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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曼史

        2020-01-11 08:46:03蔣話
        文學(xué)港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花藝教室

        蔣話

        1

        算起來,吉敷亮有整整五年沒回過日本了。自從到中國后,明明有諸多出差機會回國,哪怕短暫回家看看也好,也都被他無視了。

        吉敷亮倚靠著車廂一側(cè),望著新干線外的景物飛一般向后疾馳。他有些頭暈,昏昏欲睡。也怪自己,之前在飛機上一門心思想著向銀行借款的事情,沒有好好休息。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五十歲了,不再年輕,或許不可能像過去那樣重整旗鼓,推倒重來了。

        當(dāng)初看重漸漸廣闊的市場,他執(zhí)意將公司遷往中國,后來因經(jīng)營不善,公司破產(chǎn)關(guān)張。本來他以為不當(dāng)老板,憑著自己的本事與經(jīng)驗,招聘進(jìn)個普通日企問題不大,應(yīng)聘了多家公司卻沒有一家有回音。

        是該回家了。吉敷摸著斑駁的鬢角。這些年來,工作儼然成為第一要務(wù),家庭的概念,在他心中漸漸淡化。不,應(yīng)該說他是害怕憶起某些事情,有意將它們逼到記憶的死角里。

        不想了不想了,撐不住了。吉敷嘆了口氣,調(diào)整坐姿閉上眼睛。距離老家的站臺還有一段時間,趁著這會兒補下覺吧。他忖道。

        然而,吉敷的睡眠僅僅持續(xù)了不到五分鐘,便被響亮的說話聲吵醒,還是他能聽懂的中國話。他睜開眼睛,皺著眉頭看向坐在身邊的青年。

        那青年二十出頭的樣子,濃眉大眼,嘴角的酒窩尤為明顯。長相還算俊朗的他穿著件黑色套頭衫,連在衣服上的帽子整個耷拉在左肩上,一頭長發(fā)疏于打理,顯得亂糟糟的,整個人看上去邋邋遢遢。

        青年懶散地支起手肘撐著腦袋,另一只手則拿著手機,話語中充滿了戀愛中男女特有的旁若無人般的你儂我儂,“一起看日出”“我來喂你”“這輩子只認(rèn)你”等等肉麻詞匯不斷從他口中柔軟地蹦出,顯然是在和心上人煲電話粥。因為在新干線上信號不佳的原因,他的聲音不時上提,考驗著吉敷的耳膜。

        “抱歉,能請你輕一些嗎?”吉敷強笑著對青年說,“我一天趕路沒休息好了,想睡一會兒?!?/p>

        青年點點頭,雙手合十致歉,壓低了聲音。他始終沉浸在甜蜜的愛情中,仿佛手機里才是整個世界。

        吉敷咂咂嘴,重新閉目。

        青年的說話聲,起初像一粒微小的種子,虛弱無力,而后卻在吉敷的耳膜中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不一會兒又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音浪卷土重來,一字一句盡入耳中。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自以為是極了,根本不把前輩的話放在心上。吉敷心中慍怒,想起在中國面試時,那些年輕的面試官對他輕蔑的樣子,“前輩的想法已經(jīng)過時了”,像這樣的話他聽到不止一次,那些婉拒的話語,仿佛也只是在嘲笑他只是一只毫無價值、無人尊重的老弱公羊。

        吉敷徹底放棄睡覺的打算,他身子前傾背脊離開椅背,瞪著眼珠直勾勾盯著身旁青年。

        不料那青年卻只是朝他點頭致意,更加輕松、肆意地聊電話,像是在說“哦既然你不睡那我就不客氣了”。

        隨后的半個多小時,吉敷僵直著身子,聽著青年規(guī)劃起日后美好的二人生活,甜言蜜語在他聽來酸臭惡心。最重要的是,青年的話語勾起了他塵封的回憶——某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就像洗完澡不經(jīng)意間,熱水“呼”一下從躲藏的耳朵里流出來一樣。

        可恨的家伙,完全不照顧別人的感情,應(yīng)該給他些教訓(xùn)。吉敷的拳頭在不覺中握緊,手心里已沁滿汗水,要是年輕十歲,他這一拳頭肯定已經(jīng)砸到青年臉上。

        “好呀,那,等我到旅館里再說。”

        就在吉敷的忍耐即將到達(dá)臨界的時候,青年這么說道,合上翻蓋掛斷手機,結(jié)束了通話。

        吉敷側(cè)過頭望去,青年將手機如至寶般捧在胸前,笑容從嘴邊蕩漾到眼角。他輕輕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安詳?shù)馗采w在眼瞼上,仿佛正在經(jīng)歷一場最為七彩的夢境。

        這一刻,吉敷腦中蹦出一個主意,他想到了報復(fù)青年的最佳方法:是時候讓他從美夢中醒來了。

        2

        “抱歉,我不是有意偷聽,似乎,你快要結(jié)婚了?”吉敷笑著對身邊的青年說。

        青年抹了抹惺忪的睡眼,確定對方在和自己說話后,打了個哈欠:“啊,這事又不是國家機密,不必在意?!?/p>

        “真是恭喜了?!奔笳f,“聽你電話里說,你們現(xiàn)在是異地?”

