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劍平
(廣西師范大學 法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2017年3月15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表決通過了《民法總則》,其第八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不得違反法律,不得違背公序良俗?!惫蛄妓自瓌t,指民事法律行為的內容和行為的目的不得違背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①。公序良俗原則作為民法的基本原則,旨在維護社會秩序和一般道德,克服了成文法的局限性并對私法自治起到限制作用,不僅能夠保持法律的穩(wěn)定性,而且推動了實質正義的實現(xiàn)。目前,法學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在公序良俗原則的具體適用范圍與各項認定標準等問題上一直爭論不休,研究這一原則如何正確地應用于司法實踐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
為了了解公序良俗原則在司法適用中的現(xiàn)狀,筆者以“公序良俗”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對2013 年至2018 年的司法裁判文書進行搜索與采樣分析,共搜索到判決書571份。其中,以公序良俗原則為主要判斷依據對案件作出判決,或者當事人行為違反公序良俗原則并以《民法通則》第七條作為裁判依據的判決書共有169份。通過對裁判文書進行實證性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法官越來越多地在裁判文書中應用公序良俗原則作為裁判的依據和理由;公序良俗原則調整民事糾紛的范圍比較廣泛,類型也較為多樣,涉及民法的各個領域。
這方面的案件可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由于存在不正當男女關系或者在婚姻存續(xù)期間保持長期同居關系引起的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問題,包括對第三者的贈與合同、補償費、承諾以及民間借貸等。在這些案件中,法官基本認定建立婚外男女朋友關系違反《婚姻法》關于夫妻忠誠義務的規(guī)定,是違反公序良俗原則的行為,從而認定贈與合同及承諾書等無效。對于公序良俗在婚外同居關系中的應用在“瀘州遺贈案”中較早地得以體現(xiàn),但不可忽視的是,在案件作出判決后出現(xiàn)了反對判決結果的聲音。這些反對者認為,在當今價值多元化的社會中,婚姻道德再也不是能夠壓死人的大帽子,案件的最終判決是對當事人處分個人財產的限制。在該案爭議的背后,存在兩種價值觀的沖突,即“一夫一妻制”的婚姻道德和個人對財產處分的自由之間的矛盾。在這個問題上至今沒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但是在本文的樣本裁判中,法院都是以承諾或贈與違反公序良俗作為裁判結果的。第二類是當事人“托人情”“找關系”而形成的委托合同。在這類判決中,法院認定借助人脈關系、通過請客送禮等方式來達到目的,是違反公序良俗原則、擾亂正常社會秩序的行為?;诖耍捎谕腥饲槭柰P系而形成的勞務合同無效是運用公序良俗對勞務合同效力的判斷。第三類是原、被告之間并不存在借貸合意而形成借貸合同,且該款項目的系用于賭博、賭場放高利貸等違背社會公序良俗的活動,屬于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合同當屬無效。
公序良俗原則被應用在判斷侵權行為非法性的案件中居多,如強行鏟平他人祖墳、將房屋建在他人墳墓上、在他人祖墳上修路,以及在訴訟中請求開棺驗尸等②,法院往往認定此類案件有悖于我國的公序良俗,判決侵權行為人排除妨害、恢復原狀或者賠償損失。例如“原告黃某蘭訴被告劉某江、徐某斌恢復原狀糾紛”③一案中,被告劉某江、徐某斌的養(yǎng)雞場內有原告黃某蘭家的祖墳,被告強行鏟平了該祖墳。法院在認定該案的過程中認為,盡管祖墳位于被告的養(yǎng)雞場內,但不能因此限制并剝奪原告祭祀祖先的權利。目前我國法律法規(guī)對祖墳使用的土地尚未有明確規(guī)定,但根據《民法通則》規(guī)定的公序良俗原則和我國歷來的民間風俗習慣,盡管原告對祖墳并不享有所有權,但其應該享有對其祖墳的管理權,這種管理權實際上包含了對他人破壞墳墓的限制,也就是說,任何人未經死者的近親屬同意,不得隨意破壞死者的墳墓?;诖?,破壞他人墳墓,既是對權利人財產權的損害,也是一種損害死者近親屬精神權益的行為。
