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
工廠規(guī)定,進入工作間不允許帶打火機。當天午飯后,我抽完煙沒脫外衣,打火機還在身上。下班過安檢時才摸到打火機,因為看見別人也帶了,我就沒當回事,只是把手機、鑰匙、皮帶的金屬扣放進滑槽。如果把打火機也像其他人一樣放進滑槽,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事。
眼前的安檢器是我見過最靈敏的,牛仔褲上的鉚釘都能檢到,更不用說打火機。當胖子掃到我左側(cè)口袋時,報警聲響成一串,我都懷疑自己是否把廠里的CPU帶了出來。胖子讓我停在那兒,連續(xù)不斷的報警聲吸引了排隊過安檢的人。
他抬頭看我,意思是讓我自覺點,把東西交出來。
我連著手套打火機一起掏出來。他一把拽過去,把打火機從手套里拿出來,又放回去。大聲吆喝,“七妹(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是這么叫的),這兒逮到一個!”很有成就感的樣子。
一個身強體壯的女保安應聲走來,年齡和我差不多。她抓著我的廠牌,像拖條狗一樣把我拉扯到一邊。
“叫什么名字?”
我沒答應,廠牌上有照片姓名。
“陳平?”
她打開我的手套,發(fā)現(xiàn)打火機藏在手套里,因此大動肝火。我并沒有故意把打火機藏進手套,應該是裝在一起的時候掉進去了。
“喲,還藏在手套里呢!”她放開嗓門吆喝,那大嗓門和我媽有一拼?!澳阋詾槲覀儼脖H藛T都傻嗎?這樣都能糊弄過去……”罵了大約五分鐘。起先她是在審訊我,看我不回答,才破口大罵的。無非是想在我身上找點存在感,讓人覺得他們不好糊弄,對得起他們那份工資。
人已經(jīng)差不多走完,才轉(zhuǎn)入下一個問題。
“你還想不想干了?信不信我現(xiàn)在立刻上報,讓你馬上滾蛋!”
我扯了扯衣領(lǐng),抬頭直視她的眼睛。顯然,她很吃驚,聲音突然中斷,這時胖子回頭瞅了一眼。避開我的眼神后,她重新盤問,也許是嗓子疼了,聲音不再那么大,“我最后再問一遍,為什么帶打火機進廠?”我說我真不是故意的,她說帶打火機進去可以原諒,但把打火機藏在手套里就是侮辱他們的智商。
我解釋并不是故意把打火機藏在手套里的,至于它為什么會鉆進手套,因為口袋里沒裝監(jiān)控,所以不得而知。她一口咬定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我是在狡辯,怎么也不肯放過我。
我靈機一動,“既然我不能證明它是自己掉進去的,那就請你證明是我藏進去的吧。”她說,“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不言自明的嗎?”我只好閉上嘴巴。
我努力回想,試圖找到從這里脫身的辦法。這里有必要提一下,我小時候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揣摩大人的心思易如反掌。到了初中,比如面對政治題目,還能揣測出題者的意圖。高中的時候,這方面的能力明顯退化。上完大學,在揣摩人心方面我已經(jīng)是個白癡。所以現(xiàn)在只好努力地回想,小時候是否經(jīng)歷過類似的事情,以及當時的對策,或者回想別人遇到類似的情況是如何處理的,然后才知道該怎么辦。自從學了各種哲學,我感覺自己越來越笨。雖然在校時成績還好,但是,一進入社會,我便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癡。
女保安一直在說話,但我完全沒聽進去,就像高中課堂上總是望著窗外發(fā)呆,自動屏蔽了老師的聲音,因此我的腦門上沒少挨粉筆頭和黑板擦。
高三的一天下午,英語老師在我身邊站了很久,同學們都回頭看著,而我還不知道,繼續(xù)看著窗外。后來老師問,你看到了什么。我回答,“我看到了春天?!庇⒄Z老師很溫柔,是唯一不用粉筆頭打我的老師。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女保安又一次提高嗓門,我這才想起此時此刻的處境。胃里一陣抽搐,還沒吃晚飯啊,好在已經(jīng)想到了對策。
“最后給你一次機會,說還是不說?”
