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楚群， 方車彥

(江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一、舌尖現(xiàn)象的界定

人們在日?？谡Z表達中經常會有這樣的自我感知經歷，某個詞突然間想不起來了，并且往往認為自己知道這個詞，馬上就能說出來的，只是暫時忘記了這個詞的詞匯表征，并且有自信最終可以回想起來這個詞(目標詞)，這種詞匯提取困難的現(xiàn)象學術界稱為舌尖現(xiàn)象(tip-of-the-tongue phenomenon,簡稱TOT)。舌尖現(xiàn)象在不同年齡階段都有表現(xiàn)，但是老年人表現(xiàn)尤為明顯。如：

(1)這個：：呃：：條：：家：：家庭條件都還可以啊，我的生活還可以，不是很好，但是過得去啊。(男性，71歲)(1)本文例句中的“：：”表示口語中的非流利性停頓；所有例句都是訪談獲取的口語材料，括號內注明說話人的性別和年齡。

(2)他他他兩個兒子在在我這里讀啊都考取了大學嘞，就是我自己的兒子沒有，哈哈哈，一個考取這個呃：：呃：：中國巡警學院。(男性，71歲)

上邊例(1)說話的老人想提取的詞匯是“家庭條件”，但這里出現(xiàn)了明顯的提取困難。這位老年人詞匯提取困難在形式上有三個表現(xiàn)：第一，出現(xiàn)了明顯的填塞性的“這個”，此處的“這個”不是指示代詞，而是填塞在話語中的累贅性成分(2)劉楚群.老年人口語填塞性“這個/那個”調查研究[J].南開語言學刊,2015(2):104-111.；第二，出現(xiàn)了明顯的填塞性的“呃”，此處的“呃”不是嘆詞，也不是助詞，而是填塞在話語中的累贅性成分，是為填塞語；第三，出現(xiàn)了相對較長的非流利性停頓，此類停頓是口語非流利產出的表現(xiàn)，往往意味著言語產出遇到了困難(3)繆海燕.第二語言口語非流利產出的停頓研究[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9(4):56-60.。無論是填塞性的“這個”“呃”還是相對較長的停頓，都在客觀上增加了回憶或者說提取目標詞的時間，是明顯的舌尖現(xiàn)象。例(2)情況一樣，說話人在談到考取了某個學校時，很明顯是忘記了這個學校的名稱，詞匯產出遇到了困難，在“考取”后面應該接具體學校的名稱，然而出現(xiàn)的是填塞成分“這個”，緊接著便出現(xiàn)了兩次停頓，還伴有兩個填塞性詞語，這都表明說話人正處于詞匯提取困難的狀態(tài)，需要時間思考。

伴隨舌尖現(xiàn)象的，除了出現(xiàn)上述的非流利性停頓或填塞性成分之外，有時還會出現(xiàn)大量描述性的話語，即在提取出目標詞之前對目標詞的某些特征展開描述，借此提供獲取目標詞的線索，同時客觀上也延緩了提取目標詞的時間。如：

(3)啊，還是退休以后，這個這個給我們評的這個這個，啊，呃，劉劉那個劉什么，那劉劉劉什么那個最有學問的，經常來，劉什么？劉世南，劉世南，姚品文，知道啵？(男性，87歲)

上例說話人沒有在“評的”后面說出目標詞，而是說出了一系列與目標詞相關的信息，“退休之后”“給我們評的這個這個”，然后提取出了目標詞的部分內容，姓“劉”，接著繼續(xù)描述目標詞的特征，“最有學問”“經常來”，并穿插了某些填塞性成分，如“呃”“這個這個”“什么”，說出了大量的描述性話語后才最終提取出目標詞“劉世南”，這是典型的舌尖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說話人詞匯產出的困難。

二、老年人舌尖現(xiàn)象的類型

筆者根據(jù)語料分析結果將老年人舌尖現(xiàn)象分為五種類型：一是描述型舌尖現(xiàn)象，二是遲滯型舌尖現(xiàn)象，三是填塞型舌尖現(xiàn)象，四是偏誤型舌尖現(xiàn)象，五是復說型舌尖現(xiàn)象，當然這五種舌尖現(xiàn)象在口語中并不是截然分開的，往往幾種類型糾纏在一起。

