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兵

引言

瓷器上的文字不僅是作為一種裝飾圖案，而且文字本身又有含義。文字含義的識別以能讀懂文字為前提，倘若能夠讀懂才能理解文字的含義，反之，文字就與山水、花鳥、人物、幾何圖案類似只是一種裝飾紋樣。阿拉伯文是伊斯蘭裝飾藝術(shù)的一大門類，裝飾在抄本、建筑、金屬器、陶瓷、木器、玻璃之上，其中《古蘭經(jīng)》及與伊斯蘭教信仰相關(guān)的語詞多是阿拉伯文裝飾的題材。倘若阿拉伯文裝飾于產(chǎn)自東方的瓷器之上會發(fā)生什么變化？

長沙窯瓷器上的文字有模印、刻劃、釉彩等不同種類，其中詩文與阿拉伯文裝飾是工匠運用褐、綠、紅等釉彩線條描繪而成。出于裝飾的目的，即使膾炙人口的詩文描繪在瓷器之上也會有書體、異字、文字大小、字間距等各方面的差異，進而形成不同的視覺裝飾效果。在不懂阿拉伯文的長沙窯工匠手中，工匠勢必不會一味的照搬，甚至對其產(chǎn)生誤讀，對其進行加工改造。同時，我們不應忘記工匠也會運用釉彩描繪人物、山水、花鳥、幾何圖案，這些都會對紋飾面貌的形成產(chǎn)生影響。那這種紋飾是不是阿拉伯文？其阿拉伯文的原意是什么？為何會在長沙窯瓷器裝飾中呈現(xiàn)出此種面貌？這些都是我們需要面臨的問題。

一、阿拉伯文裝飾研究回顧

長沙窯瓷器中的阿拉伯文裝飾自材料發(fā)現(xiàn)伊始，就得到重視，被視為中國與伊斯蘭文化交流的直接物證。1980年江蘇揚州東風磚瓦廠唐墓出土青釉綠彩扁壺①，高17.3厘米、口徑6厘米，直頸，圓肩，長圓腹，平底，壺身兩側(cè)各有兩個系耳，腹部兩面以綠彩描繪紋飾，一面為卷云紋，另一面則類似文字裝飾（圖1）。朱江文中提出其中的文字裝飾為阿拉伯文，譯作“真主最偉大”，但并未展示論證過程，對此看法也存在著不同意見②。1988～1989年泰國考古部和美國芝加哥自然史野外博物館聯(lián)合考古隊在泰國Laem Pho-Payang海岸發(fā)現(xiàn)一件褐彩長沙窯碗殘片，碗心部分彩繪紋飾（圖2），引起關(guān)注③。陳達生對其作了個案研究④，首次將其與揚州出土的青釉扁壺聯(lián)系起來，比較了兩種圖案的異同，相同之處：主體部分的兩條豎線；豎線低端兩側(cè)有Z字形的折線；折線上方都有裝飾線條；主體紋飾下方各有向下彎曲的弧形口字型圖案；相異之處：背壺中豎線下端兩側(cè)多有一折線；豎線兩側(cè)的線條，背壺為左撇右捺，瓷碗則為拉長的雙引號；主體部分的下端部分，背壺為左側(cè)折線伸延向下連筆勾畫，瓷碗是獨立勾畫；主體紋飾上端，背壺上有一類似橫勾畫的線條，瓷碗則沒有。通過圖案的比較，陳氏認為兩種圖案均是阿拉伯文“”（Allah，安拉，或稱真主）一詞的對稱寫法，瓷碗圖案中的雙引號和背水壺中的左撇右捺是“”一詞的疊音符號。另一種意見來自于1996年出版的《長沙窯》一書，將泰國出土長沙窯瓷碗中的文字釋讀為“真主仆人”⑤，但也未給出論證依據(jù)。

