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生泉
作為一個有實際政權(quán)依托的現(xiàn)代學術(shù)概念,“西夏學”無疑有廣義、狹義兩個維度。前者指與“西夏”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研究領(lǐng)域和研究對象,后者專指西夏一代的歷史、文化及相關(guān)問題。西夏書法,便是其中一個饒有興味的課題。
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982年)五月,自祖先在晚唐黃巢之變時即盤踞夏州(今陜西靖邊白城子)的黨項拓跋部首領(lǐng)世襲靜難軍節(jié)度使,李繼捧在內(nèi)外壓力下獻土入朝,而其族弟繼遷卻尋機出逃,于雍熙二年(985年)誘殺夏州巡檢曹光實,占據(jù)銀州,并攻破會州(今甘肅靖遠),與宋王朝正式?jīng)Q裂。到宋仁宗景祐五年(1038年),李繼遷的孫子李元昊正式建立了西夏王朝。此后,西夏先與宋、遼鼎立,后與金、宋并峙,直到成吉思汗二十二年(1227年)方為蒙古所滅,享國凡190年。如果從李繼遷叛宋算起,則有245年①[俄]Е.И.克恰諾夫著,韓瀟銳譯:《俄藏第8203號西夏文書考釋》,《西夏學》第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8頁。。在這200余年中,西夏不僅武力強盛,先與宋、遼對峙,后與金、宋并立,而且創(chuàng)制了“番文”即西夏文,創(chuàng)造了燦爛輝煌的文明。但是,蒙古滅夏之戰(zhàn)及后續(xù)破壞極其酷烈,導致西夏文化、藝術(shù)的真實面貌在后世長期湮沒不彰。直到清末黑水城遺址(今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東南約25公里處)中豐富的文物、文獻被發(fā)現(xiàn)以后,包括書法在內(nèi)的西夏歷史、文化、藝術(shù)、語言等,才逐漸被納入真正意義上的學術(shù)研究中來。就此而言,西夏書法研究是“西夏學”的有機組成部分。
早在20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學者孟列夫在整理俄藏黑水城漢文文獻時,就注意到了“書寫”問題,并指出《呂觀文進莊子義》(俄TK6)卷三末尾有“顯然是用尖木筆寫的一些不清楚的字”①[俄]孟列夫著,王克孝譯:《黑城出土漢文遺書敘錄》,寧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0頁。。當然,對他這樣的域外學者來說,這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枝節(jié)問題,而對中國學者來說,西夏書法還是非常值得關(guān)注的,更何況這一選題還涉及“西夏文”等異質(zhì)文字呢。1986年,盧桐發(fā)表了國內(nèi)外首篇討論西夏文書法的專題論文《西夏文書法研究初探》。由于他具有較好的漢文書法基礎(chǔ),該文大量使用了夏、漢比較法,指出:西夏文字本身(楷書)具有筆畫勻稱、結(jié)字繁復(fù)的特點,在結(jié)構(gòu)和用筆上十分講究,具有漢文楷書“詳而靜”的特點;方正均勻之外,西夏文“捺”筆較重,筆畫繁而不亂,點畫穿插有序,至細微處仍見匠心,結(jié)體自然,是典型的方塊字;用筆上藏露兼施、方圓并出,既顯骨力又具精神。此外,該文還討論了西夏文篆書(包括璽印篆書)、行書、草書的特點②盧桐:《西夏文書法研究初探》,《寧夏社會科學》1986年4期,第73—79頁。。至于西夏文書法與漢字書法的不同點,則被歸結(jié)為“好惡殊方”。1987年,盧桐又寫了《談西夏文書法與創(chuàng)作》,并入選寧夏社會科學院建院10周年論文??T撐闹饕Y(jié)合實際書寫經(jīng)驗進行,并以他親自創(chuàng)作的西夏文諸體書作為“案例”,學術(shù)意味有限。2001年,盧桐又發(fā)表《論西夏文及其書法藝術(shù)》③盧桐:《論西夏文及其書法藝術(shù)》,《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1年4期,第28—30頁。,但基本是以前研究的重復(fù)。