公序良俗原則比較廣泛地應用在判斷侵權行為違法性的案件中,在此類案件的判決書中,公序良俗原則往往被作為判決的主要依據。
該類糾紛大多數(shù)涉及死者骨灰、祖墳等,法院以人格權作為案由進行裁判。其中一起案件中,法院判定被告拒絕交出骨灰的行為有違社會公序良俗,侵犯了多數(shù)親屬對已故親人表示追思和敬仰的權利④。第二起為被告將原告的伯父伯母和兄弟的墳墓用推土機推平,其行為違反了民事活動應當尊重社會公德、公序良俗原則的法律規(guī)定⑤。在“鄭某雄等訴余某英等婚姻家庭糾紛”一案中⑥,原審法院認為,骨灰屬于《物權法》中特別規(guī)制的物,對于骨灰的處分應該建立在符合公序良俗原則的基礎上,不能以交易、使用和收益為目的。多個近親屬同時存在時,應該通過協(xié)商來確定對死者骨灰保管權利的歸屬;確定保管權利后,仍然應該保證其他近親屬的祭奠權。無法通過協(xié)商或者協(xié)商結果不一致時,可以根據善良風俗或者當?shù)氐牡赖铝晳T進行判斷,依照與死者生前關系的遠近進行區(qū)分。法官在解決此類侵犯人格權、名譽權糾紛時,往往通過運用公序良俗原則予以裁判。
在運用公序良俗原則解決繼承和贍養(yǎng)糾紛問題的裁判中,有案件是因為家庭矛盾所引發(fā)的,如親兄弟為家財分配多次大打出手,反復動用大量警力和其他人力,法院認定其行為與社會主義道德要求背道而馳⑦。還有一些案件中,法院判定成年子女應該對老人盡到贍養(yǎng)義務,即當子女長大成人、經濟獨立之時,反哺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理所當然,符合公序良俗原則。
運用公序良俗原則解決物權糾紛的案件大致分為以下幾類:第一類是分家析產問題。分家行為是自然人對自己合法財產作出的處分行為,是我國民俗習慣的體現(xiàn),但是分家之后的子女應該對父母盡到贍養(yǎng)義務⑧。第二類案件為相鄰關系糾紛。法院認定當事人一方擅自改變房屋原有結構,將原作為廚房的房屋的一部分改建為衛(wèi)生間的行為有悖于公序良俗⑨。第三類案件為法院認定在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一方與他人同居的行為違背公序良俗,此時一方立下遺囑處分夫妻共同財產,由于遺囑的目的和內容均無效,由此取得的財產應該予以返還⑩。
通過對所查閱的樣本裁判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公序良俗原則在司法適用中存在一些有待解決的問題。
法官使用公序良俗原則僅僅是將其作為增強裁判說服力的工具。在樣本裁判中,一些判決書在裁判依據的部分寫道:“依據《民法通則》第七條,判決如下……”此類裁判文書的爭議焦點就在于法官在作出裁判時可以直接依照具體的法律條文,但為了增強裁判的說服力,將公序良俗原則作為裁判理由加以引用。此時,公序良俗原則并沒有發(fā)揮其作為基本法律原則的功能和價值,而是淪為增強裁判說服力的工具。從本質上說,此時即使裁判文書上沒有適用公序良俗原則仍然會得出相同的裁判結果。這種問題的產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法官對于具體法律規(guī)則之間的關系認識不夠清楚、深刻,同時,也不難看出法官對裁判結果心存疑慮,想要通過公序良俗原則增強裁判的說服力。此時的公序良俗原則并不是裁判依據和評價依據,其存在本身并沒有實際意義。如在“閆某田與閆某林等繼承糾紛案”中,在糾紛事實清楚、判決適用依據明確的情況下,法官仍然將《民法通則》第七條作為案件裁判的依據之一。
造成這種問題的原因不是單一的,但本文認為公序良俗原則的概念界定不清,對其含義認識不夠透徹是法官將其作為增強裁判說服力工具的重要原因。司法實踐中經常出現(xiàn)將公序良俗原則和其他相關概念混用的情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與“社會公共利益”概念的混用。我國《民法總則》頒布之前,司法實踐中經常將違反公序良俗原則表達為違反社會公共利益,法官在尋找案件適用的大前提時往往會造成混淆。有些裁判文書以“違反公序良俗及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或“禁止性規(guī)定”為依據,認定行為具有違法性而無效。這些概念的混用造成法官判斷時的混淆,表明法院對公序良俗原則的內涵、外延、適用范圍等存在認識不清的問題。