直到2010年，陳銳以湖南省博物館收藏的23件來自“黑石號”沉船的長沙窯瓷器為研究對象⑥，認為一件青釉褐綠彩碗的碗心所描繪的紋飾為阿拉伯文，意為“安拉仆人”，其中綠彩紋飾中間的雙豎線及其左邊部分對應于阿拉伯文“”，研究中將埃及國家博物館藏14～15世紀以納斯克體（納斯赫體，Naskhi）書寫的《古蘭經(jīng)》手抄本中的阿拉伯文“”作為對照，同時也關(guān)注到了“阿拉伯文”裝飾面貌多樣的問題⑦。此后，葛承雍提及長沙窯址發(fā)現(xiàn)的一件與揚州出土青釉背壺飾有類似阿拉伯文裝飾的瓷罐⑧（圖3），并認為紋飾內(nèi)容是“真主的仆人”。

關(guān)于長沙窯瓷器阿拉伯文裝飾的研究，前人研究的關(guān)注點主要集中在紋飾是否是阿拉伯文，及紋飾的釋讀問題，在此我們將繼續(xù)予以關(guān)注，并嘗試解釋瓷器上阿拉伯文裝飾何以會呈現(xiàn)出這種面貌。

二、阿拉伯文裝飾形式分析

我們首先關(guān)注瓷器紋飾本身。長沙窯瓷器上的阿拉伯文裝飾集中出現(xiàn)在扁壺、罐、碗等器形之上，尤以碗居多，且紋飾富有變化。我們暫時無法給長沙窯瓷器紋飾演變建立相對準確的年代序列，因而從年代相對準確的“黑石號”沉船發(fā)現(xiàn)的瓷器入手展開分析⑨。

“黑石號”中的長沙窯瓷器除入藏湖南省博物館外，長沙銅官窯遺址管理處也征集了103件⑩，2004年的《長沙窯·作品卷貳》也收錄一批“黑石號”沉船中的長沙窯瓷器?，其中均有描繪類似阿拉伯文的釉彩紋碗。碗的形制、裝飾的構(gòu)圖均大同小異，敞口、弧腹、圈足，胎體上施化妝土，碗外壁施青釉，釉不及底，口沿內(nèi)外飾四個褐斑，碗心是紋飾所在的主要位置，以褐綠彩描繪紋飾?！昂谑枴背链鏊赏氲某叽?、裝飾紋樣形態(tài)存在差異。倘若將碗心比作紙絹，碗的尺寸就相當于紙絹的尺寸，其大小直接影響了工匠所繪紋飾的大小、結(jié)構(gòu)復雜程度。因而，瓷碗的尺寸恰是我們對這批瓷碗上的紋飾進行形式分析時所需要考慮的因素。據(jù)湖南省博物館收藏的20件“黑石號”出水長沙窯瓷碗可知，尺寸大致分為兩種，一種口徑為19.8～20.8厘米，另一種口徑為14.8～15.4厘米?，而長沙銅官窯遺址管理處所征集的瓷碗中有一件口徑僅為10.3厘米?，碗心同樣描繪有類似阿拉伯文的裝飾，恰恰就成為我們分析的關(guān)注點。

在進入正式分析之前，需要對釉彩紋飾的繪制過程予以說明。此類紋飾多由兩種釉色描繪而成，褐色與綠色搭配為多數(shù)，少數(shù)為褐色與藍色、褐色與紅色的組合，“黑石號”出水的這件口徑較小的瓷碗紋飾就由褐綠兩色描繪而成，綠釉描繪中間位置的豎線和折線，以及下部的曲線，褐色大致復制了綠色筆畫，且在紋飾上部描繪了形似卷曲的云頭紋，雖然兩種色彩的線條并不完全重合，綠色線條更為完整，褐色線條更為隨意，但整體來看兩種釉彩所要描繪的內(nèi)容大致相同。我們可以先關(guān)注碗心處的綠色部分，紋飾整體可以分為兩部分，上部紋飾占據(jù)主體位置（圖4），具體來看上部右側(cè)線條均連筆，由一條豎線與形似字母“M”線條組合而成，左側(cè)則為兩條豎線與捺筆組成；下部紋飾略模糊，由左側(cè)長點與連筆組成卷云狀紋飾。相校而言，褐色線條明顯細于綠色線條，且大多已漫漶不清。此類小口徑的瓷碗公布數(shù)量較少，可看做此類紋飾的最簡版本，簡稱為A型。

