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正建
研究唐代服飾,最基礎(chǔ)的材料是兩唐書的《輿服志》和《車服志》。關(guān)于這兩種《志》,最詳細的研究當(dāng)屬孫機先生的《兩唐書輿(車)服志校釋稿》①。孫機先生積數(shù)十年之力(從畢業(yè)論文撰寫開始),“以《舊志》為主體,《新志》則析其內(nèi)容分隸于《舊志》之下。凡《舊志》所缺而 《新志》獨有者,則別立專條”,分“總序、車輿”“冕服、朝服、公服”“常服、其他”三卷,用近150頁的超長篇幅,對兩唐書輿(車)服志進行了極為細致的研究,對每種服制都從源頭、形制、演變予以分析,既有史料根據(jù)更有圖像依據(jù),言之成理,令人信服,不僅是兩唐書輿(車)服志研究最重要最出色的成就,也是研究唐代服飾最基礎(chǔ)最便于利用的成果,是對唐代服飾研究的重大貢獻,值得后學(xué)不斷學(xué)習(xí)。
孫機先生的研究主要著眼于服飾的形制。這是服飾史研究的基礎(chǔ)。除此之外,我們從《舊唐書·輿服志》(以下簡稱為《舊志》)和《新唐書·車服志》(以下簡稱為《新志》)②中還能看到一些社會政治乃至觀念的變化。因此不揣簡陋,班門弄斧,就兩唐書輿(車)服志的異同,略述己見。思慮不周,錯誤難免,尚乞各位方家斧正。
唐代是中華法系最成熟的時代,律令格式體系完備,歷代皇帝(特別是前期皇帝)無不重視法典的編纂和修訂。以令而言,見于記載的就有《武德令》《貞觀令》《永徽令》《乾封令》《垂拱令》《神龍令》《開元令》等。
唐代日常生活最主要的部分是衣食住行,但是在法典中,只有“衣”占有完整的一篇令即《衣服令》,說明“衣”即服飾在社會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這一重要地位的形成,實在于服飾與“禮”的關(guān)系。我們知道,“禮”的基本原則是區(qū)分上下貴賤等級,而服飾是區(qū)分等級最容易操作、最容易顯現(xiàn),又是最日??芍铍S處可見的道具,因此為“禮”所利用。所以我們看到,在“禮典”中除喪服制度外,有專門規(guī)定君臣服飾的篇章③;在職官設(shè)置中,有關(guān)臣下服飾的部分,由“禮部”掌管④;公服朝服之外的常服,規(guī)定在“禮部式”中⑤。《衣服令》可說是將“禮”法典化的結(jié)果,或者說是法典儒家化的結(jié)果。
唐代君臣特別是前期的君臣,都很重視發(fā)揮《令》的作用,以至唐玄宗開元時(713~741年)宰相牛仙客當(dāng)政時,“百司有所諮決,仙客曰:‘但依《令》《式》可也?!雹?/p>
《舊志》雖然完成于五代的后晉時期,但其主體內(nèi)容抄自唐朝的法典、詔敕、奏議等⑦,因此可以視為反映唐朝人觀念的文字。在《舊志》中,這些文字又特別反映的是唐前期人的觀念。經(jīng)檢查,《舊志》中有關(guān)服飾部分涉及《令》的文字大致有21處,出現(xiàn)的十分頻繁。
律令格式體系發(fā)展到宋代,變成了敕令格式。除律旁置外,令格式或者性質(zhì)有變,或者地位下降,完全不能和唐代特別是唐前期相比。宋朝人對《令》的重視程度也就遠遠不能和唐朝相比了?!缎轮尽肪幱谒未?,不能不受此種觀念的影響,因此檢查《新志》,有關(guān)服飾的部分雖然很多抄自《舊志》,但作了大幅削減,尤其是刪去了大量有關(guān)《令》的文字,直接提到《令》的只有四處。
以下即《舊志》和《新志》服飾部分涉及“令”的文字比較表:
