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

這是一個星期六的早晨，約莫七點鐘的光景，姓沈的一家三口已經(jīng)出門了。他們走在通往小區(qū)大門的林蔭道上，兒子像一匹跳躍的小馬，跑在前面，男的居中，女的殿后，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像一支小規(guī)模的急行軍。在經(jīng)過路邊一爿早點鋪時，他們停下來，和往常那樣，買了這家的煎餅果子和豆?jié){，又風(fēng)馳電掣地向遠(yuǎn)處的公交站臺奔去。這時候，他們的兒子眼尖，指著不遠(yuǎn)處叫道，18路來了！

一大堆人擠在站牌下，聽到男孩的叫嚷，頭像風(fēng)向標(biāo)那樣轉(zhuǎn)向一個方向。車子慢慢駛進站時，那堆人自然排成兩行，開始跟著車子向前移動。車子停下來，隊伍也停下來。前后車門同時打開后，后門的人一個貼著一個魚貫而出，前門的人突然方寸大亂，螞蟥一樣擠作一團。男的是體育老師出身，精瘦，短小，但孔武有力，他用左手打前陣，使出了一個體育老師所應(yīng)該有的胳膊上的力氣，在堅固的身體中間，抻出了足夠大的空隙，右手則迅速托住兒子的后背，一使力，就將他塞了進去。男的身體此時正占據(jù)著車門的上風(fēng)，一伸手，又把女的也拽了上去，他自己正想向上跨一步時，身后突如其來的一股力量險些把他推倒在地。他像半扇搖搖欲墜的門框，幾經(jīng)掙扎后，終于，穩(wěn)住重心，一挺，也擠了上去。緊接著，車門咣當(dāng)一聲合住了。還有七八個沒擠上車的人，悻悻地走回站臺。他們站在風(fēng)口等，衣服被風(fēng)吹得鼓起了大包，一瞬間，全都變胖了。

車?yán)镌揪蛽頂D，現(xiàn)在更是密不透風(fēng)。隔著黑壓壓的人頭，女的看到兒子像泥鰍一樣在人群里滑來滑去，女的正想喝止，小家伙已經(jīng)不知道擠到什么地方去了。男的站在門口的位置，遠(yuǎn)遠(yuǎn)地遞過一個眼神給女人，意思是別管了，隨他去吧。女的心領(lǐng)神會。此刻，她眉頭微鎖，用手輕輕拍打著太陽穴——她有這種怪毛病，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偏頭疼，厲害時簡直要炸了。

然而，坐公交和打出租相比，可以省下來不少錢，用這些錢增加出一兩道葷菜，就能夠改善周末伙食。對于他們這樣的工薪家庭，不會精打細(xì)算，無異于敗家。手指縫里滑出去的錢，不當(dāng)心就像水一樣流掉了，流掉一兩次沒關(guān)系，日子久了，可不就等同于敗家么？女的過去并不是這種算盤珠子撥得啪啪響的人，她單身時，也常做那種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事，婚后，這些小資小調(diào)都給生活的煙火氣熏出了咸魚味。她腳踏實地地過日子，偶爾抬起頭，看到那個年輕的自己，也只當(dāng)隔著毛玻璃看陌生人，望一眼，就過去了。

車子到新豐里站時，沒停。女的注意到，站臺上等候的人群中，還有她在新華書店工作的同事張春來一家，他們的女兒和他們的兒子在同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補課。女的瞥見車子從站臺前駛過時，他們臉上的失望，仿佛五月的陽光被烏云遮住了。

在離終點站還有兩站路的地方，姓沈的一家下了車，他們像牽著一匹隨時伺機逃逸的小馬，急走在匆匆的人流中。他們穿過兩個十字路口，又向前進了大約五百米，停在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的樓下。這時候，他們的兒子開始耍賴：我不要上課，我要去坐青蛙跳！兒子扯著嗓子拼命叫，小野馬似的亂蹬蹄子。男的一面拽牢兒子的胳膊，一面實施糖衣炮彈，聽話，上完課就去，獎勵你一只三階魔方！兒子瞬時被魔方俘虜，他停止逃跑，臉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男的送好兒子出來后，說了句，臭小子夠難纏！女的嗔怪道，誰的兒子像誰！女的其實想說，有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爸爸，兒子喜歡學(xué)習(xí)才怪！