2001年,韓小忙、李彤根據(jù)西夏王陵殘碑,由考古角度切入,把西夏文字文物分為早、晚兩個時期:早期西夏文楷書一般筆畫粗壯,比較生硬,而且筆畫之間的搭配相對生疏,如同小學生寫的漢字一樣,雖然筆畫寫對了,但是,整個字給人的感覺并不是十分秀美。如西夏陵區(qū)3號陵東碑亭所出T3001、T3003、T3006+T2011、T3011等殘碑塊上的西夏文字,明顯給人以幼稚、純樸的感覺。晚期西夏文楷書的筆畫明顯趨于勻稱,比較柔和,筆畫之間的搭配已經(jīng)相當協(xié)調(diào),如同嫻熟的書法家所寫的字一樣,整個字甚至整塊碑文給人的感覺是舒服、流暢。如西夏陵區(qū)7號陵西碑亭所出M2x:37+58+152、M2x:23+250+330+523+555+723等殘碑塊上的西夏文字,已經(jīng)明顯趨于成熟,不但單個筆畫、單個字可以單獨用于臨帖,就是整塊殘碑文字從布局到搭配都具有了相當高的水準④韓小忙、李彤:《西夏時期的書法藝術(shù)》,《固原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1期,第55—56頁。。不過,他們作為依據(jù)的L3、L7,一應(yīng)屬元昊,一確屬仁孝,彼此相去百余年,置于西夏200余年的歷史中,中間的跨度不免太大了。換句話說,該文所謂早、晚兩期的界限,尚待細化和充實。
以上研究的著眼點都是西夏文書法,但是,鑒于西夏王陵有一些漢文殘碑,二者的關(guān)系不可能不被考慮。盧桐認為西夏人熟諳漢文書法,并稱在盛行西夏文的同時,漢字書法始終在西夏國內(nèi)占有重要地位,如西夏距唐代不遠,故其書法具有顏、歐、柳各體的神韻風采而妙得其法云云①盧桐:《西夏文書法研究初探》,《寧夏社會科學》1986年4期,第74頁。。相比之下,韓小忙等人的認識較為深入。他們認為:作為由以武立國的游牧民族黨項族為主而建立的國家,西夏雖然在與漢族的長期交往過程中,認識到了漢族儒家文化在統(tǒng)治國家中的重要性,同時,也的確非常推崇和積極吸收漢文化的精髓,但其文化土壤畢竟貧瘠得多,所以書法在西夏并未發(fā)展到盡善盡美的程度。加之西夏文字的使用以及民族習慣的沖擊,客觀上造成了本地區(qū)漢字書法藝術(shù)水平的低下②韓小忙、李彤:《西夏時期的書法藝術(shù)》,《固原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1期,第55—56頁。。不過,這幾種說法在微觀考察方面都缺乏內(nèi)在的連續(xù)性,特別是未能體現(xiàn)出漢文、西夏文書法在西夏數(shù)百年間的發(fā)展脈絡(luò),在本質(zhì)上還停留在風格賞析階段。后來的一些研究,雖然在字形分析或夏、漢比較基礎(chǔ)上認識有所深化③柴建方:《古樸的石碑奇異的文字——“西夏碑”及西夏書法簡評》,董恒宇主編:《全國首屆碑帖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237—244頁;《中國書法》2005年第10期,第38—40頁;毛來紅:《略論西夏書法藝術(shù)》、劉魁一:《西夏文字書法創(chuàng)作淺談》、竇民立:《簡述西夏文字書法藝術(shù)》,分別載李范文主編:《西夏研究》第三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601—602、628、630—631頁。,卻沒有取得“質(zhì)”的突破。而造成這一缺憾的根本原因,則是對連續(xù)性、階段性重視不足。換句話說,“年代”意識不足,是制約早期西夏書法研究難以走向深入的關(guān)鍵因素。
