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漢
咱家族二奶奶,瘦如一只鸕鶿,她去世的頭天晚上大姐身著紅嫁衣發(fā)青(出娘家)。大半夜的,我和麗嬢一同送親,八輛接親車從高凈(地名)一路奔波往劍河縣城。黑魆魆的蒼茫天地,細鉤月兒好不耐煩懸掛著,蜿蜒的盤山路下,清水江害羞地躲在山腳一言不發(fā)。兩號嗩吶匠的鼾聲,車的轱轆聲,司機的抽煙吧嗒吧嗒聲,構成了一首暗夜奇妙的歡送樂曲。
我倚在窗邊,靜靜地回望逃去的一江冬水。
在我們五個娃子里面,大姐是典型的“三好生”教材。每到大銘哥泡在網(wǎng)吧被逮回來,家人總會說,學學你們大姐;每到兩個弟弟捅了別人家的蜜蜂窩,家人更要拿大姐來當模范。從小,母親沒說過大姐半句,暴躁的父親更是萬分疼惜。
在米峒鄉(xiāng),因大姐成績好,人又漂亮,我沒少得到師哥師姐的青睞?!翱囱?!那是陽春的毛弟,長得真俊俏!”這是那會兒師姐夸我最爽的一次,直至今天心中沾沾自喜。師哥就喜歡時不時過來跟我勾肩搭背,送我游戲卡,帶我打臺球,約我到河里扎溺子(洗澡)。這些好處,我開始很是拒絕,但是想想有大姐罩著,便坦然接受了。
令我意外的是,就連高高在上,兇神惡煞的老師,見了我,也變得和顏悅色。當然,這給我最大的好處是二流子也不敢隨便造次。這些人,整天不學習,酗酒、斗毆、耍妹都是他們的嗜好。我之前被他們搶過飯票,沒敢說,干餓著。有一回,這幫二流子在城西渡口被人打得鼻青臉腫,不知道是哪路英雄好漢,反正聽著挺解氣。
上了高中,大姐的名聲再沒有在米峒鄉(xiāng)那般傳奇。她的濃眉大眼,黑發(fā)飄飄也不見了,就像《紅樓夢》中哭哭啼啼的林黛玉,精神萎靡,楚楚可憐。
高考前三個月,大姐病得厲害。同學們在卯足了勁刷題沖刺,而大姐在醫(yī)院苦苦煎熬。高考那兩天,姐姐是唯一打著吊針進考場的考生。結果,早在意料之中——二本。
大姐為此難過數(shù)日,想復讀,可父親死活不讓。理由是要么回家挑尿水桶、趕牛屁股,要么硬著頭皮去讀書。父親的執(zhí)拗就像軍令,不敢不從。他還要大辦酒席,告訴父老鄉(xiāng)親,我大籮筐(父親綽號)就是個泥腳桿桿也能讓娃子出人頭地。姐姐辦升學酒的那天,客人太多,老房子咯吱咯吱響個不止。父親驕傲地抽著煙,挺直了腰桿,得意地說:“看吧,這熱鬧得像蛤蟆子在田窩扎堆哩!”
“爸,你不怕這老房子倒了?”
“早被我撐牢了,沒事兒?!?/p>
大姐那三天雖然有些憋屈,但是父親老風光了。在父老鄉(xiāng)親們看來,這是光宗耀祖的事兒。母親也笑得合不攏嘴,大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笑聲在群山蕩漾。
車突然剎住了,麗嬢迅速開門在路邊嗷嗷大吐,她暈車老火。我下車去給她遞紙巾揩嘴巴,她一邊吐一邊笑:“咱姑娘出嫁,我不怕受這暈車苦,心頭比蜜甜。”其他人陸續(xù)地下車,抽桿煙,屙個尿。
天上的月鉤子有氣無力,我有點想父親和母親。不知道他們此時怎樣?是不是抱在一起痛哭?
“喂,媽,你還沒瞌睡啊?”
“睡不著!”
“我爸呢?”
“早睡了?!?/p>
“酒鬼!”
母親自然是舍不得姐姐出嫁的,但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誰都懂。父親其實也是愛姐姐的,不然他絕不會在男方來說媒的那天一把鼻涕一把淚。
大姐的工作是在香松鎮(zhèn)當特崗老師。每月除了自己花銷還要供我上大學,供弟弟上高中,給老媽錢買藥、住院。她總是騙我們說:“錢我這有,你們別擔心。”我是知道的,當時大姐剛參加工作,還一邊還念大學的貸款。
趕到縣城的時候,狗叫聲汪汪不停。姐夫背著他的新娘子簡單地完成了入家門儀式。大家都有些乏了,有的吃夜宵,有的看電視,有的搓麻將。
大姐把我叫到她房間,拿出母親用紅紙封好的錢,我數(shù)了數(shù),兩萬六千零八百塊。我算了算,這大概能買四頭老母牛,一頭牯牛仔。
我的眼淚頓時像溪流一樣汩汩噴出,抱住大姐,大哭起來。姐夫忙過來問怎么回事,我轉頭惡狠狠地盯著這個修車男人,要是讓大姐受半點委屈,我會跟他拼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