男的抬起手腕看看表，八點過五分。我們?nèi)ツ睦?？男的揚起臉問道。

他們的兒子要到中午十二點才下課。以前送完兒子，他們還要趕到復(fù)興路，幫女的父母洗洗涮涮，買買燒燒。兩位老人雖然都只有六十出頭，但一個心臟不好，一個有糖尿病，身邊少不了人照顧。以往用過一個蘇北阿姨，40上下，做事盡管不大細(xì)致，但外表清爽，手腳利落。只是女的母親去年患上臆癥，幾次打電話向女兒揭發(fā)，什么親眼看見蘇北阿姨上了老爺子的床，還往她的飯菜里下毒。女兒是曉得母親毛病的，但蘇北阿姨不干了，清清白白一個人，給一個神經(jīng)病潑臟水，肺都要氣炸，當(dāng)下就辭職不干了。那段時間，女的可給兩個不省心的老人害苦，三天兩頭往他們那里跑，人瘦得像縮水后的海蜇。幸好，上周末，老人在北京的兒子將父母接去治病。終于，女的可以大喘氣了。

去哪里？女的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去復(fù)興公園好不好？今天——我們要浪漫一把！

還是談戀愛那會，他們常去復(fù)興公園。也不知道怎么會那么大的勁頭，倆人一坐就是大半天，戀人之間的你儂我儂，聽得池塘里的魚兒都要打盹兒。好了，眼睛一眨巴，他們的兒子都十歲了。

沒料到，這時候的公園，歌舞升平，鶯鶯燕燕。拉二胡的，吹笛子的，吹簫的，彈琵琶的，唱卡拉OK的……長槍短炮，好像一個臨時組建的規(guī)模齊整的民間交響樂隊。女的留意到，拉二胡的是個盲人，坐在花壇邊，把一曲《二泉映月》拉得凄凄切切，有種和阿炳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凄涼。坐在他身后的男人，撫弄琵琶的手指被香煙熏得焦黃。氣質(zhì)實在差。女的心想，古琴古音居然被他彈出了油哈味。女的很不喜歡這種感覺，粘著男的接著往前走。

隱隱地，男的覺得女的今天有點奇怪，聽到音樂起，就像變了一個人，說話沒從前那么急，脾氣沒從前那么壞，就連看自己的眼神，也比平日多了幾分嬌柔。

花壇過去，一棵大樟樹下正在舉行一場小型演奏會。眾目睽睽下，最受關(guān)注的是那個指揮，頭發(fā)雪白，雙目炯炯，緊閉的嘴唇透著一股子執(zhí)拗勁兒。他一身正式演出服打扮，西裝舊得褪色了，但依然平整，領(lǐng)結(jié)打得完美。屬于藝術(shù)家的兩只手，在空中揮舞著，有力，堅決，抗?fàn)帲貏e是在音樂進入最高潮部分時，那兩只手的揮動，幾乎要將他的身體帶向云霄，直奔音樂的圣殿了。在退休生涯中，他或許以為演奏出了人生最偉大的樂章，欣然笑了。圍觀的人群先是像按下暫停鍵似的鈍了幾秒，緊接著就爆發(fā)出掌聲、喝彩聲。樟樹下沸騰起來了，巨大的聲響把電動車防盜警報器都引得嘶鳴起來，好似馬兒受到驚嚇。

慢三步舞曲在櫻花樹下響起時，人群開始向那邊挪動。女的對交誼舞沒興致，況且她也不想在人群里擠來擠去，于是，他們朝空曠的地方走。上午十點半的陽光已經(jīng)在發(fā)熱發(fā)燙了。女的一邊用手擋住太陽光，一邊自言自語，奇怪，聽風(fēng)亭怎么找不到了呢，是不是搬了？聽女的這么一嘀咕，男的也想起來什么，過去，他們常在那里喝茶聽曲。

他們穿過一叢一叢的金絲桃，一路找過去。這時候，男的手機響了，他掃了一眼，號碼陌生，不去理會。幾分鐘后，電話又打來，男的嘟噥一句，毛??！掐掉。沒想到，很快電話又叫響。男的極不耐煩地按下接聽鍵，正想張嘴，卻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直沖出來，沈司南的爸爸，你馬上來培訓(xùn)中心，你那個寶貝兒子闖禍了！不及接話，電話那頭已發(fā)出嘟嘟嘟的忙音。

一刻鐘后，他們看到了眼前一幕：他們的兒子可憐巴巴地縮在墻角，一座肉塔似的女人，背對著堵在門口。男的剛想沖上去，塔身猛然旋風(fēng)似的掉轉(zhuǎn)過來，上下打量著男的，你，是這個小野人的爸爸？