我用最快的語速說出這句話——“我錯了!我不該把打火機帶進廠,更不應該把它藏在手套里。我這樣做,不是侮辱你們的智商,而是因為我本來就這么弱智。希望您能原諒我?!卑蠢碚f我不應該撒謊,但我也沒別的辦法。
胖子回頭說,“差不多就讓他滾吧!”
拿回廠牌,走出十多米,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了句,“真是一群狗!”
我回頭看了看,以為他們會追過來干我,但胖子和另外幾個人只是瞅了一眼,和剛才對我的態(tài)度完全相反。那女的朝我看來的時候,我朝她擠眉弄眼,她索性當沒看見。
換好衣服,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我走出六廠,外面已經(jīng)沒有人??觳偷甓即蜢攘耍?jīng)常光顧的那家潮汕豬腳飯也賣完了。不得已才到小攤上,要了一份炒粉。
要不是餓得受不了,我不會在這種地方吃飯。路上積滿了泔水,不小心踩空了就能沒過腳踝,每次都能看見幾個這樣的倒霉鬼。離我十米遠的地方,是個露天垃圾場。空氣里彌漫著酸臭味,分不清是來自小攤上的調(diào)料,還是垃圾場。
炒粉的量很少,還有未融化的味精。幾口吞完后,馬上想吐。嘴里口水特別多,將要沿著嘴角流出。我把嘴巴閉緊,一是不想讓口水流出來,那樣極不雅觀;二是旁邊還有不少人在進食,要是忍不住吐出來了,難免影響他人的食欲。在那里坐了幾分鐘,一點也不敢動,就像熬過了幾個世紀,我想我的臉上應該毫無血色。
胃里稍微緩和了一點,我趕快點著一支煙,快抽完的時候認為自己可以站起來離開了。沒走出多遠,感覺肚子還是空空的。我又返回,找了離垃圾場最遠的一家,點了兩團掛面和很多蔬菜,可惜攤上沒有肉,只好點了魚丸、牛丸以及各種腸。很明顯,這些食物都不衛(wèi)生,但有時候,你沒的選。
我換過很多工作,每一次面試做的那些題目都讓我更加確信:講真話乃是一種禁忌。以我越來越豐富的經(jīng)驗看,跳槽面試不能說老東家壞話,不能過于看重薪資,不該講的話不講。你工作過的地方可能有一個糟糕的老板,可能發(fā)生你根本就意料不到的各種事情,但就算這些是事實,一旦你講出來——他們就會認為你是個不堪重用的人。
面試時換一種委婉說法,就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所謂委婉的說法,就是避開一切礙手礙腳的事實,說好HR們樂意聽的套話,這對任何一個稍有反偵察能力的人都不是難事。無論職場還是情場,正應驗了那句“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不得而知。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覺得這件事有很深的寓意,可惜沒有徹底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寓意。我打算就去吃飯時想到的那句話寫一首諷刺詩,但只能想到開頭兩句,“今夜我是一只雞,被殺給猴兒們看?!?/p>
我已在中山市打工兩個多月,再有十幾天,三個月的合同就到期了,是繼續(xù)留在這兒,還是前往下一站?下一站又會是哪兒?
剛有點睡意,又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拖行李箱的聲音吵醒。有一批人走了,另一批剛到。下鋪的四川工友明天也要回家,他在這個廠已經(jīng)做了三年,我已聽他唱了兩個多月的“你還要我怎樣,要怎樣?”我也不想繼續(xù)待下去,體驗生活,兩個月足矣。廣東仔還在打游戲,飆著一腔有廣東特色的普通話,“你系不系撒!”