序號 《舊志》服飾部分涉及“令”的文字 頁碼 序號 《新志》服飾部分涉及“令”的文字 頁碼1 太宗又制翼善冠,朔、望視朝,以常服及帛練裙襦通著之。若服袴褶,又與平巾幘通用。著于令。1937~1938 無 太宗……采古制為翼善冠,自服之。527 2~5 顯慶元年九月,太尉長孫無忌與修禮官等奏曰:準(zhǔn)武德初撰《衣服令》,天子祀天地,服大裘冕,無旒。臣無忌、志寧、敬宗等謹(jǐn)按《郊特牲》云……后魏、周、齊,迄于隋氏,勘其禮令,祭服悉同……今請憲章故實,郊祀天地,皆服袞冕,其大裘請停,仍改禮令。又檢《新禮》,皇帝祭社稷服繡冕,四旒,三章。祭日月服玄冕,三旒,衣無章。謹(jǐn)按令文是四品五品之服,此則三公亞獻,皆服袞衣,孤卿助祭,服毳及鷩,斯乃乘輿章數(shù),同于大夫,君少臣多,殊為不可……1938~1939 1~2 顯慶元年,長孫無忌等曰:“武德初,撰《衣服令》,天子祀天地服大裘冕。按周郊被袞以象天……后魏、周、隋皆如之。伏請郊祀天地服袞冕,罷大裘。又新禮,皇帝祭社稷服絺冕,四旒,三章;祭日月服玄冕,三旒,衣無章。按令文,四品、五品之服也。三公亞獻皆服袞,孤卿服毳、鷩,是天子同于大夫,君少臣多,非禮之中……528 6~8無忌等又奏曰:“皇帝為諸臣及五服親舉哀,依禮著素服。今令乃云白帢,禮令乖舛,須歸一塗。且白帢出自近代,事非稽古,雖著令文,不可行用。請改從素服,以會禮文?!敝茝闹?939 3 無忌等又曰:“禮,皇帝為諸臣及五服親舉哀,素服,今服白袷,禮令乖舛。且白袷出近代,不可用?!蹦烁囊运胤?28 9 自是鷩冕已下,乘輿更不服之,白帢?biāo)鞆U,而令文因循,竟不改削。1939 無 自是鷩冕以下,天子不復(fù)用,而白袷廢矣。528~529 10 開元十一年冬,玄宗將有事于南郊,中書令張說又奏稱:“準(zhǔn)令,皇帝祭昊天上帝,服大裘之冕,事出《周禮》,取其質(zhì)也。永徽二年,高宗親享南郊用之。明慶年修禮,改用袞冕,事出《郊特牲》,取其文也。自則天已來用之。若遵古制,則應(yīng)用大裘,若便于時,則袞冕為美?!?939~1940 無 開元初,將有事南郊,中書令張說請遵古制用大裘⑧。530 11~12自是元正朝會依禮令用袞冕及通天冠,大祭祀依《郊特牲》亦用袞冕,自余諸服,雖在于令文,不復(fù)施用。1940 無 自是元正朝會用袞冕、通天冠。 530 13 《武德令》:皇太子衣服,有袞冕、具服遠游三梁冠、公服遠游冠、烏紗帽、平巾幘五等。1940 無 皇太子之服六:…… 517 14 開元二十六年,肅宗升為皇太子,受冊,太常所撰儀注有服絳紗袍之文。太子以為與皇帝所稱同,上表辭不敢當(dāng),請有以易之。玄宗令百官詳議。尚書左丞相裴耀卿、太子太師蕭嵩等奏曰:“謹(jǐn)按《衣服令》,皇太子具服,有遠游冠……”1941 無無15 《武德令》,侍臣服有袞、鷩、毳、繡、玄冕,及爵弁,遠游、進賢冠,武弁,獬豸冠,凡十等。1942 無 群臣之服二十有一…… 519 16 景龍二年⑨七月,皇太子將親釋奠于國學(xué),有司草儀注,令從臣皆乘馬著衣冠。太子左庶子劉子玄進議曰:“……”皇太子手令付外宣行,仍編入令,以為恆式。1949~1951 4 時皇太子將釋奠,有司草儀注,從臣皆乘馬著衣冠,左庶子劉子玄議曰:“……”太子從之,編于令。529~530
17 貞觀四年又制,三品已上服紫,五品已下服緋,六品、七品服綠,八品、九品服以青,帶以鍮石。婦人從夫色。雖有令,仍許通著黃。1952 無無18 龍朔二年,司禮少常伯孫茂道奏稱:“舊令③六品、七品著綠,八品、九品著青,深青亂紫,非卑品所服。望請改八品、九品著碧,朝參之處,聽兼服黃?!睆闹?952 無無19 《武德令》:皇后服有袆衣、鞠衣、鈿釵禮衣三等。 1955 無 皇后之服三:…… 516 20~21婦人宴服,準(zhǔn)令各依夫色,上得兼下,下不得僭上。既不在公庭,而風(fēng)俗奢靡,不依格令,綺羅錦繡,隨所好尚。上自宮掖,下至匹庶,遞相仿效,貴賤無別。1957 無 婦人燕服視夫。 524