圖1：青釉綠彩扁壺紋飾

圖2：泰國Laem Pho-Payang海岸出土長沙窯碗殘片紋飾

圖3：長沙窯址出土瓷罐

圖4：“黑石號”出水阿拉伯文裝飾瓷碗

圖5：B型阿拉伯文裝飾

圖6：C型阿拉伯文裝飾

根據(jù)資料分析，口徑集中在15厘米和20厘米左右的兩種長沙窯瓷碗的紋飾形態(tài)差異不大，因而可以同時進行觀察分析。碗邊緣均有四片褐斑裝飾，紋飾一般由上中下三部分組成，但紋飾具體構(gòu)成略有差異，據(jù)此大致又可劃分為兩類，分別定為B型和C型。B型紋飾尤為突出上部紋飾，上部紋飾形狀各異，或為螺旋曲線，或是帶有雙螺旋紋的卷云紋飾（圖5），由褐彩和綠彩描繪而成。相對而言，紋飾整體的中部和下部面積相對進行了縮小。與A型紋飾相比，B型紋飾是在A型紋飾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上部的曲線或卷云紋飾。C型紋飾也是以A型紋飾作為基礎(chǔ)，在主體紋飾兩側(cè)分別增加螺旋紋或兩三條短豎線而成，增加的紋飾也由褐彩和綠彩同時描繪而成，相對于B型紋飾，C型紋飾的上部僅有褐彩描繪的簡單線條，并未有綠彩進行重復描畫（圖6）。

概括來說，“黑石號”沉船上的類似阿拉伯文裝飾至少存在三種形態(tài)。從紋飾構(gòu)成上看，瓷碗上的紋飾構(gòu)成均以A型紋飾為基礎(chǔ)，在紋飾的上部和左右兩側(cè)增加新的圖像元素，進而形成B型、C型等不同的紋飾形態(tài)。裝飾此類紋飾的長沙窯瓷器還見于江蘇揚州文化宮遺址?，相較于“黑石號”出水的瓷器紋飾，此件瓷碗紋飾并沒有重復描繪的痕跡，紋飾明顯也分為上中下三部分，構(gòu)圖近似于B型紋飾。泰國Laem Pho-Payang海岸出土長沙窯碗殘片紋飾，整體部分則與C型紋飾近似。從紋飾構(gòu)成看，由單色釉彩描繪的類似阿拉伯文裝飾瓷器，還有揚州東風磚瓦廠出土扁壺和窯址出土瓷罐，且其上的紋飾似比瓷碗紋飾更為整體，瓷碗所繪三類紋飾的結(jié)構(gòu)特點均已出現(xiàn)在扁壺、瓷罐紋飾之中，這一點已為學者所指出?。瓷碗B型紋飾上部的卷云紋對應扁壺紋飾上部的橫勾畫的線條；瓷碗C型紋飾左右兩側(cè)的螺旋紋或兩三條短豎線對應扁壺紋飾中雙豎線兩側(cè)的左撇右捺筆畫；紋飾下端的卷云紋對應于扁壺紋飾下端的螺旋筆畫。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紋飾中間位置的圖像，均由豎線和折線構(gòu)成，是阿拉伯文裝飾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或者說是被長沙窯工匠視為裝飾紋樣中的最重要部分，這一點也可以在“黑石號”沉船出水的瓷碗裝飾中得到確證。這件青釉褐綠彩紋碗?，高4.8厘米、口徑15厘米，碗內(nèi)壁的紋飾均由褐綠兩色描繪而成，并不重疊的兩種筆觸描繪了基本相同的圖案。細致分析可見，紋飾從上至下分為五層，最下端為不規(guī)則的曲線，上部四層紋飾則大同小異（圖7）。單體紋飾細部以中間的兩條豎線為中心，兩側(cè)則為曲線，末筆筆畫均帶有明顯的上挑，倘若與A型紋飾相比較，可見兩者之間存在明顯的相似性，或者可以說兩者只是一種紋飾的兩種寫法，前者書寫時連筆，且進行了簡化，而后者不連筆。此一部分紋飾是如此重要，以至于長沙窯工匠在這件瓷碗中描繪了五次，或長或短，筆畫繁簡不一。當然，長沙窯瓷器上的這一部分紋飾的構(gòu)成形態(tài)更是多樣，線條有的連筆描繪，有的由斜線、豎線排布組成，但構(gòu)圖中間均有兩條豎線，兩側(cè)線條形成不同的圖形。