蘇聯(lián)解體之后的“空擋”,為西夏文獻在國內(nèi)外漸次刊布提供了寶貴機遇。除推動“西夏學”的深入發(fā)展與持續(xù)繁榮外,更使西夏書法的“內(nèi)涵”漸趨擴大,具有了“文化”比較層面的意義。例如,業(yè)內(nèi)耆宿牛達生強調(diào)西夏文的創(chuàng)制借鑒了“漢字成法”,所以“從一開始就繼承了漢字的優(yōu)秀書法傳統(tǒng),產(chǎn)生了不少優(yōu)秀的西夏文字書法作品”④牛達生:《漢字影響下的西夏書法藝術(shù)》,《尋根》 2012年2期,第35頁。,而馮繼紅的博士學位論文《漢字文化圈西夏文、女書書法文化研究》,則從文字、文化等方面對西夏文書法進行了研究,認為西夏文及其書法受漢字文化影響甚深。馮文最值得注意之處,在于明確提出“書法”概念不應(yīng)該局限于漢字的書寫,其他文字,特別是與漢字有別但又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文字的書寫,同樣也是“書法”⑤馮繼紅:《漢字文化圈西夏文、女書書法文化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4—5頁。。之所以如此,與其導師張鐵山教授的突厥語學術(shù)背景顯然脫不了關(guān)系。當然,深入考慮的話,這樣的認識無疑過于宏觀和表面化,容易流于膚淺,并不足以承擔深入探析西夏書法發(fā)展路徑的重任。
西夏學曾經(jīng)“最大”的問題是但凡見到西夏文文獻,就不加思索地認定為西夏王朝的遺物,進而把伴生的無年款漢文或其他文字的文獻,也認定為西夏時期的文物。即使在西夏學研究資料最為豐富的俄藏黑水城文獻中,其漢文部分除西夏時期的文獻外,還包括唐、五代、遼、宋、西夏、金、偽齊、元(含北元)諸朝的文獻①孫繼民:《敦煌學視野下的黑水城文獻研究》,《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第67頁。;西夏文部分雖不可能有唐、五代、遼、宋之物,元代甚至北元作品卻極為常見。僅此一端,即可見這種做法的問題之大。當然,在資料公布不夠充分的時候,類似錯誤尚可以諒解,而在俄藏、英藏、法藏、日藏黑水城或西夏文獻已經(jīng)漸次刊布幾盡的今天,為最大程度上杜絕這種疏誤,西夏學專業(yè)人士應(yīng)該在“斷代”方面更加嚴格,更加細致,也更加規(guī)范一些。具體到書法研究領(lǐng)域,既然西夏的書法“作品”不可能與西夏“文獻”截然分開,以“史”為核心的西夏書法研究,就必須建立在嚴謹扎實的文獻整理基礎(chǔ)之上。
與延續(xù)3000余年的漢文書法類似,西夏書法“作品”也大致包括實物、文獻著錄兩種存在形式。具體說來,前者有墨跡(抄本、文書、題記)、碑刻、印本、璽印、錢幣銘文;后者多為見諸史籍,但大多已經(jīng)亡佚的章表牒文。作為學術(shù)“對象”或藝術(shù)史“文本”,這些作品的特性,在總體上有其一致之處,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某些區(qū)別。因此,對它們的分析和利用,自然應(yīng)該有所不同,即在顧及其特性的基礎(chǔ)上,最大程度地挖掘其價值。析而言之,大體如下:
其一,作為最能體現(xiàn)西夏人“書寫”真實細節(jié)的作品類型,墨跡主要包括抄本、文書、題記等類型。黑水城文獻在擁有大量印本的同時,還兼有數(shù)量龐大、內(nèi)涵豐富的西夏文文書、抄本,但正如前文所引,黑水城文獻中的相當一部分,屬于西夏之外的唐、五代、遼、宋、金、偽齊、元(含北元)。更重要的是,即使西夏時期的黑水城文獻,也大多集中在仁孝時期或仁孝以后。至于壁畫或禮佛“題記”,基本集中在甘肅的敦煌莫高窟和安西榆林窟等地,時間持續(xù)比較長。盡管這些墨跡在地域分布上并不均衡,難以滿足整體研究的需要,其中年代信息明確者,仍然可以視為西夏“書法研究”的最基本,也最堅實的支撐點。
