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 文: 《江南的冬景》[高中語文蘇教版教材(必修一)]
作 者:?郁達夫
● 原文摘錄
……若再要點些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境界,自然會胸襟灑脫起來,終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問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村”①的一首絕句罷?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 課本注解
①“暮雨瀟瀟江上村”:語出五代詩人李涉《井欄砂宿遇夜客》詩。
● 注解溯源
郁達夫是我最佩服的現(xiàn)代作家之一。佩服的原因不僅在于他在小說、散文、文學史上的成就,他敢恨敢愛、瀟灑坦蕩的名士風流胸襟與行事風格,他為進步文學吶喊、為國家堅守大義的品格,也在于他極為高卓的古典詩歌修養(yǎng)——既能寫又善用。事實上,郁達夫最早發(fā)表的作品就是古典詩歌,并且是在中學時代。
所以他寫的文章,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一不小心就能讀出蘊含在現(xiàn)代白話中的典雅詩意和美妙意境。同時,因為有著這樣的詩性,他在白話文里引用或化用古詩詞的地方也極為精妙。細細體會一番,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引用、化用與文章自身的語言、情感流轉(zhuǎn)顧盼,生發(fā)出無盡的言辭之美與言外之意。
《江南的冬景》中的這處引用就是如此。
在這一段落中,郁達夫先描述了江南微雨寒村的悠閑景象:三五人家的小村子,門前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有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寫到這夜幕降臨、燈影初上時,郁達夫直接引用詩句“暮雨瀟瀟江上村”,同時把原詩詩意自然點出:“人到了這一境界,自然會胸襟灑脫起來,終至于得失倶亡,死生不問了?!比缓笥謴娜莸貜脑娭凶叱觯氐健敖系亩啊保骸霸娙说酱?,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郁達夫在此處引用這句詩,固然是因為“暮雨瀟瀟江上村”的場景與他筆下微雨寒村的江南冬景是一致的。但能描述江南微雨寒村的詩句太多了:“暮雨村常暗”“吟盡江南煙雨村”“窗懸夜雨殘燈在”……為什么獨獨選這一句呢?這就涉及這首詩的內(nèi)容以及它的來歷。
李涉和弟弟李渤在當時均學問通達、負有盛名,也都有一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熱血。但因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兵連禍結(jié),再加上政壇黑暗,二人隱居過,出仕過,蹭蹬過,被貶抑過——總之,讀書人懷才不遇的境遇和修齊治平的理想所碰撞出的煎熬、希望、百折不撓等,這兄弟二人身上都有。
如何在這些起伏的情緒中找到平衡?李涉在這方面做得不錯,即使有時外在環(huán)境不佳,他也是從容淡定的。不信?且看他這首《題鶴林寺僧舍》:
終日昏昏醉夢間,
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話,
偷得浮生半日閑。
“偷得浮生半日閑”,是李涉創(chuàng)造的灑脫心境,連蘇軾都不由得稱贊。當灑脫的李涉遇到奇妙的險境,便成就一段風雅佳話?!短圃娂o事》如此記載:
涉嘗過九江,至皖口,遇盜,問:何人?從者曰:李博士(編注:李涉曾任太學博士)也。其豪酋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奪,久聞詩名,愿題一篇足矣。涉贈一絕云。
這則故事雖短,但情節(jié)跌宕起伏,結(jié)局出人意料。原來,這“綠林豪客”是個剽掠的強盜,但視人命如草芥的強盜頭子竟然舍“財”而慕“才”,不劫財不圖命,但求李涉贈送一詩。
李涉當時的心理活動大概是這樣的:這位豪酋也是知書達理之人?或者這位豪酋大字不識,但為何對文學充滿著敬意?若是前者,在艱難亂世中,這份人文情懷能讓李涉感到惺惺相惜——這不正說明道統(tǒng)不滅、素懷仍在,哪有不堅守之理?若是后者,目不識丁者在亂世里猶知敬畏道統(tǒng)與學問,更可見其寶貴,哪有棄置之理?
于是在江南的冬夜里,在蕭瑟的細雨中,一種混融著自信、豪邁與浪漫的灑脫之氣從李涉的胸中迸發(fā)出來,詩句信手拈來:
井欄砂宿遇夜客
暮雨瀟瀟江上村,
綠林豪客夜知聞。
他時不用逃名姓,
世上如今半是君。
前兩句詩,先描述遭遇歹徒的場景,并不驚險,甚至還帶著點詩意,歹徒在李涉眼里也并不面目可憎,“夜知聞”還隱隱透露出連歹徒都知道自己的暗自欣喜。后兩句詩抒情:“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笨磥砦乙膊挥秒[居避世了,連“綠林豪客”都知道我,更何況這世上多半是“綠林豪客”!
聯(lián)系這樣的創(chuàng)作背景可知,郁達夫引用“暮雨瀟瀟江上村”,江南冬景的氣質(zhì)就更為豐富迷人了——李涉與“綠林豪客”的故事為溫婉悠閑的江南冬景注入了草莽英雄與文人雅士惺惺相惜的豪俠與灑脫之氣。
如果只是為了使江南冬景的氣質(zhì)更為豐富,郁達夫似乎沒必要寫上“人到了這一境界,自然會胸襟灑脫起來,終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問了”,難道他也面臨著“得失倶亡”“死生不問”的境遇?如此,引用這句詩更深層次的目的便暈染出來了——
這篇散文寫于1935年末,當時,郁達夫自上海移家杭州已三年。從生活狀態(tài)而言,郁達夫過的是一種閑散、安逸、舒心的生活。寫文章賺稿費之余,與親朋好友經(jīng)常流連于湖山宴游,在杭州營造的“風雨茅廬”也即將完工。這種安閑、適意、輕快直接洋溢在《江南的冬景》里。
郁達夫筆下的“江南冬景”總基調(diào)是“明朗”的:“對于江南的冬景,……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diào)。”微雨時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下雪時則充滿了難以言表的詩意,晴天時簡直是上天賜予的“恩惠”,讓人感到“快活”:“在這一種冬天,倒只會感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去郊外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p>
此時的郁達夫雖然物質(zhì)生活還不錯,但精神上卻是苦悶低沉時期。這苦悶有離開上海、離開文壇中心的因素,有家庭生活不睦、夫妻關(guān)系破裂的因素,當然也有整個家國抗戰(zhàn)大環(huán)境的因素等。
總之,在寫作此文前后,郁達夫來到了一個人生中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無論是個人生活還是家國情懷上,都需要他做出一些選擇,他需要為這些選擇進行一些心理建設(shè)——李涉的這份自信灑脫可以幫助他從家庭、個人事業(yè)的山雨欲來中灑脫地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