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月芳

（邯鄲學院 文史學院，河北 邯鄲 056005）

中唐時期的詩人劉言史并不是一個為我們大家所熟知的詩人。中國古代文學史、詩歌史在唐代詩體文學的書寫部分也幾乎不會提到這個詩人。這當然與明清以后劉言史詩歌不明原因地大量散佚，進而淡出文論家、詩評家關注的視野有很大關系。然而，從現(xiàn)有文獻資料可知其詩歌在當時的傳播情況及知名度，劉言史在其生活的中唐時期乃至宋元時代都是有一定影響的詩人。劉言史研究也引起一些當代學人的關注，學者對劉言史其人其詩作了初步的梳理與研究。商隸君先生于1988年第2期《渤海學刊》上首發(fā)《劉言史生平考》一文，接著又于2003年6月在《滄州師專學報》上發(fā)表了《中唐詩人劉言史初論》，對劉言史生平作進一步的考證，同時對其詩歌思想、藝術成就作出較為系統(tǒng)的分析闡述。繼之胡蓉女士對劉言史詩歌從地域性和藝術品質兩個角度作了考察研究。李紅霞和賈建鋼兩位學者對劉言史流傳下來的全部詩歌作了整理與注釋，書后還附錄了整理者一篇相關研究論文。本文是在研究者考證、整理和研究的基礎上，對劉言史與孟郊唱和詩的細讀分析，同時結合相關史料的考證，對詩人劉言史追求精神獨立的個性、傲岸不羈的人格以及其精研詩藝、孤峭挺拔的詩風作出描繪勾勒。

明代詩人、學者王世貞《藝苑卮言》卷8，引出傳統(tǒng)詩學上的一個詩讖命題“詩窮而后工”或曰“詩能窮人”之后，進而提出“文章九命”之說，其中有“偃蹇”一條。在“偃蹇”條目下，作者提到：“孟郊、公乘億、溫憲、劉言史、潘賁之徒，老困名場，僅得一第，或方鎮(zhèn)一辟，憔悴以死，……其窮甚矣?！盵1]400-401與“文章憎命達”類似，“詩能窮人”，這并非是說詩歌寫得好的人必定不得志，困頓失意，窮愁一生，而主要是說仕途的偃蹇，人生的坎坷更能夠磨練詩才，激活詩人沉潛的智力和才華。命運的窮窘與詩藝的精工不是必然關聯(lián)，但往往精于研練詩藝的詩人與拙于謀身、謀生的寒士之間趨向于一定的關聯(lián)性。詩人劉言史、孟郊就是其中的代表。孟郊，是我們大家所熟知的中唐著名詩人，歷代研究者不乏其人，對其詩風學界也有比較一致的看法。劉言史作為與孟郊同時代的著名詩人，有大量詩歌傳唱于當時。然而卻因其詩歌在明清以后大量散佚，雖然后代詩評家偶有提及，但研究者寥寥無幾，以至其人隱沒無聞，其詩光彩不彰，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和認可。本文通過考述劉言史與孟郊之間的交往、二人唱和詩作，以見出劉言史精神獨立、傲岸不羈的詩性人格及其以孤峭挺拔為美的詩風。

劉言史（？—812），洺州（今河北邯鄲）人。生年不可考，約在唐玄宗天寶九年（750）前后，卒于唐憲宗元和七年（812）。字、號不詳，曾因被朝廷賜官棗強縣令，世人稱劉棗強。晚唐詩人皮日休《劉棗強碑》，專述其人其事?！秳棌姳分蟹Q贊劉言史“所有歌詩千首，其美麗恢贍，自賀外，世莫得比?！盵2]39可見在晚唐時期劉言史還存詩很多，皮日休且認為其詩風接近李賀。宋代詩歌評論家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云：“大歷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長吉、柳子厚、劉言史、權德輿、李涉、李益耳?！盵3]163可知，到南宋時期劉言史還是躋身于著名詩人之列，得到評論家的評賞。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卷4劉言史，稱其“有歌詩六卷，今傳?！盵4]257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劉詩在明清以后大量散佚?！度f首唐人絕句》收錄中唐劉言史絕句體詩歌凡58首。其中五言絕句2首，七言絕句凡47題，計56首。《全唐詩》卷468所載錄劉言史詩一卷，凡69題，計79首。