從時間上看，“黑石號”沉船時代為9世紀上半葉，所搭載的長沙窯瓷器紋飾并不能代表紋飾的最早形態(tài)，而揚州東風磚瓦廠、窯址出土器物也同樣沒有準確的紀年。紋飾形態(tài)的多樣可能是因為此類紋飾已經(jīng)為長沙窯工匠應用了很長時間，在描畫過程中紋飾漸漸失真，早已失去了原來的形態(tài)，并增加了許多新的元素，如卷云紋、螺旋紋，因而造成紋飾的多樣形態(tài)。經(jīng)過紋飾形式分析可見，紋飾中也都保留了一些形態(tài)大致近似的部分。相比較而言，揚州出土扁壺上的紋飾更為規(guī)整。

三、阿拉伯文裝飾內(nèi)容分析

此類紋飾學者們一般認為其為阿拉伯文，但對文字的含義提出了幾種不同意見，一釋意為“真主最偉大”；二是“安拉”的對稱寫法；三釋意為“安拉仆人”。我們可以根據(jù)伊斯蘭文化中的相關(guān)實物資料和相關(guān)釋文的阿拉伯文原文來對上述看法略作探討。第一種意見是針對揚州出土長沙窯扁壺紋飾??！罢嬷髯顐ゴ蟆?，又可譯為“真主至大”，是伊斯蘭教的重要短語，被稱為大贊辭，其阿拉伯文寫法 為（Allah Akbar）， 而 一般來說阿拉伯文的書寫順序是從右至左，但此短語的書寫并不能構(gòu)成與揚州扁壺紋飾相似的視覺效果，所以扁壺紋飾是“真主最偉大”這句短語的可能性較小。

單詞 字母

阿拉伯文是伊斯蘭裝飾紋樣的一類，應用廣泛，小到世俗的陶瓷器、錢幣，大到清真寺、皇室宮殿，在絲織物、金屬、陶瓷、木制品、紙質(zhì)寫本等不同材質(zhì)實物之上均有出現(xiàn)?，因而安拉一詞也大量出現(xiàn)在實物裝飾之中。況且阿拉伯語由28個基本字母組成，隨著時間的發(fā)展和書法家的創(chuàng)造，形成了獨特的阿拉伯書法藝術(shù)，擁有不同的書體，相應的“安拉”一詞也會形成不同的寫法。通常來說，阿拉伯文書體有庫法體（或庫菲體）、納斯赫體、蘇勒斯體、簽署體、波斯體、盧格阿體、迪瓦尼體等不同字體?。每種書體都具有獨特的書體特色和構(gòu)圖方式，其中庫法體和納斯赫體出現(xiàn)時間較早。庫法體以地點為名，筆畫棱角分明、橫平豎直、樸厚呈方。早在伊斯蘭教發(fā)展初期《古蘭經(jīng)》的書寫幾乎全部利用庫法體，庫法體的阿拉伯文也多用于鐫刻碑石、金屬，裝飾清真寺為代表的伊斯蘭建筑，在伍麥葉王朝時期也用作鑄幣文字。隨著伊斯蘭與西歐基督教社會的接觸，庫法體裝飾作為伊斯蘭裝飾的代表傳入歐洲并產(chǎn)生影響，甚至產(chǎn)生了偽庫法體裝飾?。納斯赫體發(fā)源于希賈茲地區(qū)的麥加和麥地那，又稱希賈茲體，有看法認為，納斯赫體是由哈里發(fā)阿里時的王宮大臣伊本·穆格萊根據(jù)庫法體改進而來?，自阿巴斯王朝后期，與庫法體同時成為官方使用的正式字體。字體起初主要用于謄抄《古蘭經(jīng)》、圣訓，又被稱為謄抄體，因字體較小，結(jié)體大多呈盤曲狀，又名為盤曲體，可謂是阿拉伯文書法的“小楷體”，納斯赫體至今仍是廣泛流行的字體。而蘇勒斯體則由伍麥葉王朝書法大師古特白首創(chuàng)，在阿拉伯文書法中與納斯赫體基本上同時發(fā)展起來；簽署體是由伍麥葉王朝后期的書法家尤素福·塞吉茲所創(chuàng)，并制定了書寫規(guī)則；波斯體自公元12世紀后才開始廣泛使用；而迪瓦尼體、盧格阿體則出現(xiàn)于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時期。具體說來，每種書體還可以再進行細致區(qū)分。