男的臉色當(dāng)即掛下來，惡狠狠地瞪向兒子，怎么回事？！女人從背后推了丈夫一把，別嚇到兒子。

他們的兒子看起來很委屈，也很緊張。他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瞄了瞄自己的父親，又用哀求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母親，想說什么，但只是嘴巴翕了翕。

這時候，培訓(xùn)中心的林老師過來解釋，司南爸爸，你兒子在課間休息時，搶同學(xué)的手機，還動手打人，許書記的兒子都流鼻血了……

老師，搶手機的人是許成！兒子突然叫起來，用手一指，檢舉出了那個躲在角落里的胖男孩，明明是他搶了丁靜靜的手機，我是幫……我……我，兒子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好像收音機沒電了。

胖男孩的臉漲得通紅，抗議道，老師，他……他胡說八道！

胖女人用眼神制止了胖兒子，轉(zhuǎn)頭冷笑道，聽到了吧，你們家孩子真是天生的撒謊精！我們家許成蘋果手機就有兩部，他怎么會去搶別人的，送給他也不稀罕呢！倒是我看……哼哼，胖女人說到這里，眼睛輕蔑地向上一掃，從鼻孔里發(fā)出的一股冷氣，幾乎要把天花板上的灰吹落下來。

你這話什么意思？男的被激怒了，叫我說，這種孩子也該打！不教訓(xùn)一下，以后去搶銀行也說不定呢！

胖女人像是被人點中痛穴，跳起來，變身作一只母獅子，一頭沖到男的面前，你老幾呀，敢來教訓(xùn)我們！今天，你們的兒子必須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道——歉！胖女人的臉幾乎要貼到男的下巴跟前，看上去，似乎被風(fēng)吹歪了。

女的擔(dān)心男的情緒失控，一把把自己男人扯到一邊。她不想把事態(tài)搞大，畢竟他們的兒子動手打了人。她賠著笑臉，對不起，我替兒子向你們道歉。我兒子打人不對，回去我們好好教訓(xùn)他。

胖女人雙手抱胸，身子一扭，明確表示不接受這樣的道歉。

女的咬緊嘴唇，盯住兒子。兒子像匹倔強的小馬，兩眼直戳戳地釘在地上，做出一副寧肯和地道歉也不肯和人道歉的架勢。

男的給這匹倔強的小馬激怒了，啪一巴掌打在他頭上，聽到?jīng)]有？你有本事打人，就有本事道歉！兒子哇地一聲哭出來，用哭聲替自己發(fā)出強烈辯護。

男的氣不過，回頭埋怨道，看看，都是你，把他慣壞了！

女的叫起來，我慣壞的？你呢，你就不能講道理給他聽？他還是個孩子！

胖女人站在旁邊，一副從云端向下看熱鬧的臉面。

正在這時，林老師從前臺走過來說，許書記剛剛打電話過來，關(guān)照打人這件事不要再追究……。許書記的電話交待明顯起到現(xiàn)場效果，只見胖女人悻悻地呆立片刻，一扭身，拽住胖兒子，抄起手提包，蹬蹬蹬，跑掉了。

姓沈的一家三口走出培訓(xùn)中心大樓的時候，接近下午一點，強烈的光線讓周圍的一切變得十分刺目。這次，男的垂頭喪氣，走在前面，女的居中，兒子殿后，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像一支吃了敗仗的小分隊。女的走了一會兒停下來，回頭等兒子。兒子沒精打采的樣子讓女的心里酸酸的，她一扭頭，沖男的背影喊道，喂，你去買肯德基。

男的回過頭，拉長了臉子，做錯事還吃肯德基？

兒子的嘴巴緊緊地抿成一道防水堤，把頭歪向馬路對面，下決心用絕食的方式對抗他的父親。

女的賭氣道，毛病的，再有錯也不能不讓他餓肚子吧，你不買我買！

女的很快拎著肯德基回來了。不間歇地，她叫停一輛正準(zhǔn)備左拐彎的出租車。打車回去！女的恨恨地說。男的這時候也感到兩腿發(fā)軟，想想不高興再去擠公交，于是，三個人坐上了那輛藍(lán)色桑塔納。男的坐在副駕駛，信手系起那條黑乎乎的安全帶。女的和兒子坐在后排。女的看到兒子滿頭大汗，就替他脫下外套，拿在手上幫他扇風(fēng)涼。歇了一口氣后，她又把一對上校雞翅遞到兒子跟前，快吃，餓壞了吧。兒子把頭扭到窗邊，偷偷咽了一下口水。男的回頭，怎么，做錯事還有理？不吃餓著！