孟郊（751—814），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5]5265，先世居洛陽（今屬河南）。中唐時期著名詩人。孟郊一生窮困潦倒，多次落第，年46方進士登第。后四年授溧陽尉（江蘇省溧陽縣）。由于孟郊不善為政，終日在溧陽縣附近游山玩水、飲酒賦詩，他這個縣尉當?shù)暮懿环Q職，不久“縣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俸，辭官家居?！盵4]507后來斷續(xù)做過節(jié)度使參謀，大理寺評事等官職。期間又因母喪，解職居喪，卒年64?！短撇抛觽鳌肪砦迕辖迹u其云：“拙于生事，一貧徹骨，裘褐懸結，未嘗俯眉為可憐之色?！ぴ?，大有理致，韓吏部極稱之。多傷不遇，年邁家空，思苦奇澀，讀之每令人不歡。”[4]512現(xiàn)存詩歌500多首，因詩中多言窮愁，藝術上講求煉字鍛句，以苦吟著稱，故有“詩囚”之名（金代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保?。又與賈島齊名，詩風相近，人稱“郊寒島瘦”。元和九年，在閿鄉(xiāng)（今河南靈寶）因病去世。張籍謚為貞曜先生。

據(jù)史料文獻及劉、孟二人的詩集可知，他們一生中交往密切、互引為同調，是各自精神上的知己。兩人的性格孤傲寡合，異于流俗，現(xiàn)實中惺惺相惜的詩歌才華和精神氣質的契合可能成為他們結交的基礎。劉言史現(xiàn)存詩集中有兩首詩集中寫到了他與詩人孟郊的交往。

一、《與孟郊洛北野泉上煎茶》：

粉細越筍芽，野煎寒溪濱?？止造`草性，觸事皆手親。

敲石取鮮火，撇泉避腥鱗。熒熒爨風鐺，拾得墜巢薪。

潔色既爽別，浮氳亦殷勤。以茲委曲靜，求得正味真。

宛如摘山時，自啜指下春。湘瓷泛輕花，滌盡昏渴神。

此游愜醒趣，可以話高人。[6]140

《與孟郊洛北野泉上煎茶》，這首詩寫作年代約在唐憲宗元和初年孟郊定居洛陽以后，劉言史與孟郊屬同輩人，當是劉言史晚年之作。詩歌記敘了兩位詩人在洛北野外寒溪邊煎茶、品茶活動。

洛陽北郊有寒溪，孟郊詩集中有組詩《寒溪》，記述他移居此水濱的生活，多描摹寄情之作。飲茶之風在中唐文人名士間非常盛行，在這次煎茶品茗活動中，詩人對于煎茶的各道工序都非常講究，充滿了神圣的儀式感。對于周身所處的環(huán)境、茶葉的形色，煎茶的器具、對于泉水的質地、薪材的精擇，茶湯之形態(tài)、顏色、味道，品茶器具的要求具體而微，幾于苛求。但我們不要忘了，詩人所有這一切的考究，最終目的：“恐乖靈草性”而“求得正味真”。即盡可能不破壞原于大自然之恩賜的茶葉的天然本性，保留茶葉來自大自然的真味?！巴鹑缯綍r，自啜指下春?！睗?、滑、甘、苦、濃、淡、香均來自于大自然草木的真味，品茗中品的就是這大自然草木之靈的真味以及人向自然和自我本性的回歸，這應該就是品茗的真諦了。草木有真味，同樣人也應該做真性情之人。我們看到這里詩人對茶事之殷勤親為，飲茶如此之講究，目的乃保全茶之真味，品得人生真諦。詩人借茶之觸媒，使自我身心回歸自然，保全本性、靈心不受世俗名利的羈絆、保持人生的本真和清醒狀態(tài)。品茗可以滌蕩昏渴，可以醒神，使人不僅品得茶之真味，同時也對人生之真味有所了悟，而不是庸庸碌碌，裹挾在世俗的欲望中，隨人進退，趨炎附勢，追名逐利，身心俱疲?！按擞螑苄讶?，可以話高人?！薄皭苄讶ぁ本褪窃娙藦闹蓄I悟的人生之旨趣，活得清醒而本真，自由而傲岸。