        “暫時在兩個城市。”青年稍稍坐正,豎起兩個食指比劃道,“在地圖上大概這么點距離?!?/p>

        “這可不近吶,有三四百公里?”吉敷稍作停頓,又道,“冒昧地問一句,你是第一次結(jié)婚嗎?”

        “哈哈,當(dāng)然,所以還挺緊張的。”青年靦腆一笑,露出酒窩。

        “多好……”吉敷向他伸出右手:“對了,還沒請教,怎么稱呼?”

        “柯刀。”青年爽快地與吉敷握手。

        “武士刀的刀?”

        “是啊,砍刀的刀?!?/p>

        “這名字挺特別?!奔笳f,“來日本旅游?”

        “勉強算是來工作的吧?!笨碌段⑿Γ澳隳?,我該怎么稱呼你?”

        “我姓吉敷。”吉敷說,并不打算報全名。他開始從頭到腳打量柯刀,目光猶如一把粉飾墻壁的刷子。依吉敷的判斷,柯刀頂多是個公司的小職員,初入社會,才會對生活充滿不著邊際的期待與幻想。

        “吉敷先生,你中文不錯,在中國待過?”柯刀偏過頭來,大方地對上吉敷視線。

        “我剛從中國經(jīng)商回來?!彪p目相對,吉敷反而不好意思了,視線下移到自己腳背上,“一路勞頓,本想在車上睡個覺,不巧你的電話就沒停過,我閑著沒事,也就隨耳聽了。聽著聽著,就讓我想起自己,想起當(dāng)年和第一任妻子茹子的幸福往事?!彼幸庠凇暗谝蝗巍比齻€字上加了重音。

        “是嗎?你們當(dāng)年也是異地?”柯刀欣喜道,好像完全沒聽出吉敷話里的刺。

        怎么碰上個傻小子?吉敷心想。

        吉敷打開礦泉水瓶,喝了口水,繼續(xù)道:“你知道嗎,當(dāng)年我三十多歲,茹子比我小十歲,是我們公司里最好看的女孩。我時常出差,一個月里待在公司的時間不過幾天,但我一有空閑,就會帶她出去,到箱根泡溫泉賞名山,去夏日祭花火會跳盂蘭盆舞,當(dāng)然,一起到海邊看日出更是必不可少的了。你們玩過的浪漫,我們也都經(jīng)歷過?!?/p>

        “我和小佳的情況,和你們差不多誒,我也是經(jīng)常出差,沒多少時間陪她……”柯刀忽然蹙了蹙眉頭。吉敷心念一動:上鉤了!

        “不過你說的幾個地方我們都沒去過?!笨碌墩f,打開手機里的備忘錄,“箱根泡溫泉,夏日祭花火會……還有什么來著?”

        吉敷沒想到自己成了日本人文風(fēng)光推介大使,也只得硬著頭皮推薦了幾個景點。

        “……我剛才說到哪里了?”吉敷抓抓已經(jīng)謝頂?shù)念^皮。

        “我們的浪漫,你們都經(jīng)歷過?!笨碌短嵝训溃贿厺M意地在備忘錄里添上新地名。

        “啊對,你們玩的,其實都是我們玩剩下的?!?/p>

        為了讓柯刀更好理解,吉敷撂了句狠話,接著說道,“我不知道你的小佳是怎樣的人。茹子愛好文藝,偏愛能劇與歌舞伎,每當(dāng)我出差回到東京的公寓,她都會為我準(zhǔn)備好茶水,待我消除倦意后,再為我舞上一曲。順便說一句,茹子的茶道也是一絕,經(jīng)她手泡出來的茶湯,青翠淡雅,隔著門就能聞到。除此之外,茹子對花藝也是得心應(yīng)手,我們租房里的所有插花,都出自她手?!奔笕鐢?shù)家珍地說起來,原本黯淡的眸子也明亮起來。

