠蓮,其中有一節(jié)是人物“上吊”。其他人演“上吊”時只是做個假動作,比劃兩下。他為逼真,把自己真吊起來,有一次沒把握好,一口氣當時就過不去了。要不是其他演員和觀眾發(fā)現(xiàn)得早,后果不堪設(shè)想。
2004年盛夏,延川培植民俗文化村開業(yè)不久,縣里去的客人多由文化村接待,當時惠斌杰在文化村演藝隊唱道情,客人聽了都認為他唱得好,我就給大家介紹,說他爸惠萬年唱得更好,客人一致要求,要領(lǐng)略一下老人家的風采。文化村當即派惠斌杰回石家河的家里接人。但快到地方時突然天降大雨,到曹家園則村的車不能走了。但惠萬年得知情況非來不可,就讓孫子背著他,從石家河踩著二三里的泥濘路走到曹家園則,又搭車趕回了文化村。到地方后接連唱了幾曲,絲毫不見病態(tài)、疲態(tài)和老態(tài),博得陣陣的喝彩聲。但這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唱道情。當年冬天,惠萬年離開了人世。我還是沒來得及整理他的作品。
惠萬年不光能表演,還能創(chuàng)作,尤其注重發(fā)揮作品與時俱進的現(xiàn)實意義。盡管他的成分不好,是被鎮(zhèn)壓的反革命子弟,是“反屬”,只能幫別人排練而自己不能演,但情之所起,愛之愈深,道情始終是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繾綣。他同其他伙伴一起編寫短小精悍的節(jié)目宣傳黨的方針政策,歌頌農(nóng)村的好人好事,有效發(fā)揮出了曲藝藝術(shù)在宣教化人時“潤物細無聲”的特質(zhì)。
20世紀50年代初,樂堂堡道情班要到李家塌溝的一個小村子里演出,大家正為缺乏新節(jié)目而發(fā)愁時,惠萬年聽說了一件事:村里一戶人家中,繼母對繼子夫妻百般虐待,老漢又懼內(nèi),不敢多言語,家庭關(guān)系非常糟糕?;萑f年就和惠保州、楊青山、惠九州等幾人合作創(chuàng)演出了一個作品,并在當天晚上上演,反響特別強烈,但那家人不干了,居然齊心合力要“外御其侮”,拿著棍、镢領(lǐng)著狗,來和惠萬年算賬?;萑f年二話不說拔腿就跑,那家人就在后邊追,把他攆得從矮崖邊滾下去摔壞了腰。被幾個村里人和家人抬回去后,那家人還說“沒完”。一語成讖,這個叫《家庭圖》的作品確實“沒完”,至今久演不衰。
惠萬年的大兒子惠斌杰,1956年生于清澗縣樂堂堡村。在父親的影響下,從小喜歡唱歌、跳舞、扭秧歌、唱道情,小學時成為了學校的文藝骨干。因為家窮,惠斌杰沒有像樣的衣裳,可到演節(jié)目時,老師總會把借來的新衣裳給他穿。所以惠斌杰小時候特別期盼演節(jié)目,原因之一就是會有好衣裳穿。對兒子的喜好,惠萬年的態(tài)度當然和惠開泰的不一樣,樂見其成。1971年,16歲的惠斌杰初中畢業(yè),17歲便到生產(chǎn)隊當會計,也在道情班里演戲。到20歲左右時,這個多才多藝的精干小伙子成了焦點,很得女孩子的關(guān)注。但受家庭成分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惠斌杰比較自卑,對感情有憧憬卻不敢流露出一丁點奢望。有一個與他搭檔演《接婆姨》的女孩很喜歡他,主動幫他干活、洗衣服,并到他家來打掃衛(wèi)生、做家務(wù),還把自己的照片給了他。那個時代的談戀愛是很保守的,一個女孩能把自己的照片主動給一個男孩,心思也就不用再多說了。但1974年時,惠萬年患了心臟病,為治病家里欠了700元的債。那時一個好勞力,一天在隊里的勞動價值也就是兩角多錢,700多元的債務(wù)壓得一家人喘不過氣來,惠斌杰哪敢動娶媳婦的念頭。1977年,他只身一人,來到延川縣石家河村,借了別人一孔土窯洞,二爸惠萬貴給他拿來兩個紙箱子、二斤米、二斤面,他就這樣安家了,與那個女孩也斷了聯(lián)系。
