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良生,來。他總是在遠處輕輕喚我。而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無法喊出一聲“爺爺”做回應。
然后猛一下,我又看到破碎的夢境,散成一地的樹影。
書中寫道: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盡全力的能力,來記得它。因很多事情我們慢慢地,慢慢地,就會變得不記得。
1
印象中頭一次見到太陽將絮狀輕云染成一片橙紅,大抵是十四年前秋天某一日的黃昏,在鄉(xiāng)下爺爺家。
彼時我坐在庭院里的木凳上,兀自仰著頭觀云。爺爺便是那時從山野中牧?;貋?,他堅實的脊背上背著一個沉甸甸的竹簍。
他才剛一進門,當即取下竹簍朝我招手。良生,良生,來。他說。
晚霞給他鍍上一層薄薄的光暈,他掀開掩在上頭的綠植,俏皮可愛的一筐花紅占據(jù)我的瞳孔。我驚喜地拍著手跳躍著,他隨手撿起一個最大的擦凈遞給我。
然后僅一秒,他手心里又魔法般地變出一朵頂蓋收縮、質地緊實的雞樅骨朵。
雞樅是菌類中的佼佼者,在那個物質稀缺的年代,更是尋而難得的食材。
那時我便知道,即便脫離土壤,它依然會生長變化。我將它揣在懷里,一面啃著花紅一面期待它長大。它只有拳頭大小,還不夠爺爺和我吃。而理論上,雞樅“長大”是因為散失過多的水分發(fā)生質變。
我后來忘記了觀云,等我回過神來時所有的火紅變成一抹灰燼,只留闃靜的黑夜和點點繁星。但那個黃昏,在我的腦海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2
關于雞樅,還有另一段明明滅滅的記憶。
亦是在兒時某個深秋。大概是我繁復乞求爺爺帶我去牧牛,其實我想要去山野尋雞樅。
爺爺最終同意,我后來才知道他早已洞察我的心思。遺憾的是黃昏將至,我一路干渴疲勞,卻始終尋不得一朵。
良生,良生,來,我們回家。爺爺話喊數(shù)次,可我并無一點想要放棄的意思,只低著頭愈發(fā)細細尋找,大概那時候我便已逐漸顯露出父輩固執(zhí)的特征。
良生,良生,來,先過來歇歇腳。爺爺妥協(xié),我亦選擇退步。他席地而坐,將快見底的水杯遞給我,說,我喝過,你喝完它。他手里夾著的半截煙將他的嘴唇熏得像一張樹皮。
我喝完水站起來,又見他用一米多長的木棍在不遠處畫一個圓并示意我過去。他說,良生,我去年在那個位置尋得過,你去那里尋尋,我再坐一會兒。
果不其然,我真的找到一朵才剛“破土”的雞樅,一整天的辛勞終是有了回甘。我小心翼翼地用木棍將雞樅撬起來,跑過去伏在他的腳邊,滿是愉悅。他輕輕地摸我的頭點頭會意。
時光流轉,上大學后無意中看到百度百科里說,雞樅年復一年能在同一個地方生長,是因為有白蟻在我們看不見的土壤里做搬運工,但這僅限于成窩的雞樅群。
幼時記憶像猝不及防上漲的潮水,以洶涌澎湃的不可抵擋之勢涌來,百轉千回。
我那不識一字的爺爺,用他僅有的能力和智慧悄無聲息地把他的愛傳遞給我。想來,我和爺爺生活在一起的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沒有哪一次未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被疼愛。
3
囿于諸多原因,在我的少年時期有很多年中斷了對他的記憶。時間將我的童真埋藏,只留一臉的固執(zhí)和冷漠。再回去,我已成年。
彼時恰逢奶奶的生日家宴,所有的孩子都玩鬧在一起。而我,持著手機心不在焉,獨自坐在一隅。并非手機上有什么精彩靈動的東西吸引著我,我只是需要找一個依靠,來遮掩我無處安放的空虛。
沒有人會在意這樣的我。
我又何嘗不知道,小鼴鼠一般的柔弱,面部缺乏表情,總是木訥地坐在一角,連一個合適的責罵的理由都找不到,這樣的孩子又怎會讓人心生喜愛?
只是,成為這樣的孩子,并非我愿意。
良生,良生,來。他的呼喚,如同母語,親切得不帶任何時間衍生出來的疏離。爺爺站在不遠處,陽光把他的影子壓縮,身體單薄得像一紙剪影。我小跑過去,內心充滿感動,卻忘了自己當時到底有沒有用一個徐徐綻放的笑去表露。
他輕輕地撫摩我的頭,然后拉起我的手揣在懷里。我永遠都會記得他一氣呵成的動作,像揣了一件寶貝。我忽然有那么一瞬間眼眶一熱,已經太多年,我不曾感受這樣的溫暖。
他自顧自地走向人群,逢人就笑呵呵地介紹,我孫女良生,考上大學了。眾多村鄰對我已無印象,說著多年不見,我恍惚一下便長成大人,亦詢問我一些日常。我便笨拙地慢慢作答,話頭漸長。
4
近幾年,我和爺爺見面不過是一年兩次的頻率,幾乎都是佳節(jié)將至,我代父母回去看望他,每次臨行前我們話別。良生,良生,來。他如是說。他老人家已經耳背,話要說很多遍才可以聽得真切,我突然難過地意識到,他正在以我成長的速度迅疾老去。
他在我旁邊坐下來,手里搗鼓著,自然地聊一些鄰里瑣碎……我時不時湊上兩句,而事實上,他所講述的人,我大多都不知曉了。
然后他詢問我在外面的生活,我隨口揀兩件事來講,他正襟危坐認認真真地聽著,眼神清澈,間或問一些問題,像一個純白而充滿好奇的小孩。
有時候他聽著聽著深深嘆口氣,我們便陷入沉默。在我歷經顛沛之后,日漸堅韌的年歲里,我終于明白我們彼此沉默背后的實質——我怕他擔心而不再訴說自己的艱難,他憐惜我卻只得作無能為力的心疼。
我們彼此牽掛卻不得不分離。
是這樣細碎的光影,它在很多年之后,變成彌足珍貴的回憶。而我能做的,大概便是盡可能善待和傾聽,然后竭盡全力記得。此外,再無他法。
如今寫下這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時,無盡的心暖轉化為薄涼的春水。我感傷,人生旅途黑暗又漫長,我是一個走在時光邊緣拾荒的孩子,一點一點撿起記憶的碎片,只為從中汲取溫暖,得到力量。
也暗自慶幸,自己還是一個可以撿碎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