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貝利著 劉穎?孫躍英譯
一
于最初的恍惚后深思案情,弗瓊先生認為,此案說明了一個深刻的問題:男生務(wù)必培養(yǎng)規(guī)矩意識。
時至今日,他依然堅持這一觀點。
已然三月了。接連幾天的陰霾竟然一掃而光,老天爺終于露出了笑臉。
在精力充沛的12歲男孩格斯·卡特看來,如此好天兒,正適合逃學(xué)。于是,他成功誘惑了厄尼·布魯克一起翹課。這樣一來,他也好有個取笑和逗樂的對象。
他們?nèi)サ嚼锸繚M公園。當然了,鹿群受到驚嚇時,門衛(wèi)抓到的一定就是布魯克了。為此,布魯克委屈不已,眼淚直掉。這時的格斯卻嘲笑他,說他是個催淚彈。布魯克自然覺得難以忍受,揚言要打道回府了。格斯搶走他的帽子,朝一個隱蔽處扔了過去。
那個地方被籬笆圍擋著,淘氣的搗蛋鬼難以一窺其中美景。布魯克翻過圍欄,想要找回自己的帽子。
格斯嚇唬他道,門衛(wèi)就要來了。布魯克一聽,趕緊鉆進了灌木叢。
因此,他不僅順利找到了帽子,還意外找到了——一具女尸!
他,看到了女尸面目全非的臉!
興高采烈的格斯,被布魯克的尖叫聲嚇壞了!只見布魯克正在奮力揮動雙臂,想要撥開灌木叢。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籬笆旁,雙手緊緊抓住籬笆墻,嘔吐不止。
就這樣,女尸進入了警察的視線。這一切,還要感謝貪玩的格斯·卡特。否則,尸體或許永遠不被發(fā)現(xiàn),或許最終被發(fā)現(xiàn)時所剩無幾,其存在也將成為永遠的謎題。
直到而今,它仍然還是懸案一樁。
在弗瓊先生看來,這么說算是合理的。同時,他認為,格斯在這一案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二
此時,弗瓊先生站在自己的實驗室里。實驗臺上放著一個瓷盤,里面是一些淺黃色干燥物。
助手看了看他,然后往盤中物里注入了兩滴無色液體。只見瓷盤里的淺黃色物體先是變成了耀眼的紫紅色,很快又變成了紫羅蘭色,最后變成了藍色?!斑@就足夠了吧,先生?”助手詹克斯?jié)M意地說道。
“親愛的小伙子!哦,我親愛的小伙子!”弗瓊先生長嘆兩聲道,走到一邊去了。
留存下來的女尸部分被盛放在一個大型的玻璃罐子里。他凝視著,想著它們也許還能派得上用場?!鞍阉鼈兘o安內(nèi)勒送過去,讓他檢查一下!不過,或許就是白費力氣而已。”說完,他緩緩走了出去。
一個鐘頭后,詹克斯來到實驗室后面的房間,發(fā)現(xiàn)弗瓊先生正坐在電爐前面的安樂椅上。他靠緊椅背,兩腳架在另一把椅子上,膝蓋幾乎與頭部平行,大腿上有一個敞開了口的女士皮包。這時的他眼睛半開半合,視線不離皮包半分。
“有了新發(fā)現(xiàn),弗瓊先生?”詹克斯問道。
“什么?”弗瓊先生睜開眼睛,看著助手,好像他是一件古董。
詹克斯又把自己的問題重復(fù)了一遍。
弗瓊先生把皮包遞了過去?!澳懵劼?,”他說,“中間那個隔袋。”
皮包原本應(yīng)是棕色的,如今顏色差不多都褪掉了。皮包款式很普通,有幾個隔層。最里側(cè)的那一個隔層是一個絲質(zhì)口袋,用來存放一些小巧的私人物品。
詹克斯聞了聞,然后說:“稍微有點兒霉味,不是嗎?”
“你確定?”
詹克斯又湊上前去,聞了聞?!坝幸环N淡淡的香味。”他說道。
“嗯,嗅覺還沒有完全退化?!闭f著,弗瓊先生旋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能說出是什么香味嗎?”
“恐怕不能,先生?!闭部怂拱櫰鹆嗣碱^。
弗瓊先生走到實驗臺旁,拿起了一個廣口的小玻璃瓶。它裝著一根小樹枝,上面還有幾片枯葉。拔掉瓶塞,他把玻璃瓶遞給詹克斯?!霸囋囘@個!”
詹克斯又湊上前去,聞了一下?!坝邢阄?,”他說,“但很輕微?!?/p>
“這么說不太準確,詹克斯?!备キ傁壬惶珴M意助手的回答,“不能完全相信鼻子,要勞動你的眼睛?!?/p>
詹克斯拿起一個大的玻璃瓶?!笆钦訚晒嗄締??”他試著說出自己的判斷。
“嗯,就是沼澤灌木。另一個瓶子呢?”他拿起第二個瓶子,里面的樹枝和葉片要比第一個瓶子里的小。
詹克斯聞了聞,說道:“我沒聞到什么氣味。哦,還是微乎其微。”
“對。這很正常。是同一氣味嗎?”
拿起放大鏡,詹克斯看了看?!安唬灰粯?。這不是沼澤灌木,可能是柳枝?!?/p>
“這個判斷還不錯。哪種柳枝?”
看著弗瓊先生,詹克斯苦苦思索著?!拔也恢??!苯K于,他開口了,“這么小,又這么柔軟,會是柳樹嗎?”
“哦,我親愛的小伙子!”弗瓊先生口氣有些嘲弄,“別支支吾吾的了,動動你的腦子!”
“噢,應(yīng)該是那種非常幼小的柳樹吧!”詹克斯說道。
“不是幼小。不對,是一種矮小的植物,就叫矮柳,也就是北極柳樹。它是世界上最矮小的樹?!?/p>
這時,詹克斯漂亮的臉龐變得有些呆滯起來?!拔衣犝f過,”他憤憤不平道,“卻是從來沒見過。北極柳樹,還有沼澤灌木——”
“是的,是這樣的。一個女死者包里居然有這兩種樹的樹葉,真是怪異,卻又有趣得很?。】上У氖?,她留給我們的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這個了??蓱z的女人!”弗瓊先生圓圓的眼睛看上去很迷茫,盯緊了詹克斯,“很遺憾,詹克斯,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晚安!”
