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禹成
只有在一層一層地去推演未來生活時,這些幸運的年輕人才會發(fā)現(xiàn),落戶在上海,或許不全是幸運……
幸運兒
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落戶上海無疑是一種幸運。
9月下旬的一天,馮煦的高中同學給他發(fā)來一則有關上海落戶新政的推送。高中同學帶著羨慕的語氣,“你能在上海落戶了!”他第一反應是“一定是標題黨”。
馮煦來自江蘇,今年6月畢業(yè)于同濟大學土木工程專業(yè)。原本,他會在秋天去美國留學,但疫情打亂了計劃,決定延遲一年入學。8月,他接下同濟大學提供的offer,擔任課程助教,簽下了一年的勞動合同。當時,他根本沒想過在上海落戶——在過去,對于上海任何一所高校的本科畢業(yè)生而言,落戶都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
馮煦最初覺得是標題黨的文章,被越來越多人轉發(fā)。他找學校老師打聽,“發(fā)現(xiàn)真有這么一回事”。
在2020年申請本市戶籍的評分辦法中,在滬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的應屆畢業(yè)生,符合基本申報條件即可落戶——這意味著,復旦、上海交大、同濟、華東師大四所學校的本科生,只要滿足基本申報條件,便可繞開重重積分,實現(xiàn)落戶。很快,在父親的催促下,馮煦用了一周左右時間準備好了材料,提交給學校人事處。他將進入第二批落戶人員的審批流程,不出意外,會在明年初成功成為一名“上海人”。
上海戶口意味著什么
一份更曲折離奇的幸運降臨在復旦畢業(yè)生瞿軍身上。
2019年,大四的瞿軍修讀了遲遲不敢面對的高數(shù)課程。他不擅長數(shù)學,考試前他給老師發(fā)了很多封郵件,央求老師給他一個及格分,讓他順利畢業(yè)。然而博取同情的方法沒有奏效,他的期末考還是掛科了——這也意味著他要延遲一年畢業(yè)。
2020年7月畢業(yè)后,他進入一家小型影視工作室工作。9月23日發(fā)布的新政,突然給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小小的縫隙——作為復旦畢業(yè)的本科生,他有了落戶機會。但他也發(fā)現(xiàn),基本落戶條件中有一條“簽約公司的注冊資金必須要在100萬以上”,而他所在的工作室注冊資金僅50萬。幸運的是,他的老板為了讓他順利落戶,決定更改公司注冊資金,從50萬提到了150萬。
瞿軍的同屆校友李云涵畢業(yè)后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吹秸吆螅?0分鐘內(nèi)給上海市教委打了7個電話,才終于撥通。她詢問,自己已經(jīng)交了3個月北京社保,還能否享受應屆生落戶政策。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只要在今年結束前在上海找到工作,就能落戶。
那一天,戶口問題突然被放置在李云涵眼前。她去查資料,問身邊人,判斷戶口的作用。買房、本地醫(yī)保、未來孩子的教育……但后來,她發(fā)現(xiàn)在家人眼里,戶口還有更深一層意味。大姨一生最引以為傲的作品是她的兒子,也就是李云涵的表哥。表哥放棄深圳的互聯(lián)網(wǎng)工作,在上海落戶、安家。大姨常常和李云涵分享表哥的“路徑”:選擇工作地址上海,安家落戶上海,夫妻兩人必須在一起,其他都可以放棄。
李云涵妥協(xié)了——有家人施加的壓力,也有現(xiàn)實的打擊。11月初,父親因抑郁癥住院,她回到老家。在北京連續(xù)領了3個月5000多元工資的她,第一次產(chǎn)生了想要穩(wěn)定的感覺——畢業(yè)于名校,沒有高薪收入,總要得到點應得的好處吧。大姨又告訴她,她媽媽甚至想給一個聲稱能搞定上海落戶的律師30萬元,家里人勸她小心被騙,她反倒和大家鬧得不愉快。李云涵突然有些心疼媽媽,終于決心打算辭職,找一份上海的工作,趕在12月31日前提交材料。
“去上海落戶,至少對我沒壞處?!崩钤坪f,“畢竟我在北京一無所有?!?/p>
“第一步”
陳小小沒有離開上海是有理由的。她高中跟隨母親到上海生活12年,在復旦度過7年。她幾乎所有的好友,都生活在上海。更重要的是,她希望盡快在上海買房,房子意味著“安定的生活”。
從2年前碩士畢業(yè)落戶的那一刻起,陳小小就知道,“落戶只是第一步”。在她的敘述里,落戶后,只有買了保險,買了房,買了車,按部就班地完成這幾個步驟后,內(nèi)心的焦慮感才會降低。
“買房要趁早”是她身邊人的共識。她半年前看中的520萬的房子,已經(jīng)漲了60萬,而她的薪水卻絲毫未漲。她最好的朋友花了300多萬買了一個面積不大的房子,“只是為了搶時間”,準備過段時間再置換更大的房子。
即便憑借母親的幫助買下她看中的那套600萬的房子,她需要背負18000元房貸月供,而她的月薪只有1萬余元。如果再去北京工作,還得負擔較高的房租,壓力太大。
有人比陳小小思考得更為長遠。
比如同濟大學的馮煦。他從江蘇這個高考大省來,高中每天過的是應試、刷題的生活。江蘇考題的難度,也一直眾所周知。他不想讓孩子再和自己一樣接受這樣的“摧殘”。前不久,他在微博上刷到,擊劍、射箭竟然是上海一所學校學生的必修課,慨嘆許久。
他想起本科期間那些上海同學,說得一口好英語,有更寬泛的興趣和豐富的經(jīng)歷?!绻梢?,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在大城市接受更好的素質(zhì)教育。
不過,年輕的馮煦似乎還沒有明白這個城市殘酷的一面。上海的教育資源雖然豐富,但如果“想給孩子最好的”,也要付出極高的成本。教育資源并不平均,地區(qū)之間以及民公辦學校之間教學質(zhì)量的差距相互疊加。
在公民同招的政策背景下,很多家長要購買高價的學區(qū)房,為孩子準備好一個稀缺的優(yōu)質(zhì)公辦校學位。學區(qū)房升溫也是推動上海近期房價上漲的主要原因。
找工作、落戶、買房、生孩子,人生前二十年的所有努力,似乎都只是為了下一代,“這讓人感到窒息”。只有在一層一層地去推演未來生活時,這些幸運的年輕人才會發(fā)現(xiàn),落戶在上海,或許不全是幸運,他們還需要勇氣和財力去支撐生活的整個鏈條。一旦被這個城市“選中”,卻因為負擔不起生活成本而離開,則顯得更加遺憾。
今年復旦碩士畢業(yè)的沈露來自吉林長春,她預見過所有這些挑戰(zhàn)——高昂的房價,不一定穩(wěn)定的工作,尚不確定的伴侶,未來孩子的教育。去年,她曾接到一家國企長春分公司的面試通知。面試前幾天,她猶豫了——一旦面試成功,她一切有關征服魔都的野心都可能瓦解,最終選擇回到安逸的家鄉(xiāng)。
她有過一瞬的動搖,回到家鄉(xiāng),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每晚去公園散步,感受這種親情和生活氣息。但是轉念,她又想到了那些在長春看不到的音樂劇、吃不到的餐廳,上海的秩序與便捷,以及更多可能性的生活。她覺得還是不能給自己留下后路,很快放棄了那場面試,回到上海。
10月,她已經(jīng)得到第一批落戶批復,完成在上海落戶這“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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