圖7：青釉褐綠彩紋碗

圖8：圓頂清真寺阿拉伯文“安拉”

考慮到長沙窯瓷器所處時代為8世紀中葉至10世紀中葉?，因而瓷器裝飾中所能涉及到的書體范圍有限。完成于691年的耶路撒冷圓頂清真寺（The Dome of the Rock）呈八邊形，內(nèi)壁有一圈長達240米的阿拉伯文裝飾帶，字體采用庫法體，字體中包含了清真寺建造時間和資助者的信息。銘文自南端開始，按照順時針方向展開，至東南角結(jié)束?，裝飾帶中就多次出現(xiàn)庫法體“安拉”一詞?（圖8），相較于阿拉伯文印刷體，此處并沒有帶有發(fā)音符號。類似書體還出現(xiàn)在伊斯蘭金屬器與錢幣之中，如1964年陜西西安西郊西窯村唐墓墓室西部發(fā)現(xiàn)三枚阿拉伯金幣，金幣又名第納爾，發(fā)掘報告中提及三枚金幣均為伍麥葉王朝的鑄幣。金幣正反兩面的銘文分為邊緣一周和中央的三行，三枚金幣均為庫法體阿拉伯文，對于銘文的內(nèi)容夏鼐先生曾對其做過釋讀?，錢幣上的阿拉伯文是按照從右向左書寫，而邊緣文字的讀法為按照逆時針方向，以編號六四·190為例，正面中央三行：“安拉之外無神，他是獨一無偶的”；邊緣一周：“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安拉以中正的道和真理的教譴派了他，必定使他戰(zhàn)勝了其他一切宗教”；背面中央三行：“安拉是唯一的。安拉是永劫的。他不生育，也不被生”；邊緣一周：“以安拉的名義，這第納爾鑄于八十又三年”，此枚金幣鑄造于回歷83年（相當于唐長安二年，702年）。金幣鑄造時間略晚于圓頂清真寺，其中“安拉”一詞的字體也與圓頂清真寺出現(xiàn)的大致相同。

圖9：長沙窯瓷器紋飾局部

圖10：耶路撒冷圓頂清真寺阿拉伯文裝飾局部

圖11：飾有庫法體阿拉伯文的鷹形水罐及局部

除建筑、器物、錢幣外，“安拉”一詞還大量出現(xiàn)在阿拉伯文書寫的《古蘭經(jīng)》中，對此學者已對其做過收集?，為我們提供了大量資料。檢視這些阿拉伯文資料不難發(fā)現(xiàn)一詞中的（alef）始終保持著不與后面字母連寫的原則。反觀揚州出土長沙窯扁壺，如果將扁壺紋飾視為一詞的對稱寫法，也就是說將紋飾從兩條豎線中間分開，每一半邊紋飾均代表一詞，則恰恰違反了此一書寫原則。也許我們可以將此書寫錯誤歸結(jié)為長沙窯工匠不懂阿拉伯文書寫規(guī)則所致，但考慮到長沙窯瓷碗上的紋飾并不呈對稱構(gòu)圖，細觀揚州出土的扁壺紋飾也可發(fā)現(xiàn)紋飾并不完全呈對稱構(gòu)圖，尤其是在兩側(cè)線條的末筆，左側(cè)為一撇，右側(cè)則為一斜線，倘若再將紋飾頂端的橫勾畫考慮在內(nèi)，紋飾更不呈對稱構(gòu)圖。因而我們認為此紋飾并非“安拉”一詞的對稱寫法。