他拼命干活,在村里熬出了好聲名,當上了村會計,漸漸站穩(wěn)了腳跟。1979年春天,父母領(lǐng)著兩個弟弟也遷至石家河安家落戶。到1980年時,25歲的惠斌杰當時已經(jīng)是大齡青年,得趕快娶親,道情又成了牽線的紅娘——清澗縣小牛家溝有一個愛唱道情的女孩高小琴,仰慕他們一家人道情唱得好,經(jīng)別人介紹,也不嫌惠家窮,1980年嫁給了惠斌杰。
1981年,延川縣要搞文藝調(diào)演,公社領(lǐng)導正愁沒這方面的人才,一個姓王的下鄉(xiāng)干部在派飯時,得知惠家愛鬧道情,便想讓他們試一試?;菁译S即開始“動員”,惠斌杰飾張良,高小琴飾張良妻,惠萬年飾王媽媽,一家三口用《張良賣布》打出了名聲。從那時候起,鄉(xiāng)里縣上一有活動,他們家就是先鋒。2003年抗擊“非典”期間,延川縣給他們布置了宣傳任務(wù)。他們白天勞動,晚上編節(jié)目。編好后就一邊作務(wù)莊稼,一邊背詞,休息時還要比劃兩下動作,做飯時還要討論某句唱詞是否合適。任務(wù)一茬接一茬,節(jié)目一個又一個,打磨一輪接一輪,演出一場接一場,道情已經(jīng)成為他們家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陜北有句俗話叫“高興得半夜里唱道情”,是說人高興得情緒無法抑制時,就想吼兩聲。而“活時不孝順,死了唱道情”則譏諷不孝子在老人身后事上“賣冷糕”式的嚎哭,就像在唱悲苦的道情曲兒。兩種說法指向雖異,但內(nèi)里其實同歸,說明了道情是陜北人宣泄情感時的一種重要方式?;菁胰嗽趧谧鲿r為了解悶和消除疲勞,就喜歡邊干活邊唱民歌、道情,鼓勁提神還出活快。有一次,惠斌杰夫妻和同村的劉春勝一起收割麥子,他們邊唱邊割,獨唱、對唱、合唱花樣迭出,民歌與道情曲韻悠揚,勾走了不遠處杜木塬村麥地里鄉(xiāng)親們的神思。十幾個人不約而同放下了鐮刀,或蹲或坐,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生怕擾了這旋律。直到他們仨把麥子割完,開始捆麥子時,杜木塬村的鄉(xiāng)親們喊話了:“啊呀,石家河家,你們今咋把我們給害苦了,道情是今天聽美了,可我們還連一根麥也沒割哩!”
惠斌杰夫婦也生兒育女了。兩女一子從小都愛好文藝。兩個女兒都跟他們在道情班演過戲,大女出嫁后自謀生路,小女學校畢業(yè)后現(xiàn)在仍在道情班里和他們一起演戲。兒子惠智勇,乳名峰峰,捋著爺爺和爸爸的藝術(shù)血脈落地,七八歲就跟在秧歌隊伍里學扭秧歌。長大后,因為道情唱得好,他被延川縣道情藝術(shù)團接收為演員。說來也巧,道情給惠斌杰夫婦拴上了紅線,又成了惠智勇的大媒。延川縣賀家灣鄉(xiāng)有一女孩叫鄧娜,就喜歡唱道情,看過惠智勇的表演,眼窩里就沒別人了,而惠智勇也很喜歡鄧娜。一段時間后,惠智勇家接了一個在延川劇院演出的任務(wù),節(jié)目里有個女孩的角色沒人演,惠智勇便把女友鄧娜邀來同臺演出,演出后,惠斌杰兩口子對女孩的表演贊不絕口,不久后,他倆就結(jié)婚了。
后來惠家在外的名氣越來越大,2007年,惠斌杰被定為陜西省第一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陜北道情)代表性傳承人。一家人的演出也越來越多,2009年陜西衛(wèi)視、東方衛(wèi)視分別邀請他們?nèi)覅⒓印稓g聚世博 全家都來賽》演出。2010年1月28日,他們?nèi)矣謶?yīng)陜西衛(wèi)視邀請,參加“都市頻道”的相關(guān)演出。2010年7月9日又應(yīng)河南衛(wèi)視邀請參加了《你最有才》欄目。
惠斌杰激動地說:“我們家那么窮的光景,沒想到能到如今這地步,過上這么好的光景,這可全占了唱道情的光了。我們一定要叫兒男子孫一代一代永遠唱道情,還要想著把道情介紹給更多的人,把陜北道情世世代代傳下去?!?/p>
(作者:國家一級編劇、延安文化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