三
弗瓊先生拿起房間的電話,照舊要了兩人份的中國茶和松餅,再用另一部電話打給刑事調(diào)查局局長。
“我是弗瓊,這里是實驗室??茖W(xué)取證工作告一段落,你可以據(jù)此開展必要的行動了。正如詩人所言,行動——行動需要及時。你在聽嗎,羅馬斯?請過來一趟!”
掛斷電話,他將電爐的溫度調(diào)高了一些。然后,他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
第二塊松餅還沒吃完,尊敬的西德尼·羅馬斯就邁著迅疾而輕快的步伐趕到了?!案キ傁壬?,你要跟我談什么呢?”
“坐吧!”弗瓊先生邊嚼松餅邊說。與此同時,他抬起一只腳,指了指椅子。“喝茶嗎?”他用腳指了指爐子上的托盤。
羅馬斯給自己倒了杯茶,沒加牛奶和糖。
“我親愛的朋友,”弗瓊先生嘆了一口氣道,“要松餅嗎?這個地方的松餅總會涂抹上一些黃油?!?/p>
羅馬斯回應(yīng)了他一個鬼臉。
“很好,很好。沒有口福,可真是你的不幸。不過,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那個女人的死亡時間,是在過去的三到六個月以內(nèi)?!?/p>
“你的推測可是來得精確??!”羅馬斯語帶嘲諷道,“棒極了!九月到十二月間的任何一天都有可能。真得謝謝你?。 ?/p>
“她三十出頭的樣子,不會太老的。大約五英尺九英寸高,身段苗條,體質(zhì)不太好。白種人,一頭棕黃色的短發(fā),夾雜著一些紅色的發(fā)絲。經(jīng)常步行。不是獨身女人,沒生過孩子。死因可能是嗎啡吸食過度。她體內(nèi)有嗎啡,安內(nèi)勒正在檢測嗎啡的吸食劑量。不過,由于尸體開始腐爛,結(jié)果可能不太可靠。我想,那并非她所吸食的全部劑量。在皮包附近發(fā)現(xiàn)的皮下注射器里有殘留的嗎啡硫酸鹽。那就是醫(yī)學(xué)證據(jù)?!?/p>
“很好,弗瓊先生。你的分析很有用?!绷_馬斯微笑道,“結(jié)論就是,她是個癮君子。去年秋天,她躲進公園的隱蔽處,以嗎啡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p>
“是的,很有可能就是如此?!备キ傁壬龡l斯理道,“但這是你的結(jié)論,我可沒這么說過?!?/p>
“那你的結(jié)論是什么?”
“我沒有結(jié)論。僅靠醫(yī)學(xué)證據(jù),我無法得出結(jié)論。其他的證據(jù),則顯得既怪異又有趣?!?/p>
“什么意思?”
“哦,親愛的羅馬斯!”弗瓊先生像是絮叨道,“想想吧,這個女人的穿著打扮完全像個法國人,皮下注射器是法國制造的,皮包里有法郎,但就是找不到能證明她身份的物件。為什么?一個法國女人,為什么要跑到里士滿公園來自殺?為什么一方面小心翼翼地隱瞞身份,另一方面又要處處表明自己的法國人身份?這可真是令人困惑?。〗Y(jié)合醫(yī)學(xué)證據(jù),再來分析一下!她的身體特征表明,她是英國人,而非法國人。這樣說來,一個可能是,她是被偽裝成了法國人了,以迷惑咱們睿智的警察。由此,我們又可以推導(dǎo)出另一個可能性來——她并非死于自殺?!?/p>
羅馬斯點燃一根香煙,深吸一口,恩賜般地對弗瓊先生露出寬容和忍耐的笑容?!罢媸亲屓司磁灏。キ傁壬?!這是你所有無中生有的成就里最杰出的了?!?/p>
“你錯了。不,我從不無中生有。我只是堅信,你應(yīng)該看到所有線索,而這正是最讓官方頭疼之處?!?/p>
“我只是覺得有趣?!绷_馬斯溫和地說道,“你看起來很聰明,不是嗎?但到目前為止,你這個天才告訴了我什么,不過是無中生有的杰作——那女人身材高挑,白色皮膚,所以她是英國人。因為她是英國人,就有人給她穿上了法國服裝以迷惑警方。所以說,她是被謀殺的?!绷_馬斯輕笑一聲道,“雖然很想聽你向法官陳述這些合理論證,但恐怕我不能這么做,弗瓊先生?!?/p>
“不,你不必這么做。這不是論證,只是一時的假設(shè),只是一種可能性的推斷。我告訴你,是希望你們?nèi)デ笞C。警方需要做點兒什么,這就得偏勞你們了。”
“可能性?”羅馬斯對弗瓊先生的說法嗤之以鼻,“親愛的朋友,想想這一假設(shè)的基礎(chǔ)吧——一個高挑的白種女人,必定是個英國人!”
“是的,聽起來很愚蠢。但這都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我的原話是:身體檢查表明,她是英國人;綜合的身體特征顯示,她更像英國人而非法國人;雙腿和雙腳狀態(tài)說明,她經(jīng)常步行——英國女人比法國女人步行的習(xí)慣更明顯。再來看看其他非醫(yī)學(xué)證據(jù)吧!”他伸直身子,將那兩個廣口瓶遞給羅馬斯。
“干枯了的樹葉?”羅馬斯皺著眉頭,看著這兩個瓶子。
“對了,就是干枯了的樹葉。都是在死者的皮包里發(fā)現(xiàn)的,古老而珍貴的紀念物——沼澤灌木和北極柳樹的枝葉?!?/p>
“北極?”羅馬斯驚呼道,“上帝!你是想說,死者是個北極探險家?”