從上表可知,在唐朝,對服飾的理解以及執(zhí)行,都是圍繞禮令進行的,特別是《令》,在其中發(fā)揮著很大的作用。這表現(xiàn)在:①服飾制度(主要是冕服、朝服、公服)規(guī)定在《衣服令》中(《武德令》《衣服令》)。②在服制的穿著上有不同看法,要依據(jù)《令》來糾正或修改(祭天服大裘冕事、白帢事、皇太子絳紗服事等)。③對服制的修改或創(chuàng)新,要反映到《令》中,即“著于令”或“編入令”(翼善冠事、太子騎馬著衣冠事);反面事例則是服制已經(jīng)修改了,但令文依舊(鷩冕以下不行用事)。④服飾的實際穿著,以是否符合《令》為標(biāo)準(zhǔn)(準(zhǔn)令、依令或不依令、不施用)。
特別重要的是其中提到的《令》文規(guī)定與實際行用有所差別的文字:
1、帢出自近代,事非稽古,雖著令文,不可行用。
2、鷩冕已下,乘輿更不服之,白帢?biāo)鞆U,而令文因循,竟不改削。
3、(袞冕及通天冠之外),自余諸服,雖在于令文,不復(fù)施用。
4、雖有令,仍許通著黃。
5、風(fēng)俗奢靡,不依格令,綺羅錦繡,隨所好尚。
因此,在研究分析唐朝服飾制度時,一方面要看到服制入法典,即通過法典規(guī)范服制的重要性,以及統(tǒng)治者對服制法典特別是《令》的重視,同時也要看到《令》文反映現(xiàn)實服制的滯后性、變通性,以及現(xiàn)實行為對《令》的破壞。因此我們一方面要依據(jù)《衣服令》等法典來研究唐朝服飾,同時又要知道法典中涉及的服飾規(guī)定有些只有法律意義,沒有實際意義,不能僅靠法典來研究唐朝服飾。不過,“依令”與“不依令”雖是服飾行為的正反兩方面,但都同時表示了當(dāng)時人們對法典特別是《令》的尊崇。這是唐朝特有的時代特征,正確反映在《舊志》的文字?jǐn)⑹鲋小?/p>
反觀《新志》,出于“文省事增”的編纂原則,對《舊志》文字作了大幅削減,刪去了有關(guān)《令》的大部分文字,反映了宋人對《令》的輕視,同時抹殺了唐朝服制的一個顯著時代特征。特別是,《新志》把《令》文與現(xiàn)實相矛盾的上述五條重要文字都進行了刪除,以致不能正確反映唐朝服制的實際行用狀況。如果我們僅依據(jù)《新志》研究唐朝的服制及其行用,就會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偏差。
舉一個例子。《舊志》在敘述完天子衣服有十二等后,說“自貞觀已后,非元日冬至受朝及大祭祀,皆常服而已”?;在敘述完皇太子衣服有五等后,說“自永徽已后,唯服袞冕、具服、公服而已”?。這就是說,《輿服志》所載令文規(guī)定的服飾,除冕服、具服、公服外,大多是具文,實際并不穿用?!杜f志》的這些說明性文字,《新志》均刪除了,給人印象就是這一套服飾在當(dāng)時仍然在使用。以皮弁為例?!缎轮尽吩谔熳?、太子、臣下服飾中都詳細敘述了弁服的形制及其使用,實際上早在隋朝,大臣對其就已經(jīng)很陌生了。《隋書·李子雄傳》記他出任“民部尚書……新羅嘗遣使朝貢,子雄至朝堂與語,因問其冠制所由。其使者曰:‘皮弁遺象。安有大國君子而不識皮弁也!’子雄因曰:‘中國無禮,求諸四夷’?!?一個朝廷的民部尚書,已經(jīng)不認(rèn)識皮弁了,可見當(dāng)時很少人穿著此類服飾。《新志》無視這類歷史事實,對當(dāng)時常服外服飾的實際穿著情況,基本不予說明。
因此,從這一意義上說,雖然《舊志》內(nèi)容蕪雜,但正確反映了唐朝服制的實際面貌;《新志》看起來簡潔清晰,卻不能反映唐朝服制的實際面貌。這是研究唐朝服制時要充分注意的。