女的用手指重重地戳了一下男的后腦勺，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是啞巴！

姓沈的一家三口在彩虹小區(qū)下了車，他們走在清晨出門時的林蔭小道上。電梯門張開時，女的瞥到對面鏡子上男的臉，噗嗤一聲，笑了，兒子也看到同樣的情景，卻裝作視而不見。男的莫名其妙，伸向鏡子，鏡子里閃現(xiàn)出一張大花貓似的臉。男的不知怎么蹭到一臉灰，他胡亂用手揩了幾下，花臉貓轉(zhuǎn)眼變成灰臉貓，男的也笑了。

進了家，女的幫兒子洗洗弄弄，收拾停當(dāng)，抬眼看時，墻上的掛鐘已指向下午三點。安頓好兒子，女的走出臥室，男的早就坐在書房的電腦前，沉浸在圍棋的世界里了。男的面前堆著吃剩下的雞翅、漢堡，揉成一團的餐巾紙，還有一罐啤酒。啤酒沫掛在他一天之內(nèi)長出的胡茬上，羽毛一樣排在上唇。她幾次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偶爾抬起頭望她一望，也只是象征性的，為了緩解不安而做的補償。

可是，男的今天棋運不佳，他陰沉著臉，拿起啤酒罐喝下去一大口，啤酒順著喉嚨口落下去的那一刻，一句粗話飆了出來。女的不動聲色收拾桌上的殘物，一張滿是油漬的包裝紙壓在電腦下面，女的不耐煩地?fù)]揮手中的抹布，示意男的挪開。這次，男的頭也沒抬，只是機械地做了個挪開的動作，眼睛卻始終盯著屏幕。

女的收拾完書房，躺到客廳的沙發(fā)上，蹬掉拖鞋，拿過一只靠枕墊在頭下，眼睛閉上，試圖讓自己全身放松。鐘表的指針聲，圍棋的讀秒聲，尖銳地在空氣中滑來滑去，胖女人的臉，兒子委屈的淚眼，在眼前來回晃悠。女的心里一陣亂，索性坐起身，將頭微微斜靠在沙發(fā)上?，F(xiàn)在，我們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女的臉上未施脂粉，眼角周圍依稀可見睡眠不足的痕跡，兩條隱約可見的細(xì)紋不知從何時開始已悄悄地分布在了鼻翼兩側(cè)，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她穿著家常的棉布睡裙，坐著的時候，腰部不可避免地堆積起一圈贅肉。此刻，女人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團被生活揉皺的紙巾。

她的眼睛空洞地環(huán)顧四周，最后落在墻角，一只落地花架上?；芾锊逯闼俸?、情人草，仔細(xì)看的話，落滿灰塵?；軅?cè)面，掛著一支簫。也就是這時，女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佛香煙頭被人猛吸一口。

有多久沒吹簫？女的恍惚記起，讀大學(xué)時，一天傍晚從宿舍樓道口經(jīng)過，突然從某個角落，空谷般傳來梁祝的簫音，像電流從身體擊過，女的當(dāng)時就怔在原地。后來，她尋聲找去，在樓梯拐角昏沉的光線里，她看到一個女生，向隅而立，雙手撫簫，修長，白裙，黑發(fā)，仿佛電影中的某個畫面。女的拎著水壺，從空蕩幽暗的樓道走出去很遠(yuǎn)，依然能聽到簫聲哀怨回腸地跟過來，在她頭頂，涂抹出天空一樣的灰涼。

幾天后的一個晚自習(xí)，在女生宿舍樓下，她親眼目睹了一個男生毆打女生的場面。她看到他嗑藥似的踢打女孩，大聲質(zhì)問，整幢樓的人都被驚到，她們紛紛從窗戶里探出腦袋。他將女生從地上拖起，像拖著一具尸體。在被一條石凳攔住去路的地方，他扔下她，揚長而去。女生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她從地上抬起頭的那一刻，女的驚得差點叫起來——吹簫的女孩！那絕望的眼神，把她的記憶灼燒出了一個煙頭大小的黑洞。

女的后來也學(xué)會了吹簫，在嗚咽的簫聲里，女孩的臉常常幻化成一幅憂傷的畫。

女的就是在回憶往事的時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向花架。她在客廳中央擺好譜架，拿起竹簫，想先練習(xí)一下吐音，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像害了雞爪瘋，而且明顯感到氣息不足?？墒桥囊婚T心思重拾舊技，她執(zhí)拗地練習(xí)著，空洞單調(diào)的聲音在客廳回蕩，仿佛一個失神的盲人在地上來回繞圈。