我和他們不太一樣,我的目的不是掙錢,也不是為了……老實說,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或許根本就沒有目的。
兩年前,我從一所大學畢業(yè)后,就沒回過家,沒考公務員,找到一份在國企做文秘的工作,還沒干滿三個月就離開了。
考公務員和找正經(jīng)工作,在我看來,那都是極其沒意思的事情。一旦有了份穩(wěn)定的、尤其是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的工作,我感覺就失去了自由。這兩年一直漂泊不定,去過很多城市,沒有一個城市讓我愿意留下來。
總之,我揣好大學文憑,只使用高中畢業(yè)證,走過了一個個城市,但無論去到哪兒都一模一樣——一個打工仔只能遇見沒意思的人,沒意思的工作,如果你不是為了掙錢,這種生活簡直是無聊透頂。我還沒有去過外國,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無處可去。
看著很多人都有自己的一份事業(yè),并全身心撲在上面,我就會產(chǎn)生不知是鄙視還是嫉妒的心理。吃飯時聊的是工作,休息時也對工作念念不忘,甚至做夢也想著工作,工作是一個多么寶貴的東西,緊緊抱著,生怕被別人搶走一樣。
不管怎么樣,我認為工作不是我的事業(yè),更不能是我的全部生活。很多人把工作當作生活的全部,業(yè)余則做個有追求、有品位的飲食男女,也許他們認為生活就是如此,生活走到這一步就已經(jīng)很充實、很美滿了。但讓我去過這樣的生活,我會覺得全部的生命都被荒廢了,并為此感到痛苦。
工作不過是為了換取生活必需品的手段,而不是活著的目的。我到底為什么活著?為了父母,為了身邊的人嗎?不可否認,大多數(shù)情況下,為自己周圍的人活著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感覺。但什么才是為自己活著的那個部分,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那部分生活應該是什么樣的?我看到的大多數(shù)人根本就不愿意面對這個問題,他們選擇用忙碌和操勞來填補它。到今天我在工地上被搜出一只打火機并被痛罵一頓為止,我在外漂泊已經(jīng)整整兩年。我是一個不知道航向的水手;除了一個接一個的困惑,我根本一無所獲。
也許,游戲是一種安慰。像廣東仔,下班后飯都來不及吃,燙一盒泡面就開始打游戲,真不明白那些弱智游戲有什么好玩。世界上循環(huán)往復的事情是枯燥的,就像農(nóng)民一鋤又一鋤、一年又一年地鋤地,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和賺點零花錢,除此之外,毫無樂趣。就像蕭伯納說的那樣,“他一輩子都在弄他的那塊地和那頭豬,最后他也變成了那頭豬。”如果我一輩子都在流水線上,那么我也會變成一臺檢測器。廣東仔則變成一款游戲。
高強度的勞動也于事無補,它頂多能使我暫時麻木。流水線上年輕女組長的“關(guān)愛”與調(diào)戲,言語間露骨的誘惑也于事無補。工友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恪盡職守、斤斤計較或者粗俗玩笑只會讓我的心情更加沮喪。無論人們以怎樣的方式出現(xiàn),以何種態(tài)度對我,我都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不屬于這個世界。
在這家工廠,我大概有兩個月沒和別人有過三分鐘以上的對話(除了剛剛痛罵我的女保安)。我對他們,以及他們的說話方式感到厭倦。我拋出一句話,不等對方開口,就知道他會回答什么內(nèi)容。我就像和一個我自己設計的軟件程序在對話。
八點半,我準時刷卡進入車間。組長訓完話,我來到工作臺,幾分鐘后她巡視到我這兒就不走了。對此,我已習以為常,也能夠理解。組長是一個與丈夫長期分居的少婦。
從交接開始,一天十個小時的工作便開始了。我拿起一塊電腦板,放到檢測臺上?!办o電環(huán)呢,被你吃了嗎?”女組長一聲吼,我才發(fā)現(xiàn)她還沒走,靠在工作臺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不慌不忙地戴上靜電環(huán)。
剛伸手,她又一聲吼,“戴著手套干嘛!不怕把金針弄壞了?”我又脫去手套?!懊弊記]戴好,頭發(fā)露出來了!”我又把帽子戴好?!肮蔽夜?,回頭瞅她?!澳阍趺创髋说拿弊?!”我知道自己的帽沿上有個蝴蝶結(jié)。
“廠里發(fā)的,怪我咯?”她還在不停地笑。手機振動了幾下,我媽打來的。這么早打電話干什么嘛?
“不是規(guī)定上班時間不能看手機的嗎?”她從站位外探出半個腦袋。
“你怎么還不走!”
我當著她的面接電話。媽媽問,“你人在哪里呢?”
“廣東!”
“你爺爺生病了,情況很不好。這兩天一直問你怎么還沒回來?!背聊艘粫河终f,“回來看看他吧!”隨后就把電話掛了。
“怎么啦?你沒事吧!”她走到我旁邊。
“我得走了!”我站起身,隨手摘掉靜電環(huán)。
“去哪兒?”