在司法裁判過程中,一些法官適用公序良俗原則時存在一定的任意性。裁判的案件有明文對應的具體條款時,有的法官置明文規(guī)范于不顧,而把公序良俗原則作為司法裁判中的主要依據,用公序良俗原則取代具體法律規(guī)范,借助公序良俗原則向一般條款逃逸。例如在樣本裁判中,當事人雙方存在婚外情關系,原告認為雙方爭議的標的屬于民間借貸糾紛中的借款,而被告則認為該標的屬于原告補償給被告不正當兩性關系的分手費。針對這一爭議,法官依照《民法通則》第七條認定違背了社會公共利益,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值得思考的是,《婚姻法》第三條“禁止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以及《合同法》第七條“當事人訂立、履行合同,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guī),尊重社會公德,不得擾亂社會經濟秩序,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規(guī)定為本案裁判提供了明確而具體的法律依據,但法官卻直接適用公序良俗原則作為案件裁判的主要依據,這是以公序良俗原則取代具體法律規(guī)定,從而造成了借助公序良俗原則向一般條款逃逸的現(xiàn)象。
公序良俗原則作為兜底性條款,其適用具有兜底性,只有在符合以下幾種條件時才能適用:首先,對于裁判的案件事實沒有相對應的具體法律規(guī)范;其次,有兩種以上的法律條文可以適用,但法律條文之間存在矛盾關系。如果有具體法律規(guī)范相對應卻直接適用公序良俗原則,則會陷入向一般條款逃逸的誤區(qū)。這個問題之所以會出現(xiàn),是因為裁判者并沒有重視公序良俗原則的適用條件。法官在裁判案件的過程中適用公序良俗原則,一方面先要判斷行為是否違背公序良俗,另一方面需要查明現(xiàn)實生活中是否存在相對應的公序良俗。
我國公序良俗原則的司法適用存在判斷標準不統(tǒng)一的問題。公序良俗原則本身具有的模糊性為法官的裁判過程提供了自由裁量的依據,法官可以根據自身對公序良俗的認知來進行裁判,使得適用公序良俗原則進行裁判的標準存在不一致的情況。
法官是確保公序良俗原則在司法適用中起到關鍵作用的重要主體??陀^上說,法官對于公序良俗判斷標準不統(tǒng)一的原因在于不同地域關于公序良俗的認知不同。古語有云“五里不同俗,十里改規(guī)矩”,地理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人們對于善良風俗的看法,不同地域所沿襲的傳統(tǒng)風俗也存在不同。就善良風俗來說,內容相同的善良風俗在不同地域的理解不同,不同的社會認同感會產生不同的效果。法官作為社會生活中的一員,其認知范圍和角度都來自其本身對生活的認識,以及對社會公共利益和善良風俗的理解。這種理解和認知在法官裁判案件、形成和論證判斷標準的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決策。由于不同的裁判者處在不同的社會關系之中,對于案件的理解也存在不同,關于公序良俗原則的判斷標準也就會出現(xiàn)不一致甚至是相反的情況。
筆者通過對不同法院之間的相似案件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判決結果不盡相同,甚至相似案件會出現(xiàn)相反的判決結果。比如對于判斷民事法律行為效力的案件中通過“托關系”“找熟人”而形成的委托合同關系的法律裁判,法院一般認定請托行為本身是違反公序良俗的,但從裁判結果的角度上看,往往存在很大差異。有的法院認為通過請托行為實現(xiàn)就業(yè)目的的行為違反平等用人的就業(yè)選拔制度,違反公序良俗,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故認定雙方委托法律關系無效,已取得的財產應當返還,由此造成的損失應當進行賠償。有些法院認定此類案件不屬于民事案件的受理范圍,認為涉及權錢交易等違背公序良俗,裁定駁回起訴。