(一)描述型舌尖現(xiàn)象

描述型舌尖現(xiàn)象是指說話人在臨場表達時，一時無法準確提取目標詞，但卻能很清楚地記得與目標詞有關的信息，于是會在說話過程中，對這個目標詞的各個方面特征進行描述，期望能通過這種方式刺激大腦，以成功提取目標詞。我們根據(jù)說話人最終能否準確提取目標詞把描述型舌尖現(xiàn)象分為兩類：描述成功型舌尖現(xiàn)象和描述失敗型舌尖現(xiàn)象。

1.描述成功型舌尖現(xiàn)象

說話人出現(xiàn)舌尖現(xiàn)象時，往往會對目標詞進行詳盡的描述，通過描述目標詞的相關信息對大腦進行刺激，最終成功提取了目標詞。如：

(4)我說現(xiàn)在主要是你自己決定啦，是吧，你、你、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嘛，噶就考、考、考、考出國留學，考出國留學就取取，錄取在那個、那個美國那個佛羅里達州，佛羅里達州的首府叫作邁阿密，有一個邁阿密大學，噶就噶就在那個學校，在那個學校讀博士。(男性，80歲)

(5)我現(xiàn)在已經10年了，那我想，我想我就不想，不管你那么多啦，能玩的就玩，能那個就，所以我是前不久我還到那個啦，到那個，靠近西南邊，邊上的那個，敦煌。(女性，76歲)

上述例子都出現(xiàn)了詞匯提取困難的現(xiàn)象，說話人一開始并沒能夠說出目標詞，而是說出了一系列與目標詞相關的信息，并在表達信息途中出現(xiàn)了填塞語或者短暫的停頓，這表現(xiàn)了說話人盡力搜索目標詞的狀態(tài)，以通過這種方式來刺激大腦，成功提取目標詞。例(4)說話人對該目標詞的地域特征進行了詳細的描述，“美國”“佛羅里達州”“邁阿密”，最終成功提取目標詞“邁阿密大學”。例(5)目標詞是“敦煌”，描述的信息為，“前不久”“我還到那個啦”“靠近西南邊”(此處有口誤，應為“西北邊”)。

2.描述失敗型舌尖現(xiàn)象

有時說話人盡管對目標詞進行了詳細的描述，然而最終提取目標詞依然失敗了，我們稱之為描述失敗型舌尖現(xiàn)象。描述失敗型舌尖現(xiàn)象有時也不是完全失敗，可能是部分失敗，想起了目標詞的部分內容。據(jù)此又可以把描述失敗型舌尖現(xiàn)象分成兩類：部分失敗型和完全失敗型。

前者是指該現(xiàn)象是指說話人最終雖然沒有提取出完整的目標詞，但是回想起了目標詞的部分內容，即為部分失敗型舌尖現(xiàn)象。如：

(6)后來人家說你坐的這趟車呀就是到：：呃：：到我們師大的那個新新：呃：202那邊哈：：呃：：大學生比較多，讓座的比較多，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女性，79歲)

(7)我們這里闖紅燈的，現(xiàn)在慢慢要好一些，為什么因為因為有有有那個市市場那個那個那個監(jiān)管的那個叫好好多呢在攔的那里，用繩拿一根繩子攔的那里，(訪談人員：交警線)誒交警交警還有叫什么管吶，誒那個攔的那里要好一點。(男性，74歲)

例(6)目標詞為“新校區(qū)”，說話人描述目標詞的地域特征是“師大”，繼而回想起目標詞的前面部分“新”，乘坐的公交車“220”，環(huán)境特征是“大學生比較多”“讓座的比較多”，但最終也沒有提取出完整的目標詞。例(7)通過語境可知，目標詞應為“協(xié)管”，但最終說話人也沒有提取出完整的目標詞，描述目標詞的基本信息，地點是“市場”，作用是“監(jiān)管”，數(shù)量特征是“多”，動作特征是“攔”，使用道具是“繩子”，并且通過這些描述性的話語提取了目標詞的后面部分內容“管”。

后者完全失敗型舌尖現(xiàn)象，指的是說話人在說出一大段描述性的話之后，仍然沒有提取出目標詞的任何部分內容，提取目標詞完全失敗。如：

(8)再一個，我就呃我的學生，就是師大的那個：：誒，師大的那個僑聯(lián)主席，是我的學生，化學系的，他辦了一個專門落榜高考的補習班，那就是：：他說，溫老師，你再送我一程。(女性，80歲)