其二,碑刻方面,西夏碑刻主體的西夏王陵殘碑盡管破損嚴重,發(fā)掘、清理、整理工作也存在諸多不足,導致年代信息不夠確切,但截至2004年,其數(shù)量已不下4000余塊②史金波、陳育寧主編:《中國藏西夏文獻》第19冊,甘肅人民出版社、敦煌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4—6頁。,而且其建設(shè)與西夏的建立、興盛、滅亡基本相始終,所以絕對不能忽視它們。更重要的是,古人為帝王、勛貴樹碑立傳時,規(guī)格、工藝乃至人員選擇都必然會務(wù)求盡善盡美,雖然未必是當時的最高水平,但肯定符合官方對“典范”的要求。又如錢幣銘文,同樣不一定算得上西夏書法的最高水平,然而它時代特征明確,因流通、支付功能而成為溝通國家與社會、民眾的媒介,所以也具有“完美”體現(xiàn)西夏人對書法的基本理解和基本要求的潛質(zhì)。這意味著,研究西夏書法的整體演變源流,西夏陵殘碑、西夏錢幣銘文是當之無愧的最佳切入點。本著這一認知,筆者在從事相關(guān)研究時將相關(guān)陵墓碑刻系于下一任皇帝即位之初,錢幣則系于相關(guān)年號之末。當然,年款明確或有充分證據(jù)支持者例外。
其三,所謂已經(jīng)遺失的西夏書法作品,主要指出使宋、遼、金的使節(jié)攜帶的章表及地方官方機構(gòu)的往來牒文。在當時的技術(shù)條件下,這類作品幾乎每年都有,而且數(shù)量較多,是西夏與周邊政權(quán)官方信息交流的主要形式和媒介。即使制度并不周密完備之時,西夏方面也能熟練運用它。例如,《宋史》卷二八二《向敏中傳》載景德元年(1004年)李繼遷臨終前“屬其子德明必歸宋”,且云:“一表不聽則再請,雖累百表,不得請勿止也?!雹賉元]脫脫等:《宋史》卷二八二《向敏中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9555頁。既然可以累累上表,足見當時西夏并不缺擬表、書表之人。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年)正月,已經(jīng)于前一年十月登基稱帝,并改元天授禮法延祚的元昊,終于遣使入宋。駝、馬等貢物之外,呈表通報稱帝消息才是此行的重中之重。據(jù)《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上》,元昊呈表略云:
臣祖宗本出帝胄,當東晉之末運,創(chuàng)后魏之初基。遠祖思恭,當唐季率兵拯難,受封賜姓。祖繼遷,心知兵要,手握干符,大舉義旗,悉降諸部。臨河五郡,不旋踵而歸;沿邊七州,悉差肩而克。父德明,嗣奉世基,勉從朝命。真王之號,夙感于頒宣;尺土之封,顯蒙于割裂。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漢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禮樂既張,器用既備,吐蕃、塔塔、張掖、交河,莫不從伏。稱王則不喜,朝帝則是從。輻輳屢期,山呼齊舉,伏愿一垓之土地,建為萬乘之邦家。于時再讓靡遑,群情又迫,事不得已,顯而行之。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壇備禮,為世祖始文本武興法建禮仁孝皇帝,國稱大夏,年號天授禮法延祚。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寬慈及物,許以西郊之地,冊為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歡好。魚來雁往,任傳鄰國之音;地久天長,永鎮(zhèn)邊方之患。至誠瀝懇,仰俟帝俞。謹遣弩涉俄疾、你斯悶、臥普令濟、嵬崖妳奉表以聞。②[元]脫脫等:《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上》,中華書局,1977年,第13995—13996頁。