司法適用過程中正確運用公序良俗原則并真正發(fā)揮其司法功能離不開理論研究的支持。對于推動公序良俗原則在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適用,類型化研究起到很大作用,但是在司法實踐中適用公序良俗進行裁判的案例數(shù)量還相對較少。2001 年發(fā)生的“四川瀘州遺贈案”被稱為我國公序良俗第一案。除此之外,具有典型性意義的案例則少之又少。認識來源于實踐,理論研究是以司法實踐為基礎的,而司法實踐無法為學者提供更多的案例,這就造成我國關于公序良俗原則的類型化研究沒有得到長足的發(fā)展。由于公序良俗原則本身具有模糊性,為了在司法實踐中更好地適用該原則,法國和德國通過對案例的研究對判例予以類型化;而日本也是在比較長的一個時期內,將我妻榮教授的類型化研究結果作為裁判案件的依據。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學者史尚寬先生和王澤鑒先生都對公序良俗原則的類型化進行了深刻的研究,并形成了豐富的理論成果,以期明確判斷標準、避免同案不同判問題的產生,從而更好地發(fā)揮公序良俗原則的價值和功能。
隨著社會關系的日益多元化與復雜化,公序良俗原則在民法中的影響力逐漸增大,如何正確適用該項原則已經成為司法實踐中的一個極為棘手的難題。運用好公序良俗原則來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維護司法公正并樹立司法權威,需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做起:
我國于2017 年3 月15 日通過的《民法總則》首次以立法形式對公序良俗原則予以確定,這是我國立法機構在總結過去民事司法實踐經驗以及國際上民法立法、司法實踐成果的基礎上對公序良俗原則的再整合。雖然公序良俗原則的概念與地位被《民法總則》以成文法的形式予以規(guī)定,但是基于公序良俗原則本身帶有的不確定特性,該原則在事實上還是較難以被精準界定的,存在司法濫用風險。法官在司法實踐中謹慎且合理地運用公序良俗原則來維護當事人的權益是值得肯定的。法官肩負著維護司法公正的使命,因此在運用公序良俗原則這一法律工具時,應當時刻保證其中立裁決者的角色定位,在對案件作出裁判時需要有明確且充分的理由。法官在運用公序良俗原則時,應當表述清楚該原則的內涵,以及如何根據該原則的內涵形成裁判結果,避免用模糊的概念表達作出錯誤的司法判斷。
法官在深入理解公序良俗原則的內涵并對公序良俗原則進行界定時,需要密切關注幾個主要問題:(1)應當避免公序良俗原則與強行性規(guī)定同時使用。公序良俗原則在民法中并不屬于強行性規(guī)定,該項原則具有一般性、授權性的特質,用來彌補強行性規(guī)定的不足。(2)需要明確公序良俗原則中善良風俗的善良屬性。該原則的善良風俗不是平常的習慣與風俗,必須是以善良為前提的風俗。法官在運用善良風俗習慣進行裁判時應當仔細斟酌,唯有真正的善良風俗才能被采用。
1.在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模棱兩可或法律未作規(guī)定的情形下適用
關于公序良俗原則的適用,曾世雄先生指出:“作為或不作為脫序,而強行法又苦無強制或禁止之規(guī)定可用時,公序良俗之規(guī)定,方使發(fā)生補充之功能。”我國現(xiàn)有法律中關于公序良俗原則要件的一些規(guī)定屬于一般性條款,針對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某種法律行為,假若這種行為在法律上沒有明確的特殊規(guī)定時才能適用公序良俗原則,這樣才可以防止發(fā)生利用公序良俗原則向一般條款逃逸的現(xiàn)象。
原則與具體規(guī)則相比具有兜底功能,只有在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或者沒有具體規(guī)定時才考慮適用原則。以當事雙方惡意串通的法律行為為例,各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有所不同。在德國民法中,并沒有特別針對這一行為的具體法律規(guī)定,故德國一般通過適用善良風俗的相關規(guī)定進行規(guī)制,即違反善良風俗并造成第三者損失,特別是造成債權人損失,如果合同雙方旨在對第三者造成損害,或者這個損害至少可以由合同雙方當事人事先預見并加以考慮,或者對此損失由于合同雙方當事人的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則該合同可以是違反善良風俗的。我國現(xiàn)行法律對此特殊情況有特別的規(guī)定,要求法官在處理此問題時適用法律的特別規(guī)定。無論在國際上還是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如果遇到類似的有失公平的案件應當優(yōu)先考慮適用特殊規(guī)定,當成文法沒有特殊規(guī)定時方可適用公序良俗原則。