(9)現(xiàn)在的，嗯：：現(xiàn)在比較有名的你像這個，嗯，寫《活著》的那個那個小說的小說家叫什么，都是在這里。(男性，81歲)

上述例子皆是最終提取目標詞完全失敗的類型。例(8)依句意可知目標詞是說話人的學生名字，信息描述為，身份是“師大的那個僑聯(lián)主席”“我的學生”，專業(yè)是“化學系”，經歷是“辦了一個專門落榜高考的補習班”。例(9)目標詞為小說《活著》的作者名字，描述了小說的名稱是“《活著》”，知道目標詞是一位“小說家”，但目標詞“余華”最終還是沒有提取出來。

描述成功型舌尖現(xiàn)象和描述失敗型舌尖現(xiàn)象也可能出現(xiàn)在同一個語段。如：

(10)那個香煙，最好的香煙，當時最好的香煙你說是什么牌子？(訪談者：我不知道。)最好的香煙叫東方牌，第二個好、第二等的呢就是鄧爺爺抽的叫什么，熊貓，(訪談者：鄧小平抽的？)，鄧爺爺，鄧小平，第三等呢是上海出的，叫什么東西，大前門是第四等的。(男性，78歲)

第一處為描述成功型舌尖現(xiàn)象，目標詞為香煙品牌“熊貓”，說話人一開始并沒有想起目標詞，而是描述了其特征，即“鄧爺爺抽的”，還使用了“叫什么”這種填塞性成分，最終才提取了目標詞；第二處則是描述失敗型舌尖現(xiàn)象，且是完全失敗型，目標詞也是一個香煙品牌，說話人描述了該香煙的產地為“上?！?，但叫什么名字一直沒想出來。

(二)遲滯型舌尖現(xiàn)象

說話人有時想不起某個目標詞時，會出現(xiàn)一些短暫的停頓，這些停頓能延緩提取目標詞的時間，我們把這種情況稱之為遲滯型舌尖現(xiàn)象。根據(jù)停頓的位置可以分為詞語前遲滯和詞語內遲滯。

1.詞語前遲滯

詞語前遲滯是指說話人在說到某個詞語時，突然發(fā)現(xiàn)無法提取該詞語，于是在說出這個詞語前，會出現(xiàn)短暫的停頓。如：

(11)這就要求學生一定要親自出操，出操的目的就是鍛煉自己的意志，啊鍛煉我們：：生物鐘。(男性，70歲)

(12)啊，所謂“事功派”就很像宋朝的：：葉適、陳亮他們，啊，也像明朝末年，清代初年的顏李學派，啊。(男性，90歲)

在上述兩個例子中，說話人都出現(xiàn)了在目標詞詞語前的停頓。例(11)(12)的目標詞分別是“生物鐘”和“葉適”，說話人在說出目標詞前，皆有一個短暫的停頓，即意味著在詞匯產出方面，說話人遇到了困難，需要時間進行搜索，以便順利提取出目標詞。

2.詞語內遲滯

有時說話人說出了目標詞語的前一部分后卻突然想不起后一部分內容了，從而出現(xiàn)短暫的停頓，最終才說出目標詞，我們稱之為詞語內遲滯。這種詞語既包括了語法意義上的“詞”和“固定短語”，也包括了在具體語境中可以作為一個整體使用的固化結構。

(13)我們這個北京：：西路、北京東路，當年是叫作第四交通路。(男性，78歲)

(14)我父親雖然他沒有文化，你像河南：：梆子啦，河南豫劇咯、河南曲子咯，他背著個鋤頭一路走到地里走的時候都會唱，我跟到后面也會跟他們跟著他們學一點，是吧。(女性，80歲)

上述兩個例子都是說話人在詞語內出現(xiàn)了停頓，即說出了目標詞的前半部分而沒有能馬上說出后半部分，出現(xiàn)了短暫的停頓。兩個例子的目標詞分別為“北京西路”和“河南梆子”，均在詞語內部出現(xiàn)了停頓，先產出了目標詞的一部分內容如“北京”“河南”，然后便進入了短暫的停頓狀態(tài)，最終才產出目標詞的剩余部分“西路”“梆子”。