此表首見《涑水記聞》卷一一,文字與《夏國傳上》略同,《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三則有節(jié)文,而內(nèi)容頗異,當是刪削或異譯所致。無論哪一個版本,均文采斐然,不卑不亢,把希望與宋平起平坐的心態(tài)表達得非常充分,也非常“理直氣壯”。事后西夏使者返回,之所以堅決拒絕接受北宋的詔書,固然與元昊的叮囑有關(guān),而此表所顯露的“信心”與“激勵”,應(yīng)該也是重要原因之一。既然如此,它肯定出自元昊欣賞的高層文臣手筆;相應(yīng)地,書法也理當出自元昊認可的官方書家之手。半個世紀后,西夏天祐民安五年(1094年)正月十五日樹立的夏、漢合璧《涼州重修護國寺感通塔碑》,西夏文由“旌記典集令批”渾嵬名遇書丹,漢文、篆額由“供寫南北章表”張政思負責。所謂“旌記典集令批”“供寫南北章表”,想必就是承擔此類任務(wù)的官方書家,也就是“專門”人員。由此可見,正是因為“章表”這一媒介的存在,西夏方面很早就為專業(yè)人士設(shè)置了相應(yīng)的官位,并將其納入自己的職官體系當中。
更重要的是,交付宋、遼、金的章表既然是專人作品,其水平即使趕不上宋人,想必也不會差出很多,自然不宜“忽略”。不僅如此,那些與宋、遼、金邊境機構(gòu)的交涉文書,乃至反映民間社會生活的各種“寫”出來的東西,其實都可以如是看待。
其四,因為長期湮沒不彰,西夏書法作品的“特性”并不十分明晰,所以需要通過與相關(guān)作品,即對西夏書法有影響的前代或同期作品,以及西夏遺民書法的對比,多方面,多角度地彰顯其特色,進而挖掘其藝術(shù)與文化內(nèi)涵。例如,夏獻宗乾定二年(1225年,當宋理宗寶慶元年,金哀宗正大二年,蒙古成吉思汗二十年)十一月,金、夏達成和議后,翰林學士趙秉文奉命出使西夏。雖然中途被召回,但其《平泉店逢夏使》詩稱:“穹廬毳服異華風,馬上相逢一笑同。贈我何勞繞朝策,賀蘭千里已胸中?!雹賉金]趙秉文:《滏水集》卷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0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82頁??芍诮鹣倪吔纾w秉文曾見到西夏接伴使。其時間,據(jù)方亨《趙閑閑游草堂詩跋》,趙秉文于“正大乙酉季冬。奉使夏臺回。游草堂。題詩七章。《咸陽懷古》二章。寺主義金刊諸貞石。用傳不朽”②[清]張金吾編纂:《金文最》卷四七,中華書局,1990年,第680頁。。趙秉文是金代文宗,書法更為一時之冠,《金史》卷一一〇本傳謂:“秉文之文長于辨析,極所欲言而止,不以繩墨自拘。七言長詩筆勢縱放不拘一律,律詩壯麗,小詩精絕多以近體為之,至五言古詩則沉郁頓挫。字畫則草書尤遒勁。朝使至自河、湟者,多言夏人問秉文及王庭筠起居狀,其為四方所重如此?!雹踇元]脫脫等:《金史》卷一一〇《趙秉文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428—2429頁??胺Q西夏仰慕中原書法的力證。而且,既然西夏對趙秉文如此仰慕和了解,其書其文自然會受到他所代表的風氣的濡染與熏陶。