第三種意見是將紋飾解釋為“安拉仆人”?，以“黑石號”沉船出水瓷碗紋飾為例，同樣是將紋飾分為兩部分，其中左側(cè)部分對應一詞，我們表示贊同，而紋飾中余下部分對應于阿拉伯文的“仆人”一詞，作者雖沒有給出細節(jié)上的論證，我們可以試著將圖案與字母進行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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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梳理長沙窯瓷器上的紋飾，不難發(fā)現(xiàn)長沙窯瓷器紋飾的復雜性，構(gòu)圖相似的紋飾也會存在細節(jié)上的細微差別。況且，現(xiàn)存裝飾有此類紋飾的長沙窯瓷器年代信息模糊，并不能代表此類紋飾的最初形態(tài)。但經(jīng)過形式分析，我們?nèi)钥梢詮募y飾中發(fā)現(xiàn)共同之處以及瓷器紋飾的構(gòu)成規(guī)律，這也可以證明此類紋飾應該有自己最初的淵源，并非工匠隨意描繪而成。在前人對此類紋飾的研究成果基礎(chǔ)之上，結(jié)合現(xiàn)存伊斯蘭文明中的文字資料，我們認為此一紋飾是阿拉伯文字，其所對應的阿拉伯文有兩種可能性，一是（Abd Allah，安拉仆人）；二是（Bism Allah，以真主之名），而這兩個短語均是阿拉伯文字裝飾中常出現(xiàn)的內(nèi)容，而我們認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四、阿拉伯文裝飾的生成與流通

經(jīng)過上述形式分析，我們可以從長沙窯瓷器阿拉伯文裝飾構(gòu)圖中發(fā)現(xiàn)些許共性。第一是完整的阿拉伯文構(gòu)圖會呈現(xiàn)上中下的三分構(gòu)圖，以圖5為例，整個紋飾構(gòu)圖類似于唐代流行的云山紋，如1955年陜西西安出土的唐代飛天葵花鏡鏡背上端的云山紋（圖12）?，上端為卷云，中間為折線構(gòu)成的層巒疊嶂，下端的三條橫線可能代表了云海，形成祥云環(huán)繞的“仙山”景象。正如阿拉伯文裝飾紋樣形態(tài)的多樣，具有相似構(gòu)圖特點的“云山紋”也出現(xiàn)在唐代銅鏡裝飾中?。其次，仔細觀察阿拉伯文連寫規(guī)則可知，各個字母的連接點位于字母的下端，而長沙窯瓷器阿拉伯文裝飾則產(chǎn)生明顯變化，筆觸似是連續(xù)書寫而成，恰恰與描繪“山”形紋飾的輪廓較為貼合，還有些許紋飾細節(jié)作為輔證，如“黑石號”出水瓷器上的阿拉伯文裝飾呈現(xiàn)出模仿“山”形紋飾的趨勢，以至于紋飾中間部分的豎線會出現(xiàn)上端相交的現(xiàn)象?；長沙窯阿拉伯文裝飾左右兩端多為帶有明顯弧度的“撇”與“捺”，這一特點也與飛天葵花鏡的云山紋相合。第三，從紋樣的構(gòu)成元素來看，以卷云紋為例，卷云紋本是唐代時期流行的紋飾，出現(xiàn)在飛天葵花鏡裝飾中，也裝飾在石雕?、銀飾片?之上，即使長沙窯釉彩裝飾中也常描繪卷云紋??？紤]到這些細節(jié)，不免讓人推測長沙窯瓷器上的阿拉伯文裝飾與唐代流行的描繪“山”的圖式之間存在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工匠在摹寫阿拉伯文時，由于不熟悉阿拉伯文的連寫規(guī)則，而選擇用描繪連綿山勢的連續(xù)曲線予以取代。這也許是造成長沙窯瓷器阿拉伯文裝飾面貌的原因之一。

據(jù)研究，早在8世紀初期，伍麥葉王朝時期的陶器上就裝飾有阿拉伯文?。長沙窯興起的時期，唐代與當時的阿巴斯王朝之間已建立了聯(lián)系，唐人杜環(huán)、楊良瑤?還曾前往阿巴斯王朝；《新唐書·地理志》保存的賈耽《皇華四達記》中記載了從廣州到縛達（巴格達）的路線?；唐代法門寺地宮中也出土了不少伊斯蘭玻璃器?，長沙窯址附近也出土了伊斯蘭風格的玻璃器?，且有不少阿拉伯商人從事著海上貿(mào)易。因而，長沙窯瓷器裝飾中出現(xiàn)阿拉伯文是可能的，只是我們暫時無法確定當時長沙窯工匠是以何種媒材之上的阿拉伯文為范本，進而將之摹寫到長沙窯瓷器之上。