《舊志》關(guān)于唐朝冕服、朝服、公服的敘述順序是:①天子衣服。②皇太子衣服。③侍臣服。④皇后服。⑤皇太子妃服。⑥內(nèi)外命婦服。
即男服按等級在前,女服按等級在后。這一敘述順序的基本依據(jù)是《衣服令》。
這么說的根據(jù)有三:
其一,《舊志》在這順序的每段前面(除天子之服外),都明確標(biāo)有《武德令》字樣,說明它們來自令文。
其二,模仿唐令的日本《養(yǎng)老令》,完整保留了《衣服令》。其順序為:①皇太子禮服?。②親王禮服。③諸王禮服。④諸臣禮服。⑤內(nèi)親王禮服。⑥女王禮服。⑦內(nèi)命婦禮服。⑧宮人服?。雖然官制不同,但與《舊志》一樣,都是男服按等級排在前面,女服按等級排在后面。
其三,《通典》卷一百八《禮六十八·開元禮類纂三·序例下》記載了衣服制度,其順序為:①天子。②皇太子。③群官。④皇后服。⑤皇太子妃服。⑥內(nèi)外命婦服。⑦六尚、寶林、御女、采女及女官等服?。也是男服按等級排在前面,女服按等級排在后面。
因此或可認(rèn)為,唐《衣服令》中服制敘述的順序是按男服等級、女服等級前后排列的,明顯偏重于男服?!杜f志》依從了這一順序,反映了唐人在“禮服”上的觀念,即區(qū)分男服和女服,再在男女服中區(qū)分等級,男服在前,女服在后。而且男服與女服之間隔有4頁的有關(guān)“?服(常服)”“巾子”“魚袋”“袴褶”“雜物色”等的敘述,顯示了男服的重要與女服的無關(guān)輕重。
但《新志》服飾部分的敘述與《舊志》不同,其順序為:①天子之服。②皇后之服。③皇太子之服。④皇太子妃之服。⑤群臣之服。⑥命婦之服。且將這六部分君臣服飾放在整個服飾部分的開頭,后面才是魚袋、常服、巾子等雜物。
這一敘述順序反映的應(yīng)該是宋人的觀念,即對皇權(quán)的更加尊崇和君臣界限的更加嚴(yán)格:怎么能把皇后之服、皇太子妃之服排在群臣之服后面呢?于是《新志》將其提到與皇帝、皇太子并列的地方。這是宋代皇權(quán)地位提高在觀念中的反映,體現(xiàn)在了《新志》“服飾部分”服制順序的排列上。由此也可看出唐、宋人因政治思想不同而在服制觀念上的區(qū)別。
以上是《舊志》《新志》反映出來的在政治法律方面觀念上的異同。這種異同也反映在社會觀念上。
《舊志》中有一段敘述婦女裝束的非常有名的文字如下:
武德、貞觀之時,宮人騎馬者,依齊、隋舊制,多著羃?。雖發(fā)自戎夷,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窺之。王公之家,亦同此制。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拖裙到頸,漸為淺露。尋下敕禁斷,初雖暫息,旋又仍舊。咸亨二年(671)又下敕曰:“百官家口,咸預(yù)士流,至于衢路之間,豈可全無障蔽。比來多著帷帽,遂棄羃?,曾不乘車,別坐檐子。遞相仿效,浸成風(fēng)俗,過為輕率,深失禮容。前者已令漸改,如聞猶未止息。又命婦朝謁,或?qū)ⅠY (新唐書作“駝”)駕車,既入禁門,有虧肅敬。此并乖于儀式,理須禁斷,自今已后,勿使更然?!眲t天之后,帷帽大行,羃?漸息。中宗即位,宮禁寬弛,公私婦人,無復(fù)羃?之制。開元初,從駕宮人騎馬者,皆著胡帽,靚妝露面,無復(fù)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絕不行用。俄又露髻馳騁,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內(nèi)外,斯一貫矣。?