“可憐的羅馬斯,你真是個地道的偵探!北極柳樹并非只生活在極地,英國海拔兩千英尺左右的地方也有這種矮樹。在英國的山地,沼澤灌木也很常見。一個會登山的女人,更可能是英國人。把所有線索集中起來,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推測,死者是個登山愛好者。但是,有人卻想把她打扮成法國人。接下來,該你上場了——行動!行動!行動!你只須按我的描述,找出一個從去年九月失蹤至今的女人,以及一個有謀殺這個女人動機的男人?!?/p>
“就這么干了?”羅馬斯說著,又點燃一支香煙,沉思道,“我承認你有些發(fā)現(xiàn),弗瓊先生,但還是有些奇怪。有人,也可能是那個女人,的確想掩飾她的真實身份和來歷,而且的確有些費心費力的,這我得承認??扇绻媸侨绱?,你又怎能從皮包里的枯葉中找到線索?如果那些線索真有價值,肯定不會留在皮包里的。所有重要的東西都不見了,沒必要把皮包留在現(xiàn)場。如果皮包真能說明問題,兇手早該將它銷毀了?!?/p>
“哦,是的。皮包很關(guān)鍵。難道你沒有留意到,皮包里有個注射器和盒子?這兩樣?xùn)|西,都是用來說明她自殺的事實的。兇手因為沒有看到枯葉,才會無意中留下了這一線索。你看,這些枝葉非常細微,而且顏色與棕色的絲質(zhì)口袋很像。我也是聞到了灌木的氣味后才發(fā)現(xiàn)的它?!?/p>
“這么說也對。”羅馬斯表示贊同,朝外吐了一口煙圈?!昂冒?,我認同你所說的一切。然后呢?即使我們認定她是英國人、喜歡爬山、死于嗎啡服用過量,也沒有辦法證明她不是死于自殺。女人跑去灌木叢尋死,這種事也不是頭次發(fā)生了。這樣的案子,很常見。你說過,這個女人體質(zhì)不好,可能是個嗎啡癮君子。這樣的話,她就更有自殺的可能了。我們也許能找到一個情況相仿的失蹤女人,查出她的過往;我們也可能——盡管可能性很小——證明的確有人想殺死她,但之后怎么辦,弗瓊先生?十有八九,我們無法取得任何進展。她死了好幾個月了,根本就是個無解之謎?!?/p>
“我想知道——”弗瓊先生喃喃道。他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圓圓的臉上滿布憂思?!耙粋€無解之謎——”他拉長語調(diào),顯得有些困倦,“是的,看起來如此??雌饋硎亲詺ⅲ拖衲阏f的,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世上發(fā)生過很多這樣的事。但如果這次不是呢?難道我們不是為民除害的精靈嗎?一個心思縝密的兇手,就把我們打敗了。結(jié)果總是這樣?!?/p>
“親愛的朋友,”羅馬斯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尊嚴受到傷害了。這哀嘆來得真奇妙啊!你的確很有才華,但也不是全能的上帝。你沒能查出真相,并不必然意味著罪犯脫逃了。也許,根本就沒有人犯罪呢。”
“尊嚴?”弗瓊先生睜開眼睛,“哦,我的局長,尊嚴?!”他嘆息一聲道,“不是這樣的,不對。想想那個女人,當她摘下高山植物的枝葉時,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最后一次看著手中的灌木、嗅著那氣味時,心里在想什么,我想知道答案?!备キ傁壬⒅_馬斯說道,一臉嚴肅。
“去問上帝吧,可憐的人!”羅馬斯說,有些不安起來。
“是的,上帝知道。是的,但我們能做些什么呢?”
“相信你所發(fā)現(xiàn)的一切。也許,她只是走投無路了,因此選擇了自殺?!?/p>
“也有可能?!备キ傁壬徛f道,“是某種形式的謀殺?!?/p>
“很好,可惜只是一些無用的調(diào)查罷了?!?/p>
“你喜歡這種感覺?我可不會。我不想做個無用之人,那會讓我心煩??磥?,我們也不該讓罪犯太好過了?!?/p>
“我們到底能夠做些什么?”
“刊登廣告,尋找情況相似的女人的信息。你有意見嗎?”
“噢,那個——當然沒有。”羅馬斯聳了聳肩,“這個沒有問題,例行公事而已。你以為這樣就——就可以讓你假想中的兇手備感困擾了?別再自欺欺人了!就算是真有這么個人,他一定隱藏得很好,并且知道自己萬事大吉?!?/p>
“你這么認為?是的,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不過,我真討厭你這么說。行動起來吧,他并非無所不知。起碼,他不了解我?!?/p>
接下來,全國所有報紙都開始報道里士滿公園女尸案,說死者五英尺九英寸高,身材高挑,白種人,棕紅色短發(fā)。如果有人知道這樣一個女人去年九月份失蹤了,請立即向警方報告線索。
有人的確提供了線索,也的確找到了幾個女人。結(jié)果,那些女人不但活得好好的,還因此非常生氣。但關(guān)于真正失蹤的女人,卻始終毫無線索。
四
一天早上,羅馬斯醒來后,聽到電話鈴在響。
電話那頭的人在說:“我是弗瓊。你起床了嗎?抱歉,打擾你休息了。想談?wù)劺锸繚M女尸案,有進展了嗎?”
羅馬斯告訴了他最新進展,語氣略帶挖苦:“還那樣,死胡同,毫無頭緒,無解之謎。我就說過會這樣?!?/p>
“你是說過,是的。為了響應(yīng)上帝造人的初衷,最好付諸行動。你看過今天早上的《每日生活報》了嗎?你應(yīng)該看看!”
“你打電話,到底是要說什么?”羅馬斯有些生氣了。
“兇手之所以這么做,就是為了擾亂敵人。他知道,這么做是有效的?!彪娫捘穷^的人說到這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而你不會。再見!”