(三)填塞型舌尖現(xiàn)象

填塞型舌尖現(xiàn)象是指當說話人一時想不起某個目標詞語時，會下意識地說出一些沒有交際價值的填塞性成分填充在話語中，比如“這個/那個”“什么”等。根據(jù)填塞詞語在語句中所擔任的角色，我們將其分為兩類，替代性填塞型舌尖現(xiàn)象和延緩性填塞型舌尖現(xiàn)象。

1.替代性填塞型舌尖現(xiàn)象

當說話人一時無法提取目標詞時，往往說出“這個/那個”“什么”等填塞性詞語，這些詞語雖然在語法性質上不是指代詞，但客觀上卻替代了目標詞語。如:

(15)早晨一起來，這個家，提一個這個煤爐子，拿柴火在這里發(fā)爐子燒，一個馬桶往往這個這個這個倒。(男性，69歲)

(16)大概離我們家大概有40、50里地那個那個山溝里面，那個那個去躲，躲了那個以后呢，有一天聽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說啊，就講呢，那個解放軍我們打來了。(男性，83歲)

(17)所以你講這個南昌想稱什么什么什么城市，你看這個你都沒管，你還算什么城市。(男性，69歲)

(18)誒，還有第二個兒子，在這考進了這個河、河南什么紡織大學，現(xiàn)在在山東工作。(男性，71歲)

上述例句中的“這個/那個”“什么”在性質上都不是指代詞，而是填塞語，但因為說話人最終并沒有提取出目標詞語，所以這些填塞語客觀上就替代了目標詞語(4)劉楚群.老年人口語填塞性“這個/那個”調查研究[J].南開語言學刊,2015(2):104-111.。

2.延緩性填塞型舌尖現(xiàn)象

老年人在口語表達中有時想不起某個目標詞語時，會大量使用填塞性成分，之后才提取出目標詞，這些填塞性成分在客觀上為提取目標詞贏得了更多的時間，這種情況我們稱之為延緩性填塞型舌尖現(xiàn)象。如：

(19)我母親就比較聰明、靈巧，她會唱很多那個，呵，那個那個就是那個那個就是那個農民哼哼那個小調。(女性，80歲)

(20)那么我們有些那個、那個，你比如那個、那個、那個、那個玉帶河旁邊吶，有很多那個很好的休息的椅子，還種了很多、很漂亮的那個月季花什么，慢慢慢慢都會，有些月季花會被、被人家拿走，那個椅子會弄壞來，這都是素質問題。(女性，69歲)

上述兩個例子，目標詞分別為“小調”和“玉帶河”，很明顯說話人并沒有馬上想到目標詞，而是使用了大量的填塞性成分“那個，呵，那個那個就是那個那個就是那個”“那個、那個，你比如那個、那個、那個、那個”。

(四)偏誤型舌尖現(xiàn)象

說話人有時在想不起目標詞的時候，會說出一個鄰近詞，這個鄰近詞與目標詞往往詞義相同或相近，語音相關(5)姜敏敏,李虎.言語產生中的舌尖現(xiàn)象研究綜述[J].沈陽大學學報,2011(1):86-89.。這個鄰近詞并不是目標詞，出現(xiàn)了表達上的偏誤，產生了偏誤型舌尖現(xiàn)象。

(21)我現(xiàn)在告訴你，那施米娜，我那個大孫女兒也在師大演了演了兩三次戲了。呃，我那個雙胞胎小的也上臺演了。她就是有一個基由一個：：(訪談人員：細胞基因)欸，細胞，對了。(女性，82歲)

(22)運動會對我們學校來講停課三天，師生共同參加，全體的師生啊都參加，是一個盛大的，誒體育會，一個盛大的會議，一個一個體育賽事啊，是我們學校里面的一個大事情。(女性，70歲)

(23)對不對？這個時候他就有有有那種闖紅燈的這種這種愿望打擦邊球啊或者什么東西是吧，誒，誒。(男性，66歲)