與延續(xù)3000余年的漢文書法相比,西夏書法“作品”保存得極不完整,缺乏流傳有緒的,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作品”。為從考古資料中選取相應(yīng)的作品,亟需借鑒一些新的觀念與方法,特別是“文本”和“圖像學”方法?!拔谋尽币辉~是英文text的對譯,一般認為是語言的實際運用形態(tài);而在具體場合,則指根據(jù)一定的語言銜接和語義連貫規(guī)則而組成的,有待于讀者閱讀的整體語句或語句“系統(tǒng)”。蘇聯(lián)符號學家洛特曼指出,文本具有用一定的符號表示的有頭有尾的“外觀”,同時又有內(nèi)部結(jié)構(gòu)④[蘇]Ю. М. 洛特曼著,王坤譯:《藝術(shù)文本的結(jié)構(gòu)》,中山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25—128頁。。這種內(nèi)、外兼?zhèn)涞奶匦?,與考古資料,特別是“形式”特征明確而突出者,非常契合。這種特性,帶來了兩個結(jié)果,一是“文本”概念及相關(guān)方法在藝術(shù)史研究領(lǐng)域非常方便,非常有效;二是考古資料在學術(shù)實踐中常常被直接“轉(zhuǎn)換”為藝術(shù)“文本”,而無須證明。當然,這種轉(zhuǎn)換其實是有條件的,即所選擇的“文本”必須足夠豐富且足夠典型。圖像學(Iconology)方法主要立足于形式分析,重點探究作品為何如此表現(xiàn),以及其深層含義,在現(xiàn)代視覺藝術(shù)研究方面應(yīng)用廣泛。近年來影響頗大的邱振中關(guān)于書法章法、圖式的研究,在根本上其實有著很強的圖像學色彩。如果能從西夏書法作品、相關(guān)作品這兩大類及其相互關(guān)系入手,再根據(jù)它們的不同特性,采取有針對性的合理解析,應(yīng)該能夠在相當程度上“還原”西夏書法生成、發(fā)展的原初機制。
《中國藏西夏文獻》第19冊著錄的80件“西夏陵區(qū)采集漢文殘碑”中,第6件為“M12:1972年4號陵西碑亭采集”①史金波、陳育寧主編:《中國藏西夏文獻》第19冊,甘肅人民出版社、敦煌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339頁。,第7件為“M12:1974年4號陵西碑亭采集”②史金波、陳育寧主編:《中國藏西夏文獻》第19冊,甘肅人民出版社、敦煌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340頁。,第32件為“P4:03 1997年4號陵西碑亭采集”③史金波、陳育寧主編:《中國藏西夏文獻》第19冊,甘肅人民出版社、敦煌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343頁。。1972年編號M12的陵墓即后來的L4,但L4的資料尚未公布,“P4”也不見于其他公開材料,而且L2之西約500米處亦有M12④許成、杜玉冰:《西夏陵》,東方出版社,1995年,第8頁圖二、46頁圖二六。。其間關(guān)系究竟如何,尚不清楚。這幾件作品的風格內(nèi)涵非常豐富,特別是1972年發(fā)現(xiàn)者之左促右展,姿態(tài)橫生,明顯出于蘇軾。值得注意的是,其內(nèi)容為“……之休,……/……孫兮,承此……/……銘竹素兮,遄……”(圖1),隱隱然有“孫”贊“祖”之意,應(yīng)該是“孫”輩帝王供奉“祖”輩帝王之物。若“祖”“孫”為實指,此碑應(yīng)屬諒祚陵前諸碑之一。類似的,還有西夏陵L6(原L8)⑤陳永耘:《西夏碑(石)刻述要》,《文博》2010年第5期,第23頁。陵臺前盜坑底部出土經(jīng)幢幢身1件,幢座3件。幢身高34,直徑35,上下皆有柱狀榫頭,榫高7 cm,8面,每面邊長16cm。每面豎刻漢文,依次為“藥王菩薩摩訶薩”“藥上菩薩摩訶薩”“無邊身菩薩摩訶薩”“越三界菩薩摩訶薩”“□□□菩薩摩訶薩”“□大菩薩摩訶薩”“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大勢至菩薩摩訶薩”⑥許成、杜玉冰:《西夏陵》,東方出版社,1995年,第99頁;史金波、陳育寧主編:《中國藏西夏文獻》第18冊,甘肅人民出版社、敦煌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170—172頁;杜建錄:《中國藏西夏文獻敘錄》,《西夏學》第三輯,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32頁。。值得注意的是,此幢銘(圖2)書風亦近蘇軾。