別吹了好不好？男的聲音從書房傳出。

女的像沒聽見，繼續(xù)練習(xí)。

你今天發(fā)什么神經(jīng)？

你才發(fā)神經(jīng)呢！女的猛然揚起臉，你每天下棋就是發(fā)神經(jīng)！

嗅到嗆鼻的火藥味后，男的口氣軟下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今天一天可真夠奇怪的。男的一邊嘟噥著，一邊將手中的電腦像兩扇門那樣合攏了。他走到沙發(fā)前，拉著女的坐下，我知道，你還在為兒子的事生氣，別多想了，男的說著揉揉女人的頭發(fā)。

女人甩開他的手，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釘住男的眼睛。

星期六呀！男的不解地望著女的，旋即又啊了一聲，——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呀。

女的一聲不響。

男的嘴巴一張一翕，想說點什么，卻只是尷尬地?fù)u著頭笑了。

媽媽，你來一下！兒子的聲音從臥室傳出。很快，他的大大的圓圓的腦袋從半掩的房門里探出來，臉上掛著的一抹微笑，向母親發(fā)出溫柔的召喚。

男的靠在沙發(fā)上，兩只手交叉著抱在腦后，開始回想一天發(fā)生的事情。

難怪，她一大早就嚷著去復(fù)興公園，還去找什么涼亭，鬧了半天，原來是這么回事。男的回味過來后，一絲略帶嘲弄的笑容浮現(xiàn)在臉上。這時，他隱約聽到臥室那邊傳來母子的對話。

什么的天空？妻子問。

孤獨的天空！兒子響亮地回答。

不對。

為什么不對呀？兒子嚷起來，我看到的天空明明是孤獨的……我覺得沒意思，生活真無聊啊！

男的淡淡笑了。聽到妻子又說，也對，天空是孤獨的，如果天空什么都沒有，它就一定是孤獨的……

什么的聲音？

兇狠的聲音。

沒這個聲音。妻子說。

弱小的聲音。兒子的聲音跟著弱下去。

……

男的后來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的臉漸漸溶解在暮色中，化為了一個輪廓模糊的背景圖。

女的輕輕掩上臥室的門，走出來，徑直向窗邊走去。外面下雨了，雨輕敲玻璃，像溪流匯聚在一起后一道道滑落下來。天色也如同灰燼堆積著，淹沒了建筑物、樹以及街道之間的分界。十年前的今天，也下著蒙蒙細(xì)雨，她身著紅色旗袍，胭脂粉黛，立在窗戶后面向下張望。迎親的隊伍里，她一眼就看到他，手捧鮮花，被男男女女一群人圍攏著走上臺階，站到廊階下的時候，他抬起頭，尋向窗口，他們的目光一經(jīng)相遇便立刻交織在一起，在空中打了一個長情的紐襻——那時候，他們的生活里一直沒有缺少過愛情。

然而，時間真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它把生活中很多有血有肉的東西風(fēng)干了，變得像石頭一般堅硬，遲鈍，冰涼，生活卻還在繼續(xù)——

雨很快就停了，眼前的一切像失蹤過后又兀地冒出來，并且以一種異常鮮艷的面目警醒著。那些樹木像被棕色的油漆涂刷過，透出一種觸目驚心的虛假。

夜晚來臨后，男的在床上向女的靠近。女的睡得很淺，處于一種可以入睡也可以清醒的平靜地帶，35歲以后，她的睡眠大部分處于這樣一種水平狀態(tài)。最初，男的手撫摸上來，女的保持不動的姿勢，不抗拒，也不迎合。她的情緒還受著白天的影響，只是沒那么強烈了。后來，他的手環(huán)繞著她的肋骨將她圈起來，用腹部輕柔地摩擦她的大腿，她身體里僅存的一點抗拒也就輕輕地瓦解了。她轉(zhuǎn)過身，將他的身體環(huán)繞在雙臂之中，舒適地躺在他的壓迫之下，像一塊被波浪反復(fù)沖刷的石頭，發(fā)出低低的、快樂的碰撞聲。

我愛你。她聽到他在黑暗中喃喃低語，身體不間歇地有節(jié)奏地上下起伏，仿佛海水掀起波浪，一次次地沖向堤岸，拍激巖石，而她，選擇用沉默與他達成和解，接受了他用最原始的行動給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