羅馬斯一把抓起今天的報紙?!睹咳丈顖蟆飞峡橇艘粋€長篇大論,標題是《里士滿女尸案》,文章還附有一張死者的照片,圖注為“你認識她嗎”。文章極為詳細地描述了官方給出的死者特征,特別說明照片是“我們獨特的藝術(shù)家”獨家拍攝的。那幅以群山為背景的照片,看起來極富戲劇性?!睹咳丈顖蟆帆@得獨家新聞,說警方已經(jīng)掌握了證據(jù),足以證明這是一樁謀殺案,而兇手狡猾地隱藏了一切線索。我們時刻期待著最新的驚人發(fā)現(xiàn),《每日生活報》呼喚百萬讀者的幫助:“你在山上見過這個女人嗎?我們需要大家的力量?!蔽恼逻€說,死者酷愛登山運動。報紙還刊登了展現(xiàn)威爾士、蘇格蘭、大湖區(qū)美麗景色的照片,配之以華麗的圖注文字,對登山愛好者的熱情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接著,文章拋出了另一個問題:“此物來自何方?”問題下面,是一張選自植物學(xué)書籍的北極矮柳的圖片,然后描述了這種罕見的小型植物的特征。這些信息并非可有可無。在這個部分里,《每日生活報》倒是顯得很有節(jié)制,不曾提及在死者包里發(fā)現(xiàn)了這種矮柳,也沒有說及這種柳樹有限的生長范圍。它只是簡單呼吁大家,如有任何想法,對案件有任何懷疑,都請立即聯(lián)系警方。
兩天后,弗瓊先生漫步來到羅馬斯辦公室。吃過午飯的他,對羅馬斯溫和地笑了笑。后者卻沒有對他報以同樣的善意。
“真像個幽靈,不是嗎?”弗瓊先生喃喃道,找了把最大的椅子坐下來,點燃一支雪茄,“免開尊口吧,除非有人主動跟你說話。可憐的羅馬斯,只能等著人家施舍善意!”
“我還真不知道,你還認為你對我負有責(zé)任!”羅馬斯說。
“親愛的羅馬斯,那是當然。你象征著正義嘛,劍和天平都握在你的手中!可惜沒有用武之地?。≡趺?,懷疑這些事怎么上了報紙,就像上次的克拉姆斯案一樣?可憐的朋友,你也同意借用咱們最寶貴的報業(yè)來解開死者身份之謎啊。我付諸行動了,而且行之有效,目的就是要擾亂兇手。我相信,我做到了。這一招很管用,可憐的兇手這會兒正在冥思苦想呢。有好奇的民眾向你表達他們的想法了嗎?”
羅馬斯冷哼一聲道:“全是些毫無價值的東西!你以為這么做很聰明,是嗎?你可能沒料到,出入山區(qū)、長有棕紅色短發(fā)的女人比比皆是。而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全歐洲都長得像你描述的那種該死的植物?!?/p>
“是的,這很有可能。誰負責(zé)處理這些事務(wù)?”
“可憐的貝爾。也許你想知道,今天我在他的報告上批了什么評語——傻瓜應(yīng)為自己的愚行負責(zé)?!?/p>
“我親愛的老朋友,”弗瓊先生熱情地說,“如此一來,你的心情好多了吧?,F(xiàn)在,你叫貝爾過來一下吧。”
“隨你便。我想,他會樂意擰斷你的脖子。我將拭目以待?!?/p>
貝爾警官走進房間,嚴肅而略帶不滿地朝弗瓊先生敬了個禮。
“說說你對弗瓊先生的看法,貝爾!”羅馬斯發(fā)話了,“他需要聽聽其他人的意見?!?/p>
貝爾搖了搖頭,說道:“我要說的是,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對破案從來都是有害無益的?!彼聛?,打開了文件夾,“今天上午又收到了很多信件,先生。都是些無聊小事,并無價值,不值一提,除了這些奇怪的東西?!闭f著,他遞給羅馬斯兩張四開的大紙?!盎蛟S只有你能看得懂,弗瓊先生。”貝爾不滿道。
“它讓專業(yè)的頭腦也深受其擾,是嗎?”弗瓊先生湊上前去。
“里面根本不曾提及你說的那種北極矮柳,”貝爾加重語氣,“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死者的線索。它講的完全是另一樁案件。你永遠都猜不到,報紙會給你帶來什么?!?/p>
“是的,的確猜不到?!备キ傁壬f。他把手搭在羅馬斯肩頭,看著那兩張紙?!班?,看來,”他喃喃道,“我引出了一些故事,不是嗎?”
在第一張紙的最上方,貼有描述林中死尸的剪報,下面是《每日生活報》關(guān)于“死者喜歡登山”的幾行報道文字。接下來,它提及了一則十年前的報道:關(guān)于北威爾士林中女尸的問訊。
死者丈夫是劍橋大學(xué)的羅蘭姆教授。教授很傷心,說他妻子身體不好,經(jīng)常失眠,醫(yī)生建議她到山區(qū)去度假。她告訴丈夫說,自己好多了。在妻子的建議下,他決定去特拉斐爬山。她說自己不能走太多路,便保證說她會在旅館休息。等他晚上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他們租住的農(nóng)莊也無人看到她出門。他馬上組織人馬去尋找,卻沒想到應(yīng)該去附近的樹林里看看。兩天后,人們在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尸體。她隨身帶著一管藥物,他并不覺得奇怪,因為那是醫(yī)生建議她服用的。
醫(yī)學(xué)報告說,她是死于疲勞和寒冷。當時是九月天氣,夜晚已然相當寒冷了。從她雙腳上的鞋子來看,主人有過很長一段路的行走。同時,她體內(nèi)的藥物并不足以致命。結(jié)論便是:她服下藥物,卻無法入眠,反倒有些心緒不寧,于是決定出去走走。然而,由于藥物和倦意的雙重作用,她睡著了。這一睡,就再也沒能醒過來了。
驗尸官和法官都同意這一推論,并對羅蘭姆教授深表同情。
看完報道,羅馬斯的目光投向了弗瓊先生,得意而不無輕蔑地朝他笑了笑?!拔抑皇窍敫嬖V你,一個帶著尼古丁、把自己藏起來的女人不幸死去的案件,是很常見的無解之謎?!?/p>
“是的,你做到了,尊敬的羅馬斯先生。你告誡外婆,雞蛋被人偷走了,可外婆回答說,多謝你的提醒,但那不是我的雞蛋。我已經(jīng)決定親自調(diào)查這樁案件了?;蛟S,你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p>
“的確如此。你干得不錯,不停地在搜集證據(jù)。可惜的是,根本沒有什么好調(diào)查的。”
“我的天!”弗瓊先生大睜著眼睛,“你都看過這篇報道了,應(yīng)該知道它還是有點兒價值的,對嗎?這點頭腦,你還是應(yīng)該會有的吧!”
