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利
1
1997年以后,我再也沒有吃過胡蘿卜。我媽也納悶,以前跟兔子似的,看見胡蘿卜就兩眼放光,現在提都不讓提了。
與此同步的,是我丟失了一個綽號:老怪。二十年過去了,除了我自己偶爾在夢里喊兩聲,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人喊過。
原因很簡單,1997年冬天,與我唯一交好的伙伴不見了。他走后很久我才明白,我的童年其實被偷走了。
窗外的天空陰沉沉,風在外面嗚嗚哇哇地哭。在遠離故鄉(xiāng)大地的樓宇之上,我想起那些在地上打滾的日子。天氣預報說有雪,根本不抱什么希望,每年總有幾場雪要失蹤。即便是下了,也稀稀落落的,難以和過去的鵝毛大雪相比。
有一天兒子問我,爸爸,鵝毛大雪是什么?看著他白嫩嫩的小臉,我滴下了淚珠。
1997年,我六歲。秋天來的時候,我媽帶著我和一張凳子,去幼兒園報到。那時的村子都是土路,雨水才收住,我小膠鞋上的米老鼠都被泥水糊住了。幼兒園的院子里只有幾架自制的秋千,掛在樹上別別扭扭的,一圈小孩圍著它們尖叫。屋子里只有水泥墩支起的七張木板,地面上都是坑。條件何其簡陋啊,凳子都得自帶。
然而,我還是很興奮,因為那時候電視機還是黑白,看到的大千世界沒有那么多色彩,和我的幼兒園是不分上下的。
很多人跟我說長大了要去天安門,我不知道天安門是什么,他們指指墻上的一幅畫,它已經很模糊了。從此我的夢里就有了天安門、火車、56個小伙伴。遠方是什么呢?大概就是56個好朋友居住的地方,等我們長大了,總要相遇的。
眼前的小伙伴卻很可惡,秋千永遠輪不到我,誰丟了東西總要翻我的書包。還真別說,十有八九都能找到。我知道是胖墩歐陽鋒嫁禍的。歐陽鋒之所以叫這個綽號,是因為他得過俗名叫“蛤蟆紋”的麻疹。武打片里的歐陽鋒會蛤蟆功,現實中的胖墩也會用“蛤蟆紋”嚇得別人連連后退。他和我作對,是因為我打破了他的特權。得了“蛤蟆紋”可以不上課,并且能收獲別人的懼怕。他病愈剛回來那幾天,別人躲得遠遠的,而我天天和他黏在一起。終于給我得手了。我媽摸著我滾燙的額頭,嚇得跟什么似的,我卻有滋有味地看著藍精靈。
引起全班人對我的敵視,是因為一場意外。我們的教室是個危房,每次上面要來檢查,老師總要提著泥灰去糊墻上的裂縫。我們雖然年幼,對于危險卻保持足夠的警惕。有一天,我的凳子被歐陽鋒踢了一腳,發(fā)出尖銳的轟隆聲,我也隨之倒地。這下可壞了,全班同學尖叫著往外面跑,老師也不明所以地跟著沖了出去。事后,老師指責我故意搞惡作劇,讓我貼著后黑板站了一下午,褲子尿濕了也不敢吭聲。我的自尊心被掐死了,從此一直習慣于貼墻走路。同學們和我劃清了界限,好事想不到我,壞事總是我來背鍋。
友情與孤獨在我心里還沒有什么概念,但是它們已經真真切切地折磨起了我。老師讓我們唱“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我總是亂想,那56個小朋友,什么時候才會出現呢?
2
我們那條街上有一家特別神秘,大人們說那家是躲計劃生育跑過來的,也有的說是躲債。住進來已經一年多了,卻極少與別人有交集,總是閉著個大門。別人說這家邪氣,婆媳倆總是關了門窩里斗。這家還有個白化病兒子,大人們都說他長不大,至于為什么,卻沒有人肯說。家里的頂梁柱在隔壁村的煤礦下井,據說多日沒有露面了。
我對他們家既好奇又恐懼。歐陽鋒多次編造,說那家的老婆婆是格格巫變的,專門吃藍精靈。每次上學路過,我都要快速跑過去,邊跑邊喊,耳朵邊生著風,好像騎了個掃把在飛,刺激極了。我壓根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走進他們家。
天越來越冷了。麥子破了土,頂著一地白霜。路邊的茅草黃燦燦的,蘆葦的頭發(fā)也白了。這時候又到了燒野火的時候。歐陽鋒又有了新發(fā)明,他從他爸的小工廠拿回了一堆“軟石頭”,澆上水以后就會咕嘟咕嘟地冒泡,熱量很大。我們都說是石灰,但石灰是白的,它卻是灰色的,最重要的是它能燃燒。為了得到一塊魔法石,在燒野火時玩?zhèn)€痛快,所有人都圍著歐陽鋒轉圈。我自然也不例外,拿著爆米花去示好。歐陽鋒說,給誰都不會給你,除非你自己下河去摸。他丟了一塊在河里,河面立馬冒起了小泡。我估摸著河水并不深,便脫了襪子去摸。這下子好了,他在背后踢我一腳,笑著跑走了。我成了一只落水狗,帶著一身寒氣往家跑。怎么跑也跑不動。風跟針尖似的,渾身都扎成篩子了。大人看見了只是一個勁兒地笑,并沒有誰出手相助。