        “小佳的愛好不少,不過,不像茹子那么多,有時候?qū)W著一樣?xùn)|西忽然就沒耐心了,想學(xué)另一樣?!笨碌犊嘈Φ?,“哇,吉敷先生,茹子簡直是最佳女神,你過去的日子是有多滋潤?!?/p>

        “現(xiàn)在想想,最美妙的時刻不是熱戀,而是有人忽然闖進(jìn)你心里的那一瞬間。仿佛擁有了一個新的世界,也相信所有的劇本都是為你我而寫?!奔笱銎痤^,幽幽念道,“這句話是一個不太知名的作家寫的,我很贊同。所有的浪漫,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會化為草芥。結(jié)婚后,我升為公司部門的部長,大多時候得以留在東京,茹子也辭職,繼而進(jìn)修自己的特長,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相處的時間長了,兩個人的缺點和個性也就暴露無遺,對各自的容忍度,也在一點點流失。對外人寬容的她,經(jīng)常會因為小事對我發(fā)火,還說正因為是我,她才展現(xiàn)最真實的一面。而我的耐心也不再如從前,她生氣后,我懶得哄她,更愿意去外邊喝酒消愁?!奔笮χ鴵u搖頭。

        “這么一想,小佳也說過同樣的話,每次對我發(fā)火的時候還會反著質(zhì)問我:‘如果你想我像外人一樣對你虛情假意,那也是可以的仿佛還是我的榮幸了。”柯刀苦笑道。

        好了,終于引發(fā)共鳴了。吉敷滿意地點點頭,不想柯刀又補上了一句:“這樣邏輯混亂的小佳,才是最可愛的嘛!”

        “年輕時覺得浪漫、情投意合是在一起的先決條件,但風(fēng)花雪月是過不了一輩子的,更不能當(dāng)飯吃?!奔髲娙讨鴽_動,用語重心長、教育后輩的口吻說道,仿佛又回到了前些天失意的招聘會場,面對一個個趾高氣昂卻無知的后生,“我并不是在潑你冷水,生活就是一部浪漫的消亡史,而你現(xiàn)在正處于由童話轉(zhuǎn)為現(xiàn)實階段,婚后的生活,根本沒你想的這么美好,說是一場災(zāi)難,也不為過?!?/p>

        柯刀托起下巴,笑著說:“看待事物的角度與眼光不同吧,其實你剛才所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沒有那么萬劫不復(fù)?!?/p>

        你懂什么?吉敷在心中罵道,我才是過來人!

        他望著微笑的柯刀,柯刀的笑容看上去那么諷刺。這個穿套頭衫一身休閑裝的青年,倏然變成了身著西裝,古板的面試官,“前輩的想法已經(jīng)過時了”“你已經(jīng)老了”諸如此類的話語刺痛了吉敷的耳膜。

        “如果……婚后的生活……讓一個原本淳樸的好人成為了一個殺人犯,你還覺得是眼光和角度的問題嗎?”吉敷平視前方,淡淡地說道。

        “殺人犯?”柯刀皺起眉頭,右手不經(jīng)意間觸碰了一下鼓起的口袋。

        3

        “或許我對愛情的向往已經(jīng)在茹子身上消耗殆盡,之后的我,只希望妻子能夠持家,少一些少女般的追求。而我的第二任妻子——千夏無疑滿足上述條件,她在愛知縣的農(nóng)村長大,家政學(xué)院畢業(yè)后,就跟了我?!奔筇蛱蚋闪训淖齑剑昂颓慕Y(jié)婚之前,我已經(jīng)從公司出走,開始東奔西走的創(chuàng)業(yè)生涯,無暇顧家,千夏的安分正是我所期盼的。千夏將家里照料得井井有條,我因公事許久不歸她也毫無怨言。記得有一年生日,我想給千夏個驚喜,沒通知她就買了蛋糕偷偷溜回家,那一次,她感動得捂臉哭了起來,她是那么容易滿足。晚上睡在榻榻米上,我問千夏還要什么生日禮物,她卻回答我,只想和我要個孩子,名字她在家政大學(xué)圖書管理偶然翻到一篇文章,覺得很好,就叫‘驚寒。”

        “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柯刀說,“可是這名字有些生硬啊,也不是什么吉利的寓意?!?/p>

        “千夏老家那邊相信,名字能代替人承受不幸與災(zāi)難,使人本身獲得幸福。她從小受了太多苦,不想讓孩子和她一樣。”吉敷說,微微垂下頭,“然而,我卻連這個愿望都不能滿足她?!?/p>