劉言史和孟郊都是比較純粹的詩人，一生的主要事業(yè)在詩歌上，二人都不太擅長謀身，拙于生計。孟郊早年生活貧苦，屢試不第，將近50歲才中進士。后謀得一官半職，因疏于政務還被別人取代，分其一半俸祿，于是孟郊憤然辭官。去世后身無余財，妻兒都要靠別人的資助。同樣劉言史也是拙于謀生，出于生計考慮，他幾次投靠節(jié)度使幕府，也有一些應酬奉和之作播于當時。寄人籬下，實出無奈。所以，后來幕府每為其請官，都被他婉言謝絕或稱疾不就。不戀官位，一方面表現(xiàn)出他們保持獨立精神人格和真性情的傲岸操守；當然，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他們缺少為官治理一方的政治才能。劉言史和孟郊都把自己一生的心力全部用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藝研練上了。

二、《初下東周贈孟郊》：

鶴老身更卬，龜死殼亦靈。正信非外沿，終始全本情。

童子不戲塵，積書就巖扃。身著木葉衣，養(yǎng)鹿兼牸耕。

偶隨下山云，荏苒失故程。漸入機險中，危思難太行。

十發(fā)九縷絲，悠然東周城。言詞野麋態(tài)，出口多累形。

因依漢元寮，未似羈細輕。冷灶助新熱，靜砧與寒聲。

斷蓬在門欄，豈當桃李榮。寄食若蠹蟲，侵損利微生。

固非拙為強，懦劣外療并。素堅冰蘗心，潔持保堅貞。

修文返正風，刊字齊古經(jīng)。慚將衰末分，高棲喧世名。[6]152

此詩題為贈孟郊，實是一首自剖心跡之作。作者以龜、鶴始終能遵循自己的自然天性而生活于世，且以此得以延年益壽，來表達自己避世全真之決心。他表示也要像神龜和仙鶴一樣，在碌碌人世保持一顆出世之心，不為名利是非所役使，保持精神的自由和獨立，保守堅貞的節(jié)操和自我真性。正如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所云：“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痹娙松傩∧昙o不愛一般小孩兒喜愛的游戲，而是喜歡讀書，向往隱逸生活。詩人早年希望過一種與世無爭，耕織為業(yè)，自食其力的隱士生活。“身著木葉衣，養(yǎng)鹿兼牸耕。”作者一生始終不愿出仕為官，屢次辭疾不就。皮日休在《劉棗強碑》中記述劉言史曾入冀南節(jié)度使王武俊幕，其才華和為人深受王武俊的賞識，王武俊為詩人上奏請官，“詔授棗強縣令，先生辭疾不就，世重之曰：‘劉棗強’”。后入漢南節(jié)度使李夷簡幕，隴西公李夷簡數(shù)次不得已為先生請官，劉言史自謙自己福薄無厚祿之相，不得已之下，表達了自己只想做個司功掾：“司功掾甚閑，或可承缺?！盵2]39

“甚閑”二字非常傳神地表達出詩人根本無心做官食祿之心態(tài)，實乃出于謀生，不得已為之罷了。詩人想以此來堅守精神的自由與獨立，保全自我本性和真性情。可是又迫于眼下的生計之艱，不得不投靠幕府，寄食其門下。“漸入機險中，危思難太行?！睗u漸感受到機心險惡，名利場中的詩人感到種種不適，發(fā)出行路難的感嘆。雖然依附于幕僚能免去自己衣食宿用等這些物質生活上的貧乏之憂，但是詩人的精神時時感覺到壓抑、不自由。同時也為自己寄人籬下的生活處境感到可恥和慚愧，“寄食若蠹蟲，侵損利微生?！比绻皇菫榱四軡M足一己之口腹而寄食于人，這是多么羞愧啊?！肮谭亲緸閺姡沉油獐煵?。”“懦劣”“拙”表面上寫詩人不善謀生和謀身，內里更是詩人持守本性、耿直不阿，不愿學那些勢力之徒，營營以利生的表現(xiàn)。最后作者重申隱居修文之志。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夠“素堅冰蘗心，潔持保堅貞。”不同流合污，潔身自好，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保持自我堅貞的操守和耿直孤高的個性。劉言史以這首自明心志之作來酬贈同為詩人知己的孟郊，既有精神上同道者的惺惺相惜，又是高山流水意，訴情酬知音。