這段文字將婦女裝束的變化,以是否遮蔽身體為中心,作了強調(diào)。
但是《新志》對這一段作了大幅度削減,其文字為:
初,婦人施羃?以蔽身,永徽中,始用帷冒,施裙及頸,坐檐以代乘車。命婦朝謁,則以駝駕車。數(shù)下詔禁而不止。武后時,帷冒益盛,中宗后乃無復(fù)羃?矣。宮人從駕,皆胡冒乘馬,海內(nèi)傚之,至露髻馳騁,而帷冒亦廢。?
粗看《新志》此段文字,似乎也談到了羃?、帷帽、露髻等,但它將《舊志》中羃?的“全身障蔽”改為“蔽身”;刪去了永徽以后帷帽“漸為淺露”以及開元時婦女“靚妝露面,無復(fù)障蔽”幾句重要的話,這不僅不利于我們理解羃?、帷帽的形制,而且改變了《舊志》作者的問題意識,即《舊志》認(rèn)為從北朝到唐朝開元時期婦女服飾出現(xiàn)了重要變化,這一變化的趨勢在于對婦女的體貌是否遮蔽:即從全身障蔽→漸為淺露→無復(fù)障蔽(包括咸亨二年敕文,也說不能道路之間,不能“全無障蔽”)。《新志》作者對此進行刪改后,對于當(dāng)時人的服飾觀念及其變化,我們就無從了解了。其原因蓋在于到了宋代,不存在婦女體貌是否要遮蔽的問題,以致宋人不認(rèn)為有強調(diào)婦女是否要遮蔽的敘述必要。這就是《新志》作者因時代不同社會風(fēng)氣不同而刪改文字、導(dǎo)致與《舊志》觀念不同的一個例子。
《新志》秉承《新唐書》修撰原則的“文省事增”,一方面刪去了《舊志》中許多冗長的奏議,使得整個敘述眉目清楚,簡明扼要;同時增加了一些《舊志》中沒有的內(nèi)容,特別是唐后期的服制?,這是值得肯定的。
值得肯定的還有:一些刪改反映了宋人相對比較嚴(yán)謹(jǐn)和務(wù)實的精神。
例如:
《舊志》在敘述流外官行署的服飾時說:
黑介幘,簪導(dǎo),深衣,青褾、領(lǐng),革帶,烏皮履。未冠則雙童髻,空頂黑介幘,去革帶。國子、太學(xué)、四門學(xué)生參見則服之。書算學(xué)生、州縣學(xué)生,則烏紗帽,白裙襦,青領(lǐng)。諸外官拜表受詔皆服。(本品無朝服者則服之。)其余公事及初上,并公服。諸州大中正,進賢一梁冠,絳紗公服,若有本品者,依本品參朝服之。?
《新志》將“黑介幘”作為“群臣之服二十有一”等之一時說:
黑介幘者,國官視品、府佐謁府、國子大學(xué)四門生俊士參見之服也。簪導(dǎo),白紗單衣,青襟、褾、領(lǐng),革帶,烏皮履。未冠者,冠則空頂黑介幘,雙童髻,去革帶。書算律學(xué)生、州縣學(xué)生朝參,則服烏紗冒,白裙、襦,青領(lǐng)。未冠者童子髻。?