“多謝關(guān)心,我的頭腦沒有問題。我于其中看到的是隱藏的惡意,弗瓊先生。你也許不知道,我們登報試圖尋找線索時,即便作為好心人,也往往會因此變得多疑起來。這一點,貝爾可以證明?!?/p>
“惡意?”弗瓊先生重復(fù)道,“是的,這有可能?!?/p>
這時,貝爾開口說話了:“是這樣的。我們必須容忍人們的添油加醋,但我想說的是另一點,羅馬斯先生,還記得‘浴室案里的新娘嗎?兇手連連得手,成功逃過每一次審判,直到有人寄來他最后一次殺妻的審訊報告,我們才算逮住他。這篇報道,讓我想起了那樁案件。”
弗瓊先生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是的,你能這么想,很正常。常見的案件,會有很多相似點?!?/p>
“見鬼!這兩樁案件,根本毫無相似之處!”羅馬斯高聲道,“浴室案中,新娘與兇手的關(guān)系盡人皆知,我們有確定的線索。而在這樁案件中,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社交情況,我們毫無頭緒。要想將她與羅蘭姆聯(lián)系起來——這封信的作者似乎不敢詳說其中實情?!?/p>
“看來,你恢復(fù)理智了?!备キ傁壬p聲念叨道,“是的,寄信人的謹慎是顯而易見的。不過,我覺得這并無太多意義。我感興趣的是,這兩個女人死亡方式的相似性。人類有很強的模仿力,猴子也是?!?/p>
“你從來如此,弗瓊先生。一旦編造出一個漂亮的理論,你就會相信所有能支持它的觀點。按照你的猜測,羅蘭姆教授謀殺了妻子,沒有引發(fā)懷疑,再如法炮制,謀殺了這個身份不明的女人。”
“這是可能性之一。很吸引人的一種可能性?!备キ傁壬哉Z道。
“那么,這是一個以謀殺女人為業(yè)的教授?”羅馬斯轉(zhuǎn)向貝爾道,“那個所謂的審訊,情況如何?”
“我查過了,先生。這份報告是真實的,但無法確定寄信人的身份。我們只知道,此人對羅蘭姆教授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并對他懷有敵意。信封上的郵戳是倫敦的,地址是打字機打印的?!?/p>
“關(guān)于羅蘭姆,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弗瓊先生問道,“某個無用學(xué)科的教授,叫什么來著?”他翻開一本書,尋找信息,“噢,是的,中世紀經(jīng)濟學(xué)。嗯,本書出版時,研究中世紀經(jīng)濟學(xué)的羅蘭姆教授與第二任妻子一起生活。他與第一任妻子育有一個女兒。我想,”他把書合上,凝視著貝爾,目光迷離,臉上滿布沉思的神情,“美好的生活,大學(xué)生活。萬民同一,本應(yīng)互愛,人們卻樂于彼此傷害?!?/p>
“是的,”羅馬斯發(fā)自真心道,“丑聞的溫床。這個就是明證。”他指了指那篇報道。
“因此,虛無就意味著,一切可能都是夸夸其談?!备キ傁壬瓜卵酆?,“謝謝你們!但我偏不相信邪惡!世界并非絕對荒謬!”說著,他緩慢站起身來,“只是運氣不好而已,羅馬斯。再見!”說完,他離開了。
羅馬斯告訴貝爾,弗瓊先生一旦破案不順,就會變得無禮。
貝爾只是咳嗽幾聲,權(quán)當回答了。
五
那天吃完飯,弗瓊夫人喝了口紅酒,琥珀色的雙眼里滿含笑意?!坝H愛的,味道真不錯!”
“嗯,那是。瓊,這可是1900年的木桐堡(著名的法國葡萄酒品牌)?!?/p>
“有什么值得慶祝的嗎?”
“哦,不,不,只是想喝兩杯罷了?!?/p>
弗瓊先生坐了很久,喝光了一瓶紅酒。他很安靜,閉目養(yǎng)神,抽了一支雪茄。然后,夢游一般,他來到書架旁,抽出一本用灰色摩洛哥山羊皮裝訂的大厚書,翻看起來。
從他背后看過去,弗瓊太太驚叫道:“華茲華斯,天?。 彼谧x的那個頁面上,是華茲華斯對完美女人的描述:“出身高貴,善于告誡,善于安慰,善于掌控。”她咯咯直笑,吻了吻丈夫的鼻尖。
“謝謝。我沒有讀過這首詩?!苯又?,他開始朗讀下一首詩——《詠水仙》:
我好似一朵孤獨的流云
高高地漂游在山谷之上——
“孤獨?”弗瓊太太打斷他,“高高地漂游?不對,親愛的,弗瓊先生不會那樣。你不是那種人,念什么流云啊!”
“有點兒鑒賞力吧,瓊!”弗瓊先生責(zé)備太太道。然后,他繼續(xù)念誦道:
突然我看到一大片鮮花
是金色的水仙在遍地開放
它們開在湖畔,開在樹下
它們隨風(fēng)起舞,隨風(fēng)飄蕩
他盯著太太,“現(xiàn)在是四月了,水仙花正隨風(fēng)起舞,在湖邊。我想,我們應(yīng)該去一趟湖邊,瓊。理智的男人,華茲華斯式的男人——毋庸置疑!”
“真的嗎,”弗瓊太太笑道,“去湖邊讀華茲華斯?這可真是你的風(fēng)格,弗瓊!”
“水灣里的那片水仙花,很美,不是嗎?我們明天就出發(fā),好嗎?”