        火車穿入隧道,外部的景色霎時間暗下來,好在車上的燈光仍保持著明亮的色澤。

        “和千夏結(jié)婚后第二年,我拿到一筆大額投資,公司由此穩(wěn)步前進(jìn),事物交給經(jīng)理們,我也有了空閑時間。每天回家,面對著因家務(wù)操勞的千夏,我生不出半點愛意,如果說有,那只是出于感激罷了,我對這種無趣的生活愈發(fā)厭倦,越是苦惱,茹子的身影就越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奔笳f,“我很想念她?!?/p>

        “吉敷先生,胃口不小啊。”柯刀笑道。

        “隨你怎么說好了,等你到我那個年紀(jì),你會懂我的。家里要顧著,外邊也不愿意放棄,大致就是這么個心理?!奔笳f,“這都是拜婚姻那可笑的東西所賜的?!?/p>

        “真要是這樣,我只能提前揍自己一頓了。”柯刀打趣地舉起拳頭敲敲自己的額頭。

        “你怎么就不明白,你即將步入深淵呢?”吉敷輕蔑地說。

        “可是我阻止不了不是?”柯刀輕松道,“到那一步再說唄?!?/p>

        吉敷看了一眼柯刀,繼續(xù)道:“和我離婚后,茹子一直單身。好幾次,我試著聯(lián)系她,她都不見我。終于,在一次公司酒會后,我借著酒勁到了茹子家里,那晚就留在了她家。這之后,因為茹子,我夜不歸宿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茹子勸我與千夏離婚,和她復(fù)婚,她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們有錢了,我們能夠回到當(dāng)初最快樂的時候。我當(dāng)然拒絕了,說再等等,因為千夏并沒有錯。茹子卻等不及了,幾次三番去千夏上班的旅店找她,羞辱她……”

        “后來呢?”見吉敷沉默,柯刀追問道。

        吉敷呈現(xiàn)出痛苦之色,喃喃道:“千夏一向善良、忍讓,我便疏忽了,我不知道憤怒是漸漸積累的,總有壓斷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據(jù)吉敷說,悲劇發(fā)生在十三年前的一個周二下午,茹子的花藝教室中。教室位于萊云街的街角,往來行人不多,由吉敷出資贊助,平日里供茹子工作、授課。唯獨每周二停業(yè)整頓,只剩茹子一人于花藝教室中清算財務(wù)。千夏或許是調(diào)查到了這一點,才選擇了這一天。

        茹子死于教室東側(cè)里屋的搖椅上,腹部、胸口總共中了兩刀,兇器懷疑為教室授課桌上擺放的美工刀,里屋與教室相隔一扇常年開啟的薄紗木門。之所以說懷疑,是因為刀面有茹子血液的反應(yīng),刀柄上卻沒有留下指紋。行兇后的千夏知道犯下罪孽,也沒有逃離,靜靜坐在教室后排觀賞花藝,直到下班前保潔人員進(jìn)來打掃,才發(fā)現(xiàn)命案報警。

        敘述中,吉敷的額頭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記憶也在一點一點不斷復(fù)蘇。

        柯刀卻不能抑制地笑了起來。

        “你什么意思?”吉敷不解地看著他。

        “我只是沒想到,你的故事會往這個方向發(fā)展,它聽上去越來越奇怪?!笨碌墩f,“換句話說,我可以認(rèn)為,這個故事并不是真實發(fā)生過的,而是隨著我的反饋、反應(yīng),一路修改而成。最初,你的目的也許只為了報復(fù)我大聲打電話,可是我并不認(rèn)可你那套婚姻價值,于是愛情故事就逐漸演變?yōu)樗滋椎那闅?。?/p>

        原來,至始至終,柯刀都看得很清楚。

        “你覺得我是在騙你?”吉敷的呼吸越發(fā)急促。他發(fā)現(xiàn)自己低估了眼前的年輕人,那些曾被自己排擠到大腦死角的記憶,正在柯刀的引導(dǎo)下傾瀉而出。

        “我只說一點。”柯刀說,“如果我是千夏,絕不會選擇到茹子的花藝教室行兇。即使知道那天教室里只有她一人,但終歸是‘客場,不熟悉地形、環(huán)境不說,行兇中萬一有自己沒掌握的突發(fā)情況發(fā)生,不是功虧一簣嗎?你之前提到茹子常去找千夏理論,千夏為什么不借這樣的機會,約茹子到一個自己更可控的環(huán)境中呢?”