圖1
圖2
據(jù)新近研究,西夏諸陵排列無所謂“次序規(guī)律”,其中L6屬德明⑦孫昌盛:《西夏六號陵陵主考》,《西夏研究》2012年第3期,第27頁。,L4或?qū)倮^遷⑧孫昌盛:《西夏六號陵陵主考》,《西夏研究》2012年第3期,第28—31頁。。德明、元昊時期,西夏書法尚“歐”,不應(yīng)該有此書風;繼遷時期書作尚未發(fā)現(xiàn),但總不會預(yù)出蘇風。稍晚到北宋中后期,蘇書漸盛,甚至遠播異域,至金初“借才異代”之際更是盛行于北方⑨曹寶麟:《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86—390頁。。因此,這些碑版顯然是后世之作。北宋后期到宋、金之際,西夏的君主是秉常、乾順。《遼史》卷二九《天祚帝紀三》載保大三年(1123年)“六月,遣使冊李乾順為夏國皇帝”,卷一一五《西夏外記》則謂:“保大二年,天祚播遷,乾順率兵來援,為金師所敗,乾順請臨其國。六月,遣使冊乾順為夏國皇帝,而天祚被執(zhí)歸金矣?!雹賉元]脫脫等:《遼史》卷二九《天祚帝紀三》、卷一一五《西夏外記》,中華書局,1974年,第347、1528—1529頁。遼保大三年是癸卯年,當夏崇宗元德五年,宋徽宗宣和五年,金太祖天輔七年,太宗天會元年。據(jù)《金史》卷二《太祖紀》、卷三《太宗紀》,是年四月,完顏宗望敗遼天祚帝于“應(yīng)州”,八月,阿骨打(1068—1123)卒。九月,弟吳乞買繼立,是為金太宗。尋改金天輔七年為天會元年。至次年正月,西夏“奉表稱藩”。如此一來,《西夏外記》實誤“三年”為“二年”。換言之,乾順實于保大三年五月迎遼主于云中,天祚帝則投桃報李,冊封乾順為帝,給予對等地位,希望以此換取西夏的武力支持,共同抗御咄咄逼人的金軍。
對于天祚帝“借兵”的要求,乾順沒有草率行事,但對“皇帝”之位,他不可能毫不動心。不過,遼朝此時已風雨飄搖,僅僅得到其冊封,根本不足以成為“真正”的皇帝,只有以武力為后盾,再通過相應(yīng)的儀式昭示天下之后,才有可能獲得最終“承認”。這種儀式,就包括對祖先的祝告與祭祀?!端问贰肪硪哗柶摺抖Y志十·禘祫》:
宗廟之禮。每歲以四孟月及季冬,凡五享,朔望則上食、薦新。三年一祫,以孟冬;五年一禘,以孟夏,唯親郊、封祀。又有朝享、告謝及新主祔謁,皆大祀也。二薦,則行一獻禮。其祔祭,春祀司命及戶,夏祀灶,季夏祀中溜,秋祀門及厲,冬祀行,惟臘享、禘祫則徧祀焉。①[元]脫脫等:《宋史》卷一〇七《禮志十》,中華書局,1977年,第2579頁。
“禘祫”,指古代帝王祭祀始祖的一種隆重儀禮,在此指帝王向祖先謝恩。得到遼這樣的大國認可為帝,既值得慶祝,也值得通告祖先。就此而言,這些蘇風碑刻是乾順被冊封為“夏國皇帝”后,獻祭于“太祖”繼遷、“太宗”德明或“太宗”德明、“毅宗諒祚”的遺跡。具體到1972年在L4發(fā)現(xiàn)的蘇風碑刻,從陵寢規(guī)模較小來看,屬于諒祚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遺憾的是,遼此時已近敗亡,天祚帝不久又被金軍俘獲,“稱帝”之事沒有了下文。而100年后蒙古軍隊的野蠻破壞,又使我們難以勘破其詳,只能費盡周折,尋找一切可以利用的線索去推敲、探索。