“沒問題?!备キ偺珳厝峄貞?yīng)道。然后,她為丈夫唱出了華茲華茲未及創(chuàng)作的美妙詩句:“春天里盛開的花朵——達啦啦——跟案件毫無關(guān)系!”然后,她朝他吐了吐舌頭。
“你什么都知道,是嗎,瓊?”弗瓊先生嘆了一口氣。
“但愿我不知道?!闭f完,弗瓊太太走出了房間。
“是的,我也希望如此?!睂χ帐幨幍姆块g,弗瓊先生喃喃自語。“可惜?。 彼闷痣娫?,撥通了羅馬斯的號碼,“我是弗瓊。噓,聽好了!接下來是睡前故事!一個傻瓜!一個傻瓜!我在俱樂部遇到一個傻瓜!一個劍橋的傻瓜,一個嚴肅的傻瓜!你知道的,你也是劍橋畢業(yè)的,他們精力旺盛,滿腔熱情。我想,研究中世紀經(jīng)濟學(xué)的羅蘭姆不配為劍橋人。‘一只可憐的狗!那兒的人都這么評價他,還說他是‘女士堆里的獅子‘一個為錢結(jié)婚的男人。第一任妻子留下的女兒也是如此,是一個長著紅頭發(fā)的輕佻女孩,風(fēng)流韻事不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全校的人都看出來了,她一顆芳心將要托付給父親研究所里的一個學(xué)生了,一個名叫埃里奧特的聰明的年輕人??上ё龈赣H的對那個男生大加嘲諷,將他三振出局。反正,人們都是這么說的。如此的話——”
“見鬼!我不想聽那些人的閑言碎語!”羅馬斯聽不下去了,“睡覺去吧!”
“等一下!咱們的羅蘭姆教授中止了一場中世紀會議,匆忙趕往湖區(qū)去了。我也有這個打算。就這樣,再見!”
“等等!”羅馬斯大叫道,“見鬼!你又是要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弗瓊先生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兩天后,弗瓊先生駕車穿過了柯克斯托恩路口的重重迷霧,來到了水波蕩漾的厄爾斯沃特湖。
就像華茲華斯見到的那樣,水仙花正在陽光下跳舞。弗瓊先生把車泊在斑駁的樹陰里。樹上正在抽出綠色、橙色、紅色等明亮的新芽。
“到了,瓊。金色的水仙花海就在湖邊,就在茂盛的樹林之下。千真萬確?!?/p>
久久望著眼前的景色,弗瓊太太說:“真美!”轉(zhuǎn)頭看向弗瓊先生。
此時的弗瓊先生的圓臉上,有一種夢幻般的嚴肅神情。
“我的心又隨水仙起舞了!我的心重新充滿了歡樂!”她引用華茲華斯的詩句,“可我沒有。”她微微顫抖道,“往前開吧!”
“是的,我也這么想?!备キ傁壬f,“世事險惡,幸好還有水仙,瓊。”
駕車離開湖畔,弗瓊先生沿著貧瘠的山路行駛,弗瓊太太忍受著丈夫的時而緩行、時而狂飆。他們先是由“之”字形路線向前方猛沖,然后在狹窄的鄉(xiāng)村小路上緩慢行駛,再又突然提速。最后,他們來到了狹窄的凱斯維克路口。一頭是死胡同,一頭是急轉(zhuǎn)彎的大卡車。為了躲避這一窘境,弗瓊先生將車開上一個長長的斜坡。
弗瓊太太說:“這簡直像地獄來的魔鬼在做跳遠運動?!?/p>
“什么?抱歉,我在思考?!备キ傁壬f。
他還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冷靜的駕駛者。以正常速度平穩(wěn)駛過杉木覆蓋的高地后,他們拐到一條兩側(cè)是石墻的小路上??刂圃谒氖~的最高時速下,他把車慢慢開到了路的盡頭。到了克倫莫河上面的懸崖邊,又拐入了另一條道??藗惸与[藏在懸崖下面,兩側(cè)是紅色的斜坡。前方的高山陡然升起,與天邊的流云相接。
克倫莫河漸漸遠去,隨即映入眼簾的是巴特米爾暗淡而遼闊的綠色草場和春季林地。高突的林地上,陽光與樹陰交相輝映,在人們的肩頭留下了清新的光亮;懸崖蒙上了紫灰相間的神秘色彩;與湖水相接的溪水閃爍著微光,蒼白的水面上靜靜流淌著蕾絲般的水沫。
車停泊在一座旅館門前,弗瓊先生下了車,欣賞著眼前的這一切。“好地方!”他感嘆道,“很好!很好!”掃視了一眼四周坐著的人們。
這時,一個臉色紅潤、身材富態(tài)的牧師和幾個位很是引人注目的女士走進了旅館。服務(wù)員熱情洋溢,是的,透明的房間早已預(yù)備好了——一個能夠看到美麗風(fēng)景的房間,是的。他要是登記——他決定登記入住,同時看到了羅蘭姆教授四天前的入住記錄。
他跟服務(wù)員聊了一會兒天。這里匯集了牧師、大學(xué)教授等各方人士,不知道是否會遇到熟人。史密斯牧師認識嗎?瓊斯醫(yī)生呢?羅蘭姆教授呢?羅蘭姆教授是不是一個瘦高個男人,留著胡子,挺害羞的一個人?哦,上帝!當然不是。他是一個矮壯的紳士,胡子總是刮得干干凈凈,很是懂得享受生活。不,弗瓊先生并不認識這么一位先生。哪個房間?哦,不錯——風(fēng)景看起來非常浪漫。什么,瓊——
門關(guān)上了?!澳敲矗俏痪褪橇_蘭姆教授了。”弗瓊太太說。
“抱歉?!备キ傁壬貜?fù)道,“但我必須這么做?!?/p>
看著外面的湖水和高地,弗瓊太太說:“浪漫。”她重復(fù)著服務(wù)員的話。
“是的?!恍业陌矒?,致以永恒的晚安?!?/p>
弗瓊太太轉(zhuǎn)過身去,用深沉的眼神看著丈夫,并把手放進他的手中。
“親愛的,”弗瓊先生吻了吻太太的手,“好了,好了。這是個令人愉快的小旅館?!?/p>
接下來的事,更堅定了他的這一想法。他抽著煙袋,跟那位笑呵呵的牧師喝茶、聊天,桌上是熱乎乎的烤餅與橘子醬。牧師性情溫和,容易相處,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他說,過去五十年來,他每年都會來這里度假。接著,他迫不及待地給他講述了這里發(fā)生的每一件事。
“這里是老友們的固定相聚之地?!备キ傁壬膭钏f下去,“一個令人愉悅的地方。大家都和睦相處,不是嗎?”