上邊例句都出現(xiàn)了目標詞的偏誤，但這種表達的偏誤不是隨意的，而主要是鄰近詞。例(21)的目標詞是“細胞”，而說話人說出的詞是“基由”，二者在詞義上相關，都同遺傳因子有關。例(22)的目標詞是“體育賽事”，但說話人最先說出的是鄰近詞“體育會”“會議”，最后才提取出了正確的目標詞，很明顯，“體育會”“會議”同目標詞的詞義相關，都表示某種正式的活動。例(23)，“愿望”是書面語詞，此句語境中說話人的目標詞應該是口語詞“想法”，句中明顯是鄰近詞“愿望”替代了目標詞“想法”。

(五)復說型舌尖現(xiàn)象

有時，說話人在提取某個目標詞時，一時出現(xiàn)了困難，但卻能想起目標詞的部分內容，所以就先說出了并不斷重復這想起的部分內容，最終提取出了目標詞，我們把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復說型舌尖現(xiàn)象。如：

(24)周總理有一個遺愿，周恩來總理去世咧有一個遺愿，那個要：：保護這個線裝古籍，這是保護傳統(tǒng)文化，要清查，就決定國家叫國家那個國家嘞大概嘞就這個國家文化部主辦，這是文化事業(yè)。(男性，86歲)

(25)那個那個，到最后我退下來的時候我是處里工資最低的，因為畢業(yè)的人都有職稱，我是沒有職稱的，我是一個行政一個行政那個呃行政干部。(男性，83歲)

以上兩個例子目標詞分別為“國家文化部”和“行政干部”，說話人在提取目標詞時有一定的困難，先說出了目標詞的前面部分“國家”和“行政”，然后多次重復目標詞的前部分內容，并且還有填塞性成分“嘞”和“呃”等，最終成功提取完整的目標詞。

復說型舌尖現(xiàn)象一般都是復說目標詞前部分的內容，但少數(shù)情況下也可能是復說目標詞后部分的內容，即說話人最先想到的是目標詞的后部分內容，經過復說延時后最終提取整個目標詞。如：

(26)按摩，她首先給我按摩，給爸爸按摩，給媽媽按摩，誒，誒呀那老太婆講，是這樣的呀，拉下經什么經膀胱經，拉下全身發(fā)麻，哎呀，這學得蠻好呀！(男性，71歲)

(27)不曉得你們曉得一個，這本書吧，大革命與：：大革命與：：誒《舊制度與大革命》，誒，對。(男性，80歲)

兩個例子的目標詞分別為“膀胱經”和“《舊制度與大革命》”，但是說話人先提出了目標詞的后面部分內容“經”和“大革命”，并重復已經提取的部分，最終成功提取完整的目標詞。

舌尖現(xiàn)象的發(fā)生在詞性方面有一定的傾向性規(guī)律，以名詞最常見。我們共收集到325例老年人舌尖現(xiàn)象的語料，目標詞的詞性分布比率如表1所示。

表1 老年人舌尖現(xiàn)象目標詞詞性分布統(tǒng)計

通過上表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第一，老年人發(fā)生舌尖現(xiàn)象的目標詞主要是名詞、動詞、形容詞，沒發(fā)現(xiàn)其他詞類，其中名詞發(fā)生次數(shù)289次，所占比例最高，達到88.92%。第二，在名詞各個次類中，最容易發(fā)生舌尖現(xiàn)象的是專有名詞和抽象名詞，二者合計占比達到72%。

三、舌尖現(xiàn)象的年齡關聯(lián)度

舌尖現(xiàn)象是一種非常普遍的言語表現(xiàn)，已有研究顯示，舌尖現(xiàn)象的發(fā)生率與年齡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Burke等(1991)發(fā)現(xiàn)，與年輕人相比，年紀大的人更容易產生TOT，前者每星期0.98次，而后者每星期1.65次(6)郭桃梅,彭聃齡.舌尖現(xiàn)象的研究進展[J].心理科學,2005(2):494-496.。本文通過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探討舌尖現(xiàn)象和年齡的關聯(lián)度。