2.應當適用本國現(xiàn)行的公序良俗
善良風俗是一個可變的概念,“視時地之不同而迥異,它包括了一系列在一定環(huán)境與一定時刻為誠實、正派、善意的人們所接受的倫理規(guī)則”。總而言之,公序良俗原則會因為時間、地點的改變而發(fā)生變化?!拔羧諡檫`反公序者,今則未必然。又甲地有背公序良俗者,乙地亦不一定以為然。因之,公序良俗之涵義常隨各國之風俗習慣、倫理道德觀念之不同而異。”所以法官在以公序良俗原則進行裁判的時候應當采用的是本地區(qū)綜合經濟、社會、人文以及自然環(huán)境等因素所形成的公序良俗。
此外,采用哪一個時間段內的公序良俗,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公序良俗原則是由歷史發(fā)展而形成的,但是一個國家、地區(qū)、民族的歷史發(fā)展會經歷很多時間段,不同時間段內的公序良俗也會有所差別。法官在適用公序良俗原則時應當采用當下的公序良俗。在英美法系國家,普通法具有不間斷發(fā)展的顯著特征,英格蘭的法官對于法律價值觀的變遷有一種清晰的觀念:“所謂違背政策與法律的確定標準必須因時而異。上一代人確定的所謂違背政策與法律的規(guī)則,在我們當代的法院里已經發(fā)生了變化。規(guī)則雖然還保持著,但是其適用卻根據對待公眾意見的導向發(fā)生了轉變。”法官在運用公序良俗原則進行裁判時,必然采用當?shù)亍敃r的公序良俗原則。
類型化研究的具體方法是將具有相同特征的案例歸納在一起,以不同類型案例集群為基礎,對每一類型案件的構成要件、判斷標準進行歸納,要求法官在裁判相同或類似案件時行使有限度的自由裁量權。由于公序良俗原則內涵的不確定性,法官在司法裁判中難以正確運用其進行案件裁判,為了更好地發(fā)揮公序良俗原則的司法功能,應該將該原則予以類型化。公序良俗原則的類型化有利于增強司法裁判中對公序良俗原則適用的確定性,由此應在公序良俗原則類型化的基礎上,重視對現(xiàn)有案例的歸納和比較,確定在司法實務中具有指導性的案例,并對目前具有明顯違反公序良俗特征的行為進行類型化,從而更好地發(fā)揮公序良俗原則在司法適用中的功能。
我國著名學者梁慧星教授關于公序良俗原則類型化的劃分極具代表性,他根據我國國情將違背公序良俗原則的行為分為以下十類:(1)危害國家公序行為類型;(2)危害家庭關系行為類型;(3)違反性道德行為類型;(4)射幸行為類型;(5)違反人權和人格尊嚴行為類型;(6)限制經濟自由的行為類型;(7)違反公共競爭行為類型;(8)違反消費者保護的行為類型;(9)違反勞動者保護的行為類型;(10)暴利行為類型。從司法實踐的角度看,梁慧星教授關于公序良俗原則類型化的劃分有利于法官運用公序良俗原則裁判案件,增強裁判的確定性,避免裁判標準不統(tǒng)一和同案不同判問題的產生。司法實踐中在公序良俗原則的類型化問題上應該遵守以下幾個原則:第一,要遵守時代性原則。要認識到公序良俗原則類型化的標準并非一成不變的,而是要著眼于當前的社會發(fā)展情況,符合當前社會的價值標準,動態(tài)的發(fā)展是公序良俗原則的生命力所在。第二,要遵循本土化原則。應該將公序良俗原則的類型化立足于本土,在司法適用中遵循本土化原則。不同地域對公序良俗的認識不盡相同,不同國家甚至是同一國家的不同地區(qū)因經濟發(fā)展水平存在差異也可能會對同一問題存在不同的認知。第三,應堅持明確性原則。在對公序良俗進行類型化規(guī)制時應堅持明確性原則。類型化劃分的目的是指導法官對相同或類似案件進行歸納,從而更好地運用公序良俗原則進行案件裁判,如果將公序良俗的類型化設置得過于抽象,那么就喪失了類型化的目的,可能會造成司法適用中法官判斷的混淆。
案件是否違反公序良俗原則的判斷主體是法院,判斷的對象應該是民事當事人的法律行為,而不是當事人在生活中的其他行為。在規(guī)范公序良俗原則司法適用的過程中,應該明確違反公序良俗原則的判斷標準。
1.明確判斷公序良俗的時間基準