璽印方面,西夏璽印以官印為主,私印很少,在寧夏、甘肅、陜西、內(nèi)蒙古等歷史上與西夏有關(guān)的地區(qū)外的青海、山西等地,也有出土或發(fā)現(xiàn)②陳炳應(yīng):《新發(fā)現(xiàn)的西夏文物述論》,《西夏文化史論叢》(一),寧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127頁;周群華:《介紹四川收藏的幾方西夏官印》,《寧夏社會科學》1987年6期,第85頁。。這些官印皆為銅質(zhì)方形,柱狀橛鈕,印文多系白文(陰文)九疊篆,有2字、4字、6字之別,但90%以上為2字的“首領(lǐng)”。印背多左刻年款,右刻姓名,間有易位者。鈕頂刻西夏文“輥(上)”字,偶爾也有未刻或漏刻者。截止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已達150余方③白濱:《西夏官印、錢幣、銅牌考》,史金波、白濱、吳峰云編:《西夏文物》,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20頁。。無論數(shù)量,還是分布地域,已知均足以體現(xiàn)出一種官方認可的“規(guī)范”。對于有年款者,自然可以系入相應(yīng)時代,而無款印章的時代或相對年代,則須斟酌推求。故宮博物院藏“睈逃耤蘪(工監(jiān)專印)”(《匯考》5,圖3),背無年款、名款,但上緣有漢文“上”④陳炳應(yīng):《新發(fā)現(xiàn)的西夏文物述論》,《西夏文化史論叢》(一),寧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127頁;周群華:《介紹四川收藏的幾方西夏官印》,《寧夏社會科學》1987年6期,第85頁。白濱:《西夏官印、錢幣、銅牌考》,史金波、白濱、吳峰云編:《西夏文物》,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20頁。 羅福頤輯、李范文釋文:《西夏官印匯考》,寧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8頁;史金波、陳育寧主編:《中國藏西夏文獻》第20冊,甘肅人民出版社、敦煌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63頁。,這一點非常特別,應(yīng)該是立國初期相關(guān)制度尚不周密所致。考諸《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上》,制成西夏文后,元昊“設(shè)十六司于興州,以總庶務(wù)”⑤[元]脫脫等:《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上》,中華書局,1977年,第13995頁。,旋改元大慶,時當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年)。立國以后,元昊大約于天授禮法延祚二年(1039年,宋仁宗寶元二年)定朝儀,各項制度漸具規(guī)模。可能就在此后不久,西夏逐漸頒諸司官印。就此而言,《匯考》5“工監(jiān)專印”很可能做于稱帝前后,是一枚早期西夏印章。
圖3
總之,若想深入研究西夏立國200余年間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首先必須要盡可能全面地搜集和掌握“作品”,其次要在“斷代”基礎(chǔ)上排比先后譜系。具體操作時,則必須重視和強調(diào)“作品”在時間、地域分布方面的均衡,再輔以科學“斷代”,才能最大程度地還原出西夏書法的發(fā)展、演變軌跡。凡此種種,正是筆者不憚煩瑣,按年代排比聯(lián)系西夏一代的書法作品,并兼及其興起、滅亡以后的一些相關(guān)事跡、遺跡,以期勾勒其演進脈絡(luò)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