“回家。我爺爺生病了?!闭f著就往外走。
“等等!你得辦離職手續(xù)呀!”
我很不耐煩地停下腳步,“去哪兒辦!”
“跟我來吧?!?/p>
我跟著她來到辦公室,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讓我在對面坐下。找到資料后,她問:“你還回來嗎?”
“你認為我還會回來嗎?”
“好吧!”
又是一陣沉默?!白甙?,去找領(lǐng)導簽字!”
簽完字,我跟在她身后。沒走幾步她突然回頭,“你眼睛往哪兒看呢!”
“你屁股上也長眼睛?”
“流氓!”
她送我來到門口,“路上注意安全!希望你爺爺沒事?!?/p>
宿舍采光不好,白天也像晚上一樣。四川人已經(jīng)走了,上夜班的廣東仔正在睡覺,我沒有開燈,站在洗漱臺前連續(xù)抽完兩根煙。其實不該這么早就辦完離職手續(xù),機票訂在明天晚上,現(xiàn)在有差不多兩天的時間擺在眼前,不知怎么度過。
離開宿舍,在廠里閑逛。十點鐘剛過,冬天的陽光前所未有的溫暖。我逆著光,閉著眼睛行走,白色的陽光照在臉上。足球場已經(jīng)有四五群人,坐著的、趴著的、躺著的、打撲克的、閑聊的、無所事事的。我在場邊的一條石凳上坐下,面對球場。
一群女孩在離我大概五十米遠的地方打鬧,其中一個騎到另一個身上,被壓在下面的尖叫起來。坐在地上的一個回頭看見我,轉(zhuǎn)身跟坐在旁邊的說幾句,另外兩個也一齊回頭看我。我并沒有死死地盯著她們,掏出一根煙,想起這不是吸煙區(qū),就低頭尋找地上有沒有煙頭。看到幾個后,我放心地把煙點著。
她們都是農(nóng)村姑娘,而且剛來不久。我深深地吸一口煙,緩緩地吐出,因為空氣潮濕,并帶有幾分寒氣,煙柱又粗又直,好一會兒才消散了。喉嚨沒有被灼傷的感覺,香味醇厚。就像在下雨天抽的一樣。
更遠的地方是兩對情侶,穿運動服的胖子躺在地上,露出圓鼓鼓白花花的肚皮,女友坐他腿上,看起來十分不搭調(diào)。
離開足球場來到休息區(qū),我借了一副桌球自己玩。前面一桌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看起來應該是某個技校的實習生,河南口音。多數(shù)人都在上班,休息區(qū)只有我們幾個,走廊里回蕩著他們的聲音。
“大哥,可以和你打一盤嗎?”其中一個男孩拿著桿朝我走來。在另外那一對面前,他覺得有點尷尬?!皝砺铮 ?/p>
“你是幾廠的?”
“六廠,你呢?”
“我是二廠的,聽說你們六廠的活很累?二廠還好,就是包裝,好玩又不累……”
“啊呀,滾開!”女孩喊了一聲,和我說話的男孩立刻轉(zhuǎn)身去看。我也抬頭看了一眼,隨即又低頭看球。那邊,男孩把女孩推倒在桌上親吻。多熟悉的場面,女孩被擠到角落里。
“嘿,該你啦!”我叫他的時候,他還雙手持桿,不愿回過頭來。
他打歪了一桿,又一桿打歪了,顯然他是心不在焉。
打完一局,我說自己還有事,就走了。
北方已經(jīng)開始下雪了,這里依然溫暖,白色的陽光那么鮮亮、耀眼。工作時間,公交車上多是老頭老太,說著有一搭沒一搭的粵語。一路上是很多廠房的宿舍區(qū),每一格的陽臺上都掛滿了衣服。我確信這是他鄉(xiāng),一個沒有人會認識我的地方,我是完全自由的,此刻的我正在從一個點移動到另一個點。
在車上,我把身體往后一靠,正視前方。如果這趟公交沒有終點站該多好,在這樣的時光里,我寧愿什么都不做。如果它開往海邊,并且一直無法到達,那就更好了。在車上,我有種不祥的預感,爺爺真的要走了。可我一點也不難過,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似的,繼續(xù)翻著手機往下看。車子到站了,我不得不從手機上抬起頭來,走上那條一直都在逃避的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