在判斷公序良俗的時間基準這一問題上,學界普遍認為應當以行為發(fā)生時的公序良俗為準。在司法適用的過程中體現(xiàn)時代性是公序良俗原則發(fā)展的要求。例如,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間借貸的司法解釋出臺之前,企業(yè)之間的借貸行為是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法院往往會認定企業(yè)之間的借貸行為違反金融秩序,從而依據公序良俗原則認定該借貸行為無效。直到2015 年8 月最高人民法院公布《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規(guī)定法人之間的借貸屬于民間借貸的范疇,也就不能依據公序良俗原則判定企業(yè)之間的借貸行為無效。除此之外,我國的傳統(tǒng)道德長期譴責婚前同居行為,然而現(xiàn)代社會對于婚前同居行為有了較高的接受度。由此可見,社會道德觀念是不斷發(fā)展的,社會道德的判斷標準也不能一成不變?;诖?,判斷行為是否違反公序良俗原則應以行為發(fā)生時的公序良俗為準,應根據當時的社會評價標準來判斷。
2.明確判斷公序良俗的空間標準
對于善良風俗內容的判斷,梅仲協(xié)先生認為,“判斷是否違背公序良俗應該根據的是整個民族的意志,而非在某一特定情形中局限”。德國立法中也將善良風俗內容的判斷限定為整個民族的意志。需要指出的是,在社會經濟不斷發(fā)展的背景下,民族與民族之間的差距在逐漸縮小,不同民族之間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也在日益趨同,但是不同民族間的差異或多或少依然存在,本民族的風俗習慣和歷史傳統(tǒng)也不同程度地被加以保留。如果忽視民族之間的差異性而以某一民族的公序良俗標準取代其他民族的標準,可能會造成嚴重的政治后果?;诖?,在某一民族聚集的地區(qū)可以采取該民族的標準。在如我國這樣的由多民族組成的國家中,在公序良俗的認定中適用民族標準時不能“一刀切”,而應當依據雙方當事人的民族標準進行判斷。
3.明確判斷公序良俗原則的國家標準與地方標準
國家標準指的是判斷是否違反公序良俗原則時以全國占主流的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為準,地方標準指在特定地區(qū)內以占主流的大部分人的意見來判斷。這兩種判斷標準各有利弊。對國家標準和地方標準的優(yōu)劣進行分析,有助于更加清楚地認識在判斷公序良俗時是該適用國家標準還是該適用地方標準。就國家標準而言,針對全國的整體立法有助于實現(xiàn)規(guī)范的統(tǒng)一性,從而實現(xiàn)保護全國的社會公共利益和社會道德的價值目標。但這種標準本身在關注整體性的同時可能會忽視局部某些地區(qū)的情況,以至于可能會犧牲部分群體的利益。相反,地方標準的優(yōu)點在于能夠滿足特定地區(qū)群體的需要,具有因地制宜和針對性強的優(yōu)勢,但可能會過于關注地方利益從而忽視了整體利益。由此,妥善處理好國家標準和地方標準之間的關系顯得尤為重要。
公序良俗原則的司法適用大多涉及的是婚姻家庭或是祖墳等一些私人的倫理道德問題,而這方面的觀念往往在不同地區(qū)和民族之間存在較大差異,因此在法律規(guī)定的限度內,在判斷公序良俗原則時可以適用地方標準和民族標準。由于我國是單一的多民族國家,幅員遼闊,不同地域之間存在道德觀念和風俗習慣等差異,而采取國家標準無法照顧到不同的民族和地域,由此在判斷公序良俗原則時更應該采取地方標準。與此同時,為了避免采取地方標準帶來的不利后果,還應該將國家標準作為制定地方標準的依據,從而起到總體把控的作用。
注釋:
①梁慧星:《民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頁。
②參見(2017)黔05民終第397號民事判決書。
③參見(2015)郯民初字第2287號民事判決書。
④參見(2013)鐘民初字第1882號民事判決書。
⑤參見(2013)土左民初字第684號民事判決書。
⑥參見(2014)滬一中民一(民)終字第2121 號民事判決書。
⑦參見(2014)穗花法東民初字第186 號民事判決書。
⑧參見(2013)鄂江漢民一初字第00243 號、(2015)金永芝民初字第3號民事判決書。
⑨參見(2014)滬一中民二(民)終字第3474 號民事判決書。
⑩參見(2016)豫0782民初819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