我們選擇65歲以上的老年人作為調查對象，以5歲為一個年齡段把研究對象分成5組：老年一組(65～69歲)，老年二組(70～74歲)，老年三組(75～79歲)，老年四組(80～84歲)，老年五組(85～90歲)(老年五組包括一位93歲的老人)。每一個年齡組包含10位受試老人，全部是男性，都是江西師范大學的退休教師。另外還設置了一個參照組，都是40來歲的江西師范大學教師，也選擇10位男性作為調查對象。所有調查對象都屬于高級知識分子，都是男性，其工作、生活基本上都在大學校園，有相對較多的社會共性和大致相似的話語特征。我們以5個相同的話題(7)訪談的5個話題：日常生活、飲食起居、兒女狀況；對南昌人走路闖紅燈的看法；人生中最自豪或最難忘的經歷；對南昌公交車讓座情況的看法；對南昌這個城市的印象。對所有60位受試進行面對面訪談，獲取語料，然后統(tǒng)計每個年齡組發(fā)生舌尖現(xiàn)象的頻率。具體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見表2。

表2 舌尖現(xiàn)象與年齡關聯(lián)度統(tǒng)計

根據(jù)上表數(shù)據(jù)，可以大致得出如下幾個結論：第一，舌尖現(xiàn)象是一個普遍發(fā)生的言語現(xiàn)象，各年齡階段均會發(fā)生。第二，老年人發(fā)生舌尖現(xiàn)象的頻率(1.37‰)整體上要高于中年人(0.87‰)，老年人大約是中年人的1.6倍，可見老年人整體上在語言產出能力方面要低于中年人。第三，老年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其發(fā)生舌尖現(xiàn)象的頻率基本趨勢是越來越高，可見語言產出能力與老齡化基本具有負相關性，即年齡越大語言產出能力越弱。第四，老年一組(65～69歲)出現(xiàn)舌尖現(xiàn)象頻率(1.01‰)同中年組(0.87‰)差異不是太明顯，可見65～69歲這個年齡段的老年人其語言產出能力衰退不明顯。第五，老年二組(70～74歲)舌尖現(xiàn)象的頻率相比老年一組出現(xiàn)了明顯的提高，說明70～74歲可能是老年人語言產出能力衰退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闞泊爾等人(Kemper.Thompson and Marquis, 2001)進行了一項對老年志愿者寫作的縱向研究也發(fā)現(xiàn)，到了70多歲以后，老年人在語法的復雜性和命題內容方面存在著明顯的老化衰退現(xiàn)象(8)KEMPER S, SUMNER A. The structure of verbal abilities in young and older adults[J]. Psychology and aging，2001:16.。第六，老年五組(85～90歲)相比于其他老年組來說發(fā)生舌尖現(xiàn)象的頻率(1.16‰)有點偏低，可能到了高齡階段，老年人因為語速放緩，說話的內容變得更為簡單，反倒更加不容易發(fā)生舌尖現(xiàn)象了。

四、老年人舌尖現(xiàn)象產生的動因

舌尖現(xiàn)象是口語表達中的常見現(xiàn)象，老年人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上邊我們的調查顯示，舌尖現(xiàn)象的發(fā)生頻率與老齡化基本具有正相關性，Burke、MacKay、Maylo等學者在研究舌尖現(xiàn)象的過程中也發(fā)現(xiàn)舌尖現(xiàn)象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多(9)曾慧,張少林.心理語言學TOT現(xiàn)象實證研究理論成果綜述[J].科技信息(學術研究),2008(29):34-35.，這與老年人的生理、心理特點有關，也與漢語語言體系的特征有聯(lián)系。

(一)老年人生理機能的衰退

現(xiàn)有研究表明，老年人出現(xiàn)語言衰老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是老年人大腦組織結構性退化、認知老化，主要表現(xiàn)在加工速度、記憶力、抑制能力等方面(10)黃立鶴.近十年老年人語言衰老現(xiàn)象研究:回顧與前瞻[J].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15(6):17-24.。這些原因在不同程度上都會導致老年人出現(xiàn)舌尖現(xiàn)象。

身體機能的自然衰老會導致老年人以生理為基礎的知覺、記憶和推斷等能力都會有所下降，與之相關的語言產出能力也隨著人的年齡增長而逐步衰退。研究者們依此提出了一般性延緩理論，該理論認為：包括語言在內，老年人的整體認知過程都在變慢，無論其大腦要執(zhí)行何種任務或任務中包含何種大腦操作，執(zhí)行認知操作的速度均不斷下降(11)姜帆.國外老年人語言與認知研究及其啟示[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5):84-88.。在操作過程中，認知執(zhí)行的操作過程變慢，會造成語言行為的失誤，語言產出會變得緩慢甚至困難。因此老年人在提取詞匯時，會完全提取不出或者只能提取出部分目標詞，或者是要花費相對較長的時間才能提取出完整正確的目標詞。如：