        “我從沒說過茹子是被千夏謀殺的?!奔笳f,“或許,一開始千夏只是想去找茹子理論,言語失和才過激殺了人。一定是這樣……如果千夏早就預(yù)謀殺人,應(yīng)該自己攜帶兇器,而不是用茹子教室的美工刀行兇……”吉敷感覺耳邊出現(xiàn)了輕微的轟鳴,自己的話語卻變得越來越輕,千夏那略帶微笑的蒼白臉龐不斷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

        一股無法抑制的空虛、痛苦感由心底而生,吉敷打了個寒顫,不覺中眼眶里已充滿了血絲。

        “那就更不對了?!笨碌墩f,“茹子死在里屋,而美工刀在教室授課桌上。即是說,千夏過激殺人后,卻按照謀殺該有的表現(xiàn),將兇器放回原處,還擦去了刀柄的指紋。這一系列行為,當(dāng)然是為了掩蓋自己犯罪的事實,但是,你說她又留在了兇殺現(xiàn)場,直到被保潔員發(fā)現(xiàn)報警,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吉敷愣住。列車駛出隧道,熹微的陽光灑落在車窗上,也流瀉在吉敷的臉龐。

        “當(dāng)然不符合邏輯。”吉敷喉結(jié)上下蠕動,面無表情地說,“因為千夏并沒有殺人,她是被冤枉的?!?/p>

        正在喝水的柯刀差點被水嗆到。

        “千夏只是想去茹子那邊理論,她根本沒發(fā)現(xiàn)茹子已經(jīng)死了?!奔笳f。

        “你是說,在千夏進(jìn)入花藝教室前,茹子已經(jīng)被殺了?”柯刀驚道。

        “是的。”

        “不可能啊,看到身上有血跡、躺在搖椅里的茹子,千夏不可能沒有意識到?!?/p>

        “如果千夏是色弱呢?”吉敷徐徐說道。

        “色弱?”

        “和千夏結(jié)婚之后,我才知道千夏分不清紅色、綠色、藍(lán)色以及諸多種顏色,在她看來,這幾種顏色都接近灰黑色,像一塊沒洗干凈的污跡。”說到這兒,吉敷眼眶濕潤,他按了按眼角,“隔著里屋的薄紗門,千夏以為地上的和茹子身上的血跡,都只是污漬罷了,她以為茹子是在搖椅上午休,因此到教室后排就坐,等待茹子醒來?!?/p>

        柯刀輕撫著額頭,像是思索著什么,又說不出話來。吉敷注意到他右側(cè)褲袋中露出半截銀色的、金屬質(zhì)感事物,仔細(xì)一看,是一把手銬。

        這就難怪了,原來他是干這行的。吉敷心道。他的雙拳不知何時糾纏到一起,握的指節(jié)發(fā)白,雙唇不住顫抖著,仿佛在抉擇著,說點什么,說出來,或許就解脫了。

        列車的廣播聲響起,橫濱站到達(dá)。

        吉敷恍惚地望著起身整理行李的柯刀,最終,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吉敷先生,你剛才所說的,是站在一個視覺正常人基礎(chǔ)上的直觀推測。”柯刀背上背包,略微彎下腰道,“就算千夏是色弱,但是在幾十年的生活中,她肯定不止一次地看到過血,看到血浸染在衣物上,哪怕在電視劇里,這樣的場景也不少見。因此,當(dāng)看到一動不動躺在搖椅上、胸口侵染血漬的茹子時,千夏不可能不上前查看。你在撒謊,這起案子根本就是你編的?!?/p>

        “除非?!笨碌稖惤?,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千夏在去花藝教室的途中,看到你從教室里匆匆走出——她自作主張?zhí)婺沩斄俗?。你說,這兩個推測,哪個才是真相?”

        尾聲

        吉敷坐在自家的客廳里,看著這個屬于自己,卻又陌生的地方。

        距離案件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了十五年,連時效期都過了,美工刀握在手中那冰冷的感覺,卻宛如昨天一般。

        千夏入獄后兩年,他倆離了婚。又過了六年,他在同事們的撮合下,迎娶了第三任妻子阿澤,一個在聯(lián)誼會上不聲不響的小個子女孩。

        吉敷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記不起阿澤的相貌,越努力回憶,千夏的笑容越是深刻,揮散不去。

        鎖孔中傳來鑰匙開門聲,吉敷下意識朝門口望去。是阿澤回來了?他想。的確,也到了下班的時間。

        開門進(jìn)來的不是女人,卻是個七八歲光景,有些瘦削的男孩。男孩膽怯地望著吉敷,小臉漲得通紅,明顯,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吉敷。

        千夏病死在獄中的同一年,阿澤為吉敷生下一個兒子,并且,吉敷親自為他取了名字。

        “驚寒……”吉敷呼喚著兒子,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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