牧師則以專業(yè)口吻講述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恐怕有些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有些人換了職業(yè)了,有些人有了新的動向了。不過,好消息是,這里總是驚喜不斷。有時候,會有老朋友出其不意地現(xiàn)身,比如羅蘭姆教授,前幾天突然來了。弗瓊先生認識羅蘭姆教授嗎?他是湖區(qū)的忠實守護者。壯年的他,是個很棒的登山者。
“羅蘭姆——教授——”弗瓊先生懶洋洋地回應(yīng)道,“不認識。我是牛津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想——”由此,弗瓊先生確定,牧師從未聽說過此人,也沒將他與任何案件聯(lián)系起來。顯然,牧師單純的心思也從沒想過,羅蘭姆會有任何丑聞。
他又滔滔不絕地說開去了。去年,羅蘭姆沒有出現(xiàn)。多年來,他從未在此地缺席過。我一直等到春天,他還是不曾出現(xiàn)。然而,前幾天,他突然來了。遠山的召喚——不,沒人能夠抵擋。大主教跟我說過——
弗瓊先生陷入了沉思,不再注意牧師在說什么了。
人們或開車,或步行,前來旅館喝茶,逗留一段時間后,又會相繼離開。弗瓊先生注意到,一個男人如此來來回回了好幾次。他身材高大,不時在路邊踱步,像在等候什么人,毛衣和黑發(fā)遮蓋著的是一張陰郁的臉。這讓弗瓊先生想到一句話:“‘她沒有來。他說。”
突然,只聽得牧師的驚叫聲:“上帝!上帝!”
“怎么了?”弗瓊先生問道。
牧師伸出手來,但指的并非路旁的那個男人。實際上,他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只見他指向湖畔的一道山脊:“看到酸牛奶峽谷邊的那兩人了嗎?真不應(yīng)該,你知道,他們真不應(yīng)該那樣的!”
“酸牛奶峽谷?你是說最近的那道瀑布?是的,是的,非常險峻?!备キ傁壬吹?,白色瀑布從黑黢黢的山洞口噴涌而出,兩個人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攀巖而下?!八麄兲笠饬?,不是嗎?”
牧師急切解釋道,這樣做太危險了。當然,想去紅派克山頂和山脊,那里的確是個捷徑,人們有時的確會走那條路。但現(xiàn)在水流如此洶涌,他們實在不該如此冒險。他們應(yīng)該做的是,繞過樹林走回來,既安全,又能欣賞沿途的美麗風(fēng)景。在他看來,為了節(jié)省一點兒時間而鋌而走險,是無法饒恕的。
“不會摔出去太遠,對吧?”弗瓊先生看著遠處的兩個人,跟牧師問道。這個時候,在男人的幫助下,女人正要跳下一道高高的斜坡。
牧師興味十足地回答說,若是摔下來,也不見得會有多少人知道。去年,就有一個可憐的家伙掉到一個深淵里去了,一命嗚呼了。他一定是失足跌落了,昏倒在水里,然后就被淹死了。
“太糟糕了!”弗瓊先生喃喃道,“不過,這個男人很謹慎。”這個時候,那兩人已下了懸崖,不見身影了?!拔蚁?,他們會沒事的。”
牧師無法理解,發(fā)生過那種事故后,為什么還有人膽敢舍身犯險。
在旅館與湖面之間的草坡上,一個女人出現(xiàn)了。她頂著一頭紅發(fā),褪色的短款皮上衣裹緊在苗條的身軀上。下身穿著短褲,襪子退到了腳踝處,露出了粉紅的細腿。兩條細腿移動的速度很快,步伐大而輕盈。這讓緊隨其后的男人顯得非常吃力。他體態(tài)笨重,身子被帆布背包壓得彎彎的,紅紅的臉膛上泛著汗水。女人站在草地上,正朝路的盡頭張望。等身后的男人趕上來后,她臉上顯露的是一抹不太友善的笑意。
看到這一幕,牧師嘖嘖地表示自己的不滿。意識到弗瓊先生的不解,牧師解釋說:“那就是羅蘭姆和他的女兒。真沒想到是他們。”
女兒和父親朝旅館走了過來,牧師站起來迎接他們?!澳颍业膶氊悆?!我真是擔(dān)心死了!你真不該帶著你父親去走那條道?!?/p>
莫莉甩了甩頭發(fā),撅起嘴唇說:“你看到我們爬山了?很刺激吧。教授可不比從前了,哼!”說著,輕蔑地瞥了父親一眼,“這是他自愿的?!闭f完,走進了旅館。
“太不應(yīng)該了,羅蘭姆!”牧師肅然道,“你怎么能帶孩子——”
羅蘭姆發(fā)出了短暫而沙啞的笑聲,打斷了牧師的話。“別再婆婆媽媽的了,我可管不了她了?!睂⒎急嘲旁陂T廊長椅上,他抹了一把累得通紅的臉。曾經(jīng)飽滿的雙頰變得松弛了,眼窩深陷。
“上帝,上帝,你累壞了?!蹦翈熣f,“這對你來說,太難了。那個峽谷那么險峻——”
羅蘭姆語氣中含有一絲厭惡,“峽谷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小題大做。”他打起精神說,“這跟你沒關(guān)系。”接著,他皺起了眉頭,目光從牧師那里轉(zhuǎn)移到了弗瓊先生身上。
“今天很愉快吧,先生?”弗瓊先生笑著招呼道。
“不過散步而已?!绷_蘭姆緊盯著弗瓊先生,“我從塔恩路上去,再從紅派克下來。你住這里?”
“是的,不過短暫停留。我頭次來這兒。很不錯的地兒。”
“遠離塵囂。你爬山嗎?”