與劉言史生活在同一個時期，年輩相當?shù)脑娙嗣辖迹c劉言史可謂交游甚密。二人酬唱之作當不止上述兩首詩歌，計有功《唐詩紀事》卷46劉言史，云：“言史與孟東野友善，詩中有貝州召郊之作。”[8]1238按此詩今不存。盡管據(jù)劉言史的現(xiàn)存史料考查，劉詩中與詩人孟郊唱和酬答的僅見以上兩首。孟郊詩集中寫給劉言史的詩歌也只有一首，但仍可以看出孟郊并非劉言史的一般朋友，而是志趣、性情高度契合的精神同道者和知己，兩人惺惺惜惺惺，品茗論道，互道衷腸。劉言史去世后，孟郊作有《哭劉言史》，可謂言真情切，表達了對摯友的傷悼之情。

三、孟郊作《哭劉言史》

詩人業(yè)孤峭，餓死良已多。相悲與相笑，累累其奈何。

精異劉言史，詩腸傾珠河。取次抱置之，飛過東溟波

可惜大國謠，飄為四夷歌。常于眾中會，顏色兩切磋。

今日果成死，葬襄之洛河。洛岸遠相吊，灑淚雙滂沱。[7]190

作者孟郊認為真正的詩人不必尋求他人的理解，做詩人注定了是“孤峭”的一生。那么寫好自己的詩，就是最大的成功。身外的名與利往往不在他們關注的視野之內，所以謀生和謀身多是他們所不擅長的?！梆I死良已多”。詩人之中盡管不乏曹丕所云：“暗于自見，謂己為賢”等文人相輕的毛病，但同時也有相互悲憫與同情的知己。孟郊為劉言史的知己朋友，對于詩人的身世給予無限的同情，對其詩歌在當時的傳播情況作了說明。

孟郊在這首詩中對劉言史其人其詩作出精準的評價和由衷的贊嘆：“精異劉言史，詩腸傾珠河?！边@是對詩人一生的蓋棺定論。不是表面上的客氣和套話，而是發(fā)自肺腑的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真誠的激賞。正如《劉棗強碑》對劉言史詩歌的評價：“雕金篆玉，牢奇籠怪。百鍛為字，千練成句。”[2]39孟郊用“精異”二字評價了劉言史對作詩技藝、煉意煉句的孜孜以求，凝注心血的一生?！熬悺闭亲髟娡魄米志?，千錘百煉之功所得來的。詩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全部，所以能夠做到精純而特出，天賦加努力而成就了一位優(yōu)異之詩人。

“詩腸傾珠河”，孟郊認為劉言史天生就是一個詩人，有寫詩的稟賦和胸次懷抱，那些發(fā)自肺腑的吟詠，那些從內心深處流淌出來的珠圓玉潤的詩句，傾瀉匯成大江大河，傳播于世間?！秳棌姳贩Q“所有歌詩千首，其美麗恢贍，自賀外，世莫得比?！薄懊利惢仲牎彪x不開綺思麗句，雕琢鋪張。這除了和當時的詩壇風尚有一定聯(lián)系之外，更大程度上來自詩人的自覺追求。詩歌不是炫技，但一定也不能離開技藝和語言天賦。我們看劉言史現(xiàn)存詩歌，絕大部分作品并無雕琢涂抹之態(tài)，而是修飾不失圓融，追求一種挺拔之美。這與作者一生傾注于詩，精研詩藝有密切關系。同時自覺追求一種挺拔之美的詩風，與詩人內在的傲岸精神，孤峭獨立人格相一致，即是“文如其人”“詩如其人”之鑒照互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