描繪阿拉伯文裝飾的長沙窯瓷器，流行廣泛，出現(xiàn)在窯址中、唐代城市揚州、開往西亞的“黑石號”沉船上，同時也出現(xiàn)在巴基斯坦班布爾（Banbhore）遺址中。這座城市遺址位于巴基斯坦南部城市卡拉奇東南40英里，是伊斯蘭時期的重要城市，在1958～1962年的考古發(fā)掘中出土了描繪阿拉伯文的長沙窯釉彩碗殘片?。

圖12：唐代飛天葵花銅鏡

結(jié)論

正如產(chǎn)于西亞北非地區(qū)的椰棗樹神奇地出現(xiàn)在長沙窯瓷器裝飾中一樣，源于伊斯蘭文化的阿拉伯文也被工匠加入到長沙窯瓷器裝飾中，但摹寫時產(chǎn)生了誤讀，使得文字失去了可讀性，原本富含宗教含義的阿拉伯文成為長沙窯瓷器上的裝飾新樣。尋著海上絲綢之路，這些帶有變形阿拉伯文裝飾的產(chǎn)自東方的陶瓷出現(xiàn)在伊斯蘭社會中，不免讓人感覺既陌生又熟悉。這也正反映了紋飾在跨文化、跨地域傳播中的特點。

注釋：

① 朱江：《揚州出土的唐代阿拉伯文背水瓷壺》，《文物》，1983年第2期。圖見徐忠文、徐仁雨、周長源：《揚州出土唐代長沙窯瓷器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編號120。

② 趙華宇：《關(guān)于揚州發(fā)現(xiàn)的阿拉伯文背水瓷壺的幾點意見——與朱江同志商榷》，《甘肅民族研究》1983年第3、4期。

③ 圖見長沙窯課題組：《長沙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6年，圖版172。何翠媚：《從考古證據(jù)看1500年以前存在于南部泰國的華人》，收入泉州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組織委員會編：《中國與海上絲綢之路》，泉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1頁。

④ 陳達生：《唐代絲綢之路的見證——泰國猜耶出土瓷碗和揚州出土背水壺上阿拉伯文圖案的鑒定》，載《海交史研究》，1992年第2期。

⑤ 長沙窯課題組：《長沙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6年，第245頁。

⑥ 長沙窯編輯委員會：《長沙窯·作品卷貳》，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編號546。

⑦ 陳銳：《湖南省博物館館藏黑石號沉船長沙窯瓷器初探》，《湖南省博物館館刊》，2010年。

⑧ 葛承雍：《湖湘地域出土唐代胡俑的藝術(shù)特色》，《美術(shù)研究》，2018年第3期。

⑨ “黑石號”出水一件陰刻“寶歷二年七月十六日”題記的彩繪瓷碗，即公元826年，這也為判斷沉船年代提供了相對準確的參考。

⑩ 長沙銅官窯遺址管理處共征集了162件，其中包括長沙窯、越窯、邢窯、鞏縣窯、官沖窯、水車窯及未確定窯口的瓷器。見長沙銅官窯遺址管理處：《海絲唐韻、千年回望——“黑石號”出土遺珍》，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

? 長沙窯編輯委員會：《長沙窯·作品卷貳》，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編號466-602。

? 陳銳：《湖南省博物館館藏黑石號沉船長沙窯瓷器初探》，《湖南省博物館館刊》，2010年。

? 長沙銅官窯遺址管理處：《海絲唐韻、千年回望——“黑石號”出土遺珍》，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編號72。

? 徐忠文、徐仁雨、周長源：《揚州出土唐代長沙窯瓷器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編號138。

? 陳達生：《唐代絲綢之路的見證——泰國猜耶出土瓷碗和揚州出土背水壺上阿拉伯文圖案的鑒定》，《海交史研究》，1992年第2期。

? 長沙窯編輯委員會：《長沙窯·作品卷貳》，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編號513.1。

? 朱江：《揚州出土的唐代阿拉伯文背水瓷壺》，《文物》，198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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