“哦,不,不。我這個人很懶?!?/p>
羅蘭姆聽了,咕噥一聲,算是回應(yīng),就走進旅館去了。
弗瓊先生看到,他先是看了一眼登記簿,然后才摘掉帽子,掛了起來。
牧師連忙說,羅蘭姆其實是個好人?,F(xiàn)在,很少有這么好的人了。他只是有點兒怪癖——噢,年紀大了,難免變得糊涂起來。牧師又犯起了職業(yè)病。
六
弗瓊先生說,風(fēng)涼了,他想出去走走。他散步的時間通常不長。這會兒,他來到一座小山上,湖畔小路上的美景盡收眼底。
起先,只有幾只綿羊偶爾經(jīng)過。夜幕降臨時,駛過來一輛小型跑車。只見它的速度慢了下來,繞過了小村莊。弗瓊先生看到,車里的人就是不久前路旁徘徊不定的大高個?!安皇锹灭^的客人?!备キ傁壬哉Z道,“很好,很好。”他緩緩踱回旅館去。
紅頭發(fā)的莫莉從暗處走出來,先他一步,進了旅館。
羅蘭姆一家沒有按時吃晚飯。到了喝湯的時候,羅蘭姆進來了。他太太——一個虛弱無力的女人——在魚快吃完的時候,才默默地走了進來。她的女兒剛夠趕上吃羊肉的。這一家人聚在一起,談話氣氛很不熱絡(luò)。羅蘭姆跟太太問好,太太卻熟視無睹。做女兒的無視父親和繼母的存在,寧肯與鄰桌的客人聊天。她說起話來簡短犀利,羅蘭姆在一旁熱心地打著圓場。
“到底是英國家庭?!备キ傁壬哉Z道。他喝光了杯中酒,又要了杯雪利酒:“再來一杯!”
待他喝完了,弗瓊太太站了起來。
“去休息室看看吧,瓊!”朝大廳走去時,他跟太太說道,自己則走進了娛樂室。
娛樂室里一個人都沒有。弗瓊先生在一把安樂椅上坐了下來,點燃了煙斗。
這時,身后的門打開了。他聽到一個女人高聲道:“休息室一定會好玩多了?!比缓螅T又關(guān)上了。
“可憐的瓊!”他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抽起了煙斗。
他睜開眼睛想加煙絲時,看到羅蘭姆走了進來,便懶洋洋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羅蘭姆在壁爐的另一側(cè)椅子上坐了下來,說這里真是個舒服的地方。對此,弗瓊先生表示了認可。
羅蘭姆問,你是來這里度假的嗎?弗瓊先生說他希望如此。羅蘭姆說,你的工作一定很辛苦。弗瓊先生說他總想逃避工作。羅蘭姆大笑道,弗瓊先生太神秘了,不是嗎?
“什么?”弗瓊先生有點吃驚道,“哦,我親愛的朋友,我的工作沒什么好談的?!?/p>
羅蘭姆請求弗瓊先生的原諒,然后點燃一根雪茄,開始閑聊起來。弗瓊先生看上去懶洋洋的,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羅蘭姆熄滅了雪茄,“弗瓊先生,上周的《每日生活報》刊登了一則非同尋常的報道。”
“什么報道?”
“說是在里士滿公園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據(jù)說是個登山者。”
“哦,哦?!备キ傁壬瓜卵酆?,“有什么進展嗎?”
“看過那篇報道嗎?”
“那些報紙——”弗瓊先生像是受到了傷害,“我親愛的朋友——”
“那個故事很可怕!”
“那很正常。”弗瓊先生嘟囔道,“哪些地方顯得可怕呢?”
羅蘭姆再次點燃了雪茄。娛樂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哦,原來你在這兒!”莫莉沖著父親直嚷,“你在干什么??!邦奇媽媽想打橋牌,快走!”她等待父親服從自己的命令。
羅蘭姆一躍而起,走出了娛樂室。門在他身后,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往安樂椅深處欠了欠身子,弗瓊先生緩緩地吐出了一大口煙圈。他一直坐在那兒。
整座旅館漸漸安靜下來了??墒?,羅蘭姆沒有再來——
弗瓊太太躺在床上,蠟燭還沒熄。她看著晚歸的丈夫。弗瓊先生懶洋洋地吻了吻她:“可憐的女孩兒,玩得如何?”
“沒什么特別的,都是些最普通不過的閑聊和牌局?!?/p>
“哦,打橋牌了?”
“是的,氣氛很熱烈。羅蘭姆太太可精神了?!?/p>
“這樣啊,很好,很好。你對他們的家庭關(guān)系,怎么看?”
“她——她很消極,不是個好妻子。他很疲憊,但是個稱職的丈夫和焦慮的父親。女兒脾氣暴躁,但自始至終對父親心存忌憚。我感覺到,做父親的對女兒也有所顧慮。他們都很謹慎,彼此制約著。”
“你不喜歡他們?”
弗瓊太太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彼幸稽c兒猶豫,“我也說不上為什么。不,我不喜歡他們。我覺得,他們都很自私。我為他們感到難過?!?/p>
“我可愛的姑娘!”弗瓊先生微笑著,吻了吻太太。
“你不為他們難過嗎?”
“不,我不會。那不關(guān)我的事。不過,我喜歡你,瓊,非常喜歡。就是這樣?!?/p>
有時,他也會想,如果那天晚上莫莉不把她的父親叫走,案件會有什么發(fā)展。但他向來很會安慰自己。在那樣的時候,決定世事的極度恐懼是任何人都無法控制的。即使羅蘭姆膽敢實話實說,誰也不知道他會說出什么樣的秘密來,也不知道這些秘密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結(jié)果可能會更糟。
第二天早上下樓時,羅蘭姆正在莫莉的幫助下整理帆布背包?!坝忠獛畠喝ヅ郎絾??”弗瓊先生問。
“不是的?!蹦蚧卮鹫f,“昨天我受夠他了。好了,教授,好好表現(xiàn)?!?/p>
“她是只小懶貓。”羅蘭姆對弗瓊先生說,“你們今晚還在吧,晚上見。”他步履沉重地出發(fā)了。
“他要去哪兒,羅蘭姆小姐?”
“我怎么知道?”她點燃一根香煙,緩緩走向車庫。
弗瓊先生坐下來吃早飯時,看到她駕車獨自離開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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