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奇清
李曼宜、于是之,也像兩顆種子,期望給這個世界裝點一些什么!因“裝點”兩人而結緣,1944年暑假,豆蔻年華的李曼宜滿懷著對革命與新生活的向往,和院子中的幾位孩子排演話劇《雷雨》??蛇€缺少飾演周萍的人,一個孩子便請來了當時名叫于淼的于是之。正好李曼宜演繁漪,在念臺詞時,“繁漪”只顧低著頭,并不看“周萍”,臺詞里要是有“我愛你”或者“你愛的”的話時,她只念“我你”或“你我”,把那個“愛”字去掉了。
出于少女矜持與羞澀的心,在演戲中也不愿說出“我愛你”。然而,在日后漫長的婚姻生活中,她也只將“我愛你”這三個字裝在心中,盡管她愛得是那樣的刻骨銘心。
愛情是緣,這種緣卻是奇妙的:有的人朝夕相見,卻終是陌路人;有的人只相處一次,姻緣的紅線就已系在了腳上。五年后,也就是1949年春,她考進“華北人民文工團”。意想不到的是,在團里,她竟然遇到了當年的“周萍”。他是上一個月進團的,在相見的那一刻,她不禁怦然心動!她隱隱約約覺得,當年不說“愛”,正是心中萌生出了對嚴于律己、真誠待人、謙虛謹慎、表里如一,且英俊倜儻的他的愛。年少時,越是愛,往往越是怕觸動這根弦!
她的心弦又一次被他觸動了!李曼宜的爽朗、熱情、端莊、秀麗,早在五年前就深深印在了他的心中。她進劇團幾個月后,于是之在日記中寫道:“李曼宜群眾關系容易搞不好,基本上還是小姐脾氣……可她這毛病,是非改不可的。”正是愛之深,責之切,心上人的點滴不足,都能“明察秋毫”。
那天,他“很隨意”地讓她看了日記。只一瞥,她的心便“咚咚咚”跳了起來!原來他的日記是用英文寫的,不用說,他這是怕同事們知道寫了她。應該說,作為團里的生活干事,寫寫對同志的看法,是沒有什么好掩蓋的!欲蓋彌彰??!越是想掩蓋,越是將自己愛的心跡彰顯無遺!12月30日,他這樣寫道:“現(xiàn)在第一個步驟是應當采取戀愛,然后再批評幫助她呢?還是先在逐步接近中,把這毛病削弱一些再戀愛呢?”
猶豫嗎?然而只一天,也就是在1950年元旦,在日記中他又寫道:“昨天,與曼宜明確了戀愛關系。談得很嚴肅……‘我們算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坐在爐邊椅子上這樣問?!蛷默F(xiàn)在開始吧!我這樣答。我們吻在一起了……我覺得她更美了,我們將很快結婚,我估計在……今年春天?!逼鋵嵥稽c兒也不猶豫,他太愛她了!深深相愛的人是心有靈犀的,她說:“矛盾嗎?不,這正是不可抗拒的愛情的力量?!?/p>
1950年3月22日,兩人成婚了,他們搬到單位分配的小房子,屋里只有一張雙人床、一個書桌、一條凳子、一把椅子,一個裝有煙筒的小爐子,兩個帆布藍包裝著換洗衣服,這些就是全部家當。清貧嗎?不,因為有愛,有對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婚后的兩人充實而快樂。
兩人也有“磨合”,他愛看書,而且在揣摩劇中人物時,旁若無人?!霸趺磩偨Y婚人就變了?”當她“興沖沖”要告訴他一些事時,他卻似聽非聽。對于他的“冷淡”、心不在焉,她曾有過疑惑,可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愛上他,不就是因為他愛學習,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嗎!
工作中也有不順心的事,他會生悶氣,有時侯還會用拳頭捶桌子,捶自己的胸口等方式來發(fā)泄,甚至夜里跑到院子里,用頭頂著木柱子使勁蹭。這些她也逐漸理解了:一個對事業(yè)特別看重的人,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他的“自虐”是因為“自勵”!
她的理解,兩人的相濡以沫,使得他在話劇藝術上獲得巨大成就,《龍須溝》里的程瘋子,《茶館》里的掌柜王利發(fā),《駱駝祥子》里的車夫老馬,《太平湖》里的老舍,《洋麻將》里的魏勒等,他塑造的一個個藝術形象成為經(jīng)典。
有愛的澆灌,正在藝術之樹枝繁葉茂時,他卻不幸生病了。1992年7月16日《茶館》的演出中,演了幾百場的戲竟然忘了詞兒。是的,此時的他已被阿爾茨海默癥困擾好幾年了。一個視演戲為全部的他,偏偏在說話上出了障礙,這對他是多重的打擊!他內(nèi)心異常痛苦,可始終不放棄治療和重返舞臺的努力。在舌頭上扎針極為痛苦,可他一點也不畏縮,陪在一旁的她卻替他難受流淚。聽人說什么藥吃了有效,她便想盡一切辦法為他買到?!笆侵@輩子活得不容易,在他有生之年,絕不能再叫他受委屈,我要對得起他。”這一想法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頭。
不讓他受委屈,她卻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艱辛。病重的他不僅要忍受身體的病痛,在精神上也變得極其脆弱,一點點事都會引起不安與傷心,有時暗自垂淚,有時失聲痛哭。為勸慰與照料他,她沒日沒夜,盡管身心疲憊,依然要強打起精神,努力做他身體與精神的支撐,以致自己多次病倒。一次她患了重感冒,硬撐著陪他到公園,因為在公園散步遇到一些他從前的觀眾,熱情圍攏過來的交談和惦念,能讓他感受到一些欣慰。而這一路艱辛蹣跚地行走,一走就是20多年。
2013年1月20日,于是之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他曾為之不懈奮斗和熱情擁抱過的世界。在最后送別時,很多人送來花籃,挽詞極盡哀榮。李曼宜的花籃上只寫了五個字:“是之,我愛你?!蹦鞘撬惠呑右矝]當面說出口的心里話。
有一種愛不當面對心上人說出,而寫在了送別的花籃上。那花籃盛下的滿滿的愛,永遠“提攜”世人的精神境界,始終繽紛芬芳在人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