(28)呃，還有戶口呢，這戶口呢，要要嗯在出國期間呢，要放到教育部的嗯，人才：：人才出國留學出國留學中心，放放放在那個地方，這樣的。(男性，81歲)

上例說話人的語言產出順序是先產出目標詞的部分內容“人才”，繼而出現(xiàn)短暫停頓，然后產出“出國留學”，進而再產出“出國留學中心”，最終產出完整的目標詞，這是明顯的語言產出緩慢甚至困難的表現(xiàn)。

傳導缺陷理論的出現(xiàn)更好地解釋了老年人出現(xiàn)更多的舌尖現(xiàn)象的原因。該理論認為，我們在進行語言產出時，需要刺激詞匯結點和音位結點之間的聯(lián)結，這個聯(lián)結被激活了，我們才能激活該詞的音位表征，從而產出該詞。但是由于年齡的增長，老年人的大腦神經活動水平下降，詞匯結點和音位結點之間的聯(lián)結隨之減弱，結點之間的激活傳輸能力也隨之下降，最終導致提取詞匯失敗。因此，導致老年人在口語過程中，要表述某個詞時，知道該詞的語義，卻說不出來這個詞的語音形式，即音位結點沒有被激活，出現(xiàn)了舌尖現(xiàn)象。如：

(29)結果這個時候呢，一個親戚，誒，那個：：老太婆的那個大哥的兒子，他是住在我家里讀書的，他南昌縣農村的，他考取了南昌一中二中。(男性，71歲)

上例中，說話人沒有激活目標詞“外甥”的音位表征，只記得目標詞的概念和語義表征系統(tǒng)，而沒有激活詞匯節(jié)點和音位節(jié)點的聯(lián)結，音位表征系統(tǒng)沒有被激活，因而在例句中，說話人只是描繪目標詞的概念，對語義進行解釋，沒有出現(xiàn)任何音位表征，導致目標詞匯提取失敗。

老年人認知功能的衰退也是導致其常常發(fā)生舌尖現(xiàn)象的重要原因。認知功能是人們認識客觀世界和反映客觀事件的各種心理功能。認知老化是指與增齡相關的認知功能的變化趨勢(12)夏石勇,彭華茂.近30年中國認知老化研究的文獻計量學分析[J].中國老年學雜志,2014(2):295-297.。包括注意、想象、學習、記憶和思維等能力都屬于認知能力?，F(xiàn)有研究表明，人的記憶力50歲前比較穩(wěn)定，50～60歲后開始減退，70歲后則減退明顯。并且，有學者總結出老年人記憶的四大特點：一是初級記憶好于次級記憶，二是再認好于回憶，三是意義識記好于機械識記，四是日常生活記憶好于實驗室記憶(13)吳振云,許淑蓮,孫長華，等.高齡老人的認知功能和心理健康[J].中國人口科學,2001(S1):59-62.。老年人發(fā)生舌尖現(xiàn)象是其記憶能力衰退的表現(xiàn)。如：

(30)我一從臺上一下來，他們說想不到鄔老師這么會說，這它那臺長啊，這它那、那個公共頻道的，它那個、那臺長嘛，叫，叫什么名字呀？叫劉——現(xiàn)在是江西教育廣播電視臺的副臺長，他就說，哎呀，他說，鄔老師你，不上電視，簡直是太可惜了。(男性，67歲)

該例子中說話人想提取目標詞——電視臺的臺長時，卻說不出這個臺長的名字，這時，他就進行回憶，即進行意義記識，他記得該人物的職位以及工作單位等與之相關的信息，但卻提取不出來該人物的名字，即出現(xiàn)了舌尖現(xiàn)象，這正是由于老年人的記憶減退導致的。

目標詞如果音節(jié)過長，能夠被老年人完整正確記憶的難度就較大，也容易產生舌尖現(xiàn)象，例如我們在老年人口語材料中發(fā)現(xiàn)“人才出國留學中心”“社會科學院”“外文某培養(yǎng)學?！薄皭鄣捻灨琛袊讓迷娢脑瓌?chuàng)及朗誦大賽”等等音節(jié)較長的結構都發(fā)生了舌尖現(xiàn)象。另外部分話題因為年代久遠需要回憶，也容易產生舌尖現(xiàn)象。