兩相比較,《新志》刪去了“諸州大中正”的服飾。
按大中正,實非唐官?!锻ǖ洹分赋觯骸爸姓?,陳勝為楚王,以朱房為中正,而不言職事。兩漢無聞。魏司空陳群以天臺選用,不盡人才,擇州之才優(yōu)有昭鑒者,除為中正,自拔人才,銓定九品,州郡皆置。吳有太公平,亦其任也。晉宣帝加置大中正,故有大小中正,其用人甚重。齊、梁亦重焉。后魏有之。北齊郡縣皆有,其本州中正以京官為之。隋有州都,其任亦重。大唐無?!?《舊志》中為何會出現(xiàn)“州大中正”的服飾,原因不明,很可能《武德令》中有相關(guān)內(nèi)容,而《武德令》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可能抄自前代令文。由于“州大中正”并非唐官,《新志》將其刪去是十分妥當(dāng)?shù)摹?/p>
不過令人疑惑的是:《新志》在“群臣之服”的“進賢冠”中,卻仍寫有“諸州大中正一梁”云云?。這是否因刪改不盡造成的呢?目前尚不好確定。
《舊志》的服飾部分最后說“太常樂尚胡曲,貴人御饌,盡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故有范陽羯胡之亂,兆于好尚遠矣?!?這其中的“胡曲”“胡食”與《輿服志》的“輿服”無關(guān),《新志》為了嚴(yán)明體例,將其刪除,是對的。刪改后的文字作“士女衣胡服,其后安祿山反,當(dāng)時以為服妖之應(yīng)?!?
《舊志》將胡曲、胡食、胡服作為安史之亂的先兆,不僅有所夸張,且屬不經(jīng)之談?,不可相信。值得注意的是,《新志》作者沒有照抄《舊志》的說法,用了比較謹(jǐn)慎的文字即“當(dāng)時以為”云云,意即這種說法是當(dāng)時人認(rèn)為的,未必是真的。這反映了《新志》作者即宋人比較務(wù)實和理性的特點,值得肯定。
《舊志》與《新志》的不同,符合《舊唐書》與《新唐書》總體的不同,即前者蕪雜紛亂,后者文簡事增。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做了一些更細致地比較,結(jié)論大致如下:
第一,由于律令格式在唐朝特別是唐前期作用很大,又由于《衣服令》的存在,因此《舊志》服飾部分反映出唐人重視法典特別是重視《令》的時代特點?!缎轮尽贩棽糠趾苌偕婕啊读睢?,特別是刪去了《舊志》中有關(guān)《令》文與實際施用之間存在矛盾的記載,不能真實反映唐朝服飾的實際,更不能反映唐人對法典的重視,因此是有缺陷的。
第二,由于皇權(quán)在唐前期還沒有絕對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反映在《令》文和《舊志》中就是敘述冕服公服朝服時,將男服按等級排列在前,女服按等級排列在后,且二者之間插有大段其他文字?!缎轮尽穼⒛蟹c女服按君臣等級合并排列,先敘天子、皇后之服,然后順序是皇太子、皇太子妃;群臣、內(nèi)外命婦;然后才是其他服飾文字。這種安排反映皇權(quán)在宋代的大幅提升,體現(xiàn)了唐宋不同的政治環(huán)境。
第三,《舊志》和《新志》的不同還表現(xiàn)在社會觀念上。由于唐朝來自于胡族統(tǒng)治的北朝,初期帶有濃厚的北朝風(fēng)尚,統(tǒng)治者有意識地要保持這種風(fēng)尚,對破壞這種風(fēng)尚的現(xiàn)象多持批評態(tài)度。從唐初到開元時期,婦女服飾從全身遮蔽到逐漸淺露到完全沒有遮蔽,是唐朝婦女服飾的重要變化,《舊志》正確描述了這種變化并如實寫出了統(tǒng)治者對這種變化的擔(dān)心,極具唐朝時代特征?!缎轮尽穼Υ诉M行了大量刪削,抹殺了《舊志》作者要體現(xiàn)的服飾觀念,反映出宋代婦女已經(jīng)不存在是否要遮蔽的問題?!缎轮尽返倪@種削減,使得唐朝曾經(jīng)存在的一種身體和服飾觀念蕩然無存。
第四,《新志》追求體例嚴(yán)謹(jǐn),對不屬于“輿服”的內(nèi)容進行了刪除,比如飲食、樂曲等;還對不屬于“唐朝”的內(nèi)容也進行了刪除,比如“諸州大中正”等(盡管刪除的不夠徹底)。這是十分妥當(dāng)?shù)?。由此也提醒我們,《舊志》中引用的《武德令》所涉內(nèi)容,有些照抄唐前《令》而來,不大能反映唐朝實際,使用時需要注意。進而言之,《舊志》為何只引用了唐初高祖時代編纂的《武德令》而不引用唐朝成熟期即玄宗時期的《開元令》?這反映了《舊志》編纂時采用史料的隨意,還是編撰當(dāng)時只存有《武德令》?無論何種原因,使用《武德令》而非《開元令》,是《舊志》的不足。
《舊志》的不足還在于一些言論不夠嚴(yán)謹(jǐn)。認(rèn)為開元年間士女穿胡服是安史之亂先兆的說法就是一例。且不說當(dāng)時穿胡服的并沒有那么多,即使有,也與安史之亂沒有關(guān)系?!缎轮尽吩谶@方面就比較理智,采用的語言是“當(dāng)時以為”云云,表明這不是《新志》作者的觀點,不一定對,只是“當(dāng)時”人這么認(rèn)為而已。宋朝是中國古代比較理性的時代,《新志》的這種表述顯示了鮮明的時代特點。
關(guān)于《舊志》和《新志》還有許多問題可以研究。由于水平和時間都有限,以上的比較十分簡單和粗糙,只是個人的一點不成熟想法,提出來供大家批評。
注釋:
① 孫機:《中國古輿服論叢》(增訂版),北京:文物出版社, 2001年,第337-487頁。
②《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③《大唐開元禮》卷第三《序例下·衣服》,《中華禮藏》本,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
④ 君主服飾歸殿中省尚衣局,后妃服飾歸尚服局,太子服飾歸太子左春坊內(nèi)直局。參見《唐六典》卷四《尚書禮部》、卷十一《殿中省》、卷十二《宮官》、卷二六《太子左春坊》,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
⑤ 《唐律疏議》卷二七《雜律》總449條在解釋“別式減一等”時舉例“謂《禮部式》‘五品以上服紫,六品以下服朱’之類?!北本褐腥A書局,1983年,第522頁。
⑥ 《舊唐書》卷一百三《牛仙客傳》,第3196頁。
⑦ 謝保成認(rèn)為《輿服志》的史源為:在“采錄《大唐開元禮》的同時,又以蘇氏《會要》為另一重要史料來源”。這一看法雖有可商榷處,但他認(rèn)為其史源均來自唐朝資料是妥當(dāng)?shù)摹Vx氏看法見其主編《中國史學(xué)史》的第七編(唐史、五代史,該編為謝保成所撰),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第725頁。
⑧ 此處《新志》歸納張說的意見有誤。
⑨ 當(dāng)為“景云二年”。
⑩ 此處的“舊令”當(dāng)即上文貞觀年間制定的《貞觀令》。
? 《舊志》,第1938頁。
? 《舊志》,第1941頁。
? 《隋書》卷七十,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620頁。
? 《養(yǎng)老令·衣服令》不涉及天皇服飾,這是日本令的特點。
? 《令集解》卷二九 《衣服令》,吉川弘文館,1981年,第737-747頁。后面還有一項“武官禮服”,從略。
? 《通典》卷一百八,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798-2807頁。
? 《舊志》,第1957頁。
? 《新志》,第531頁。
? 盡管增加的文字大多來自《冊府元龜》《唐會要》等,且刪改過多,有時失真。
? 《舊志》,第1946頁。
? 《新志》,第522頁。
? 《通典》卷三二《職官十四》,第891-892頁。引用時刪去了注文。
? 《新志》,第521頁。
? 《舊志》,第1958頁。
? 《新志》,第531頁。
? 參見拙作《“‘胡風(fēng)’流行為安祿山叛亂先兆”說質(zhì)疑》,《西部史學(xué)》第一輯,重慶: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