(二)目標詞被鄰近詞干擾

漢語是表意體系的文字，從記錄語義入手，用符號(字形)直接表示語義，造出義符，以義符帶音，即間接表音(14)黃伯榮，廖東旭.現(xiàn)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139.。 因此，由于漢語廣泛使用詞根復合法，且雙音節(jié)詞占優(yōu)勢，在詞根相同的詞匯之間，易出現(xiàn)鄰近詞或干擾詞，特別是語義與之相關的詞，如例(21)中，說話人想要表達的是“細胞基因”，但卻說出了“基由”，很明顯“基由”是“基因”的鄰近詞，二者在語形、語音方面有很大的相似性。另外，像是“江南都市報”“南昌晚報”“江西電視臺”“南昌電視臺”等這類詞因語形、語義具有很大的相似性而容易產生舌尖現(xiàn)象。抑制不足理論(Inhibition Deficit Theory)認為，當個體通過語義線索激活目標詞時，與目標詞相關的干擾詞會干擾對目標詞的檢索和提取，會讓個體激活一些和目標詞有關但不正確的詞匯信息，這些被激活的信息在抑制功能不足的情況下，易造成檢索路線的偏離，最終導致更多的舌尖現(xiàn)象(15)彭華茂,毛曉飛.抑制對老年人舌尖現(xiàn)象的影響[J].心理學報,2018(10):1142-1150.。已有研究表明，老年人因為通達功能不足的緣故，難以抑制住干擾詞的影響，從而會導致出現(xiàn)更高比例的舌尖現(xiàn)象。我們在訪談中發(fā)現(xiàn)，老年人出現(xiàn)舌尖現(xiàn)象時，會說出許多相關信息，如：

(31)再一個，我就呃我的學生，就是師大的那個：：誒，師大的那個僑聯(lián)主席，是我的學生，化學系的，他辦了一個專門落榜高考的補習班，那就是：：他說：“溫老師，你再送我一程。”(女性，80歲)

(32)我們有的時候去農行，或者那個工行，這個路上好像還沒劃線撒，反正一個很奇怪的一個，一個，師大旁邊有個車站，啊，公共汽車站那里，已經攔到了撒，經?？吹揭恍┤耍貏e是年輕人，男的，女的，他就這樣跨過去，那欄架，過到橋底下，他要過來的話，要到前面走一大圈，他就扒著那個欄桿，這個是看到過好多次了。(男性，83歲)

在例(31)中，說話人對目標詞的人物的身份、經歷、專業(yè)等信息進行描述，這是與目標詞有關的信息，企圖通過這種方式回憶目標詞，但是最終她卻轉向表達了另外一個與目標詞任務無關的信息，轉而去回憶一句不知道在何時目標詞人物說的一句話，即由于抑制功能不足，導致老年人在提取詞匯過程中偏離了目標詞的檢索路線，最終提取詞匯失敗。例(32)，說話人的目標詞應該是“現(xiàn)象”或“場景”，指的是生活中自己曾經看到過的一幕，然而其后的話語都是在描述那個“場景”中出現(xiàn)的地點、人物、事情經過等，是在描述這件事情是怎樣發(fā)生的，這些信息是與目標詞有關但是不正確的信息，并不能幫助說話人提取出目標詞，即當前由于抑制不足理論中的通達功能不足，不能阻止與當前任務無關的信息進入到注意中心，他沒有繼續(xù)搜尋正確的目標詞，造成了檢索路線的偏離，導致舌尖現(xiàn)象出現(xiàn)并且不能解除。

總之，舌尖現(xiàn)象在老年人口語表達中非常普遍，且其出現(xiàn)頻率與衰老具有正相關性，其中70～74歲這個年齡段很可能是老年人語言產出能力下降的一個重要轉折點(16)劉楚群.70歲是老年人語言能力衰退的拐點[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09-29(3).。舌尖現(xiàn)象的高頻產生主要是老年人生理機能衰退的結果，當然也與目標詞被鄰近詞干擾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