回到家門口以后,爸媽還沒有下工,我只得縮成一團等他們。本來不想哭的,但是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一個乞丐。乞丐想找個地方躲躲雪,整條街的婦女都關上了大門,我媽還在門廳的石板上潑了兩桶水。這下可好,輪到我遭報應了。
我的哭聲引來了一陣吱呀,非常刺耳,估計是誰家的門軸很久沒上油了。一顆腦袋從門縫伸出來,四處看了看,終于定位成功。一個溫和的嗓音傳過來,咋了,這是咋了呀,乖。我正要委屈地大放悲聲,卻忽然清醒過來,這不是格格巫嗎?馬上埋下頭去。老婆婆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她拉起我的手,不容拒絕地說,東東,跟我回家。
我想掙脫,卻被緊緊地握住了。那么有力,而且暖和。到她家只有二十米的距離,我在想,我們沒有打過照面,她居然知道我的小名。
她把我?guī)нM廚房,柴禾在爐膛里燒得旺旺的。水已經開了,她用勺子挖了小米,正要放進去,卻想起什么似的,頓了幾秒,擱到一邊。拿起水瓢把熱水全部舀到木盆里,招呼我過去清洗。我怪不好意思的,要害他們家吃不上晚飯了。她一會又拿個毯子讓我裹住,把我引到堂屋。
屋里黑黑的,沒等我邁過門檻,一條黑乎乎的影子便嗖地一聲竄了出來。那東西圍著我打轉,我露在外面的小腿肚感覺毛茸茸的,很是溫暖。像尾巴似的東西抽在毯子上,啪嗒作響。老婆婆輕輕說了句,大黃,別鬧。接著又喊,冬冬,隔壁的東東來了,哥倆可算湊到一起了。
我看清了東西,瞧見有個小孩慢慢向我移過來,大黃跳來跳去,像在扭秧歌。在火爐旁坐了一會兒,老婆婆把山藥蛋擱到火邊燒,又端過來一碗梨水。叫冬冬的小孩子不停地咽著口水,但是卻很頑強地做出無欲無求的樣子,不斷把燒好的吃食給我推過來?;鹈缱颖牬笱劬?,用力地想要看穿夜色。我扭頭看了看,老婆婆居然在織毛衣。她手腕上的銀鐲子亮晃晃的。不一會兒,整個屋子消失于黑夜,我又一次想起跌入水中的恐懼。
忽然就亮了一地雪花白,跟尖叫了一聲似的,嚇人一跳。燈泡終于把我們從黑漆漆的河里撈出。一個年輕的女子穿著露肚臍的小紅襖子,妖妖調調走進來??匆娢?,很是嚇了一跳。該死,怎么藏了這么一個人進來?這只老昏狗,一聲不吭,誰都讓進門!說著拿起掃帚砸向大黃。
老婆婆臉上一沉,咬著嘴唇沒說話。不一會兒,哎呦叫了一聲,許是被毛衣針扎到了。那女子走開后,她輕聲說,狗不傻,它什么都知道,誰好誰壞,誰心里打著啥算盤,它門兒清。
說完這句話,她劇烈地咳了起來,半晌方才恢復過來。她艱難地挪到外面去,估計去廚房看粥去了。屋里很安靜,我打量起這個小孩,他那么白,白得直晃眼。身體比我小了一號,大概不到五歲吧,眼睛大大的,點綴在蒼白的面孔上,叫人心里發(fā)慌。他非常瘦弱,衣服像是帳篷一樣蓋在身上。我聽見他低低地喊了一聲:老怪。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喊我,愣愣地看著他。他接著說道,我叫冬冬,我和你小名一樣呀。我們哈哈笑了起來,莫名其妙地感到愉快。我想了一會兒,決定喊他麥子,因為他頭發(fā)稀稀落落的,像遭了霜打的麥苗。
我們正笑著,外面卻吵了起來。
走開。
天天描眉畫眼,好歹等他過了七七!
我們沒有領證。
看在冬冬的面上。
走開!
那女子飄然而去,老婆婆癱坐在門墩上嗚嗚嚶嚶哭起來。一回頭,西面的墻壁上竟然掛著一張黑白相片。他狠狠盯著門口,幾乎要跳出來了。
3
我和麥子慢慢熟悉起來,他的奶奶經常喊我去她家,借我的書給他識字。她給我們燒東西吃,一把花生、一塊饃片,或者幾顆葵花籽,放在火爐旁邊,一會兒就有香味飄滿屋子。我沒有見過我的奶奶,她去的早,干脆跟著麥子喊起了奶奶。她聽了,滿臉的褶子都動起來,笑得直咳嗽。大黃的尾巴總是不知疲倦,搖個沒完沒了??匆娯堖^來,猛地就撲過去,沒事找事,被撓了一爪子,委屈地嗚嗚亂叫。麥子的媽媽鳳蓮經常不著家,也不知道上哪去了,她不在的時間總是很美好,是個平常之家的樣子。
只是,有很多次我看見奶奶偷偷抹眼淚,尤其是她不經意間看見墻上的相片時。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摘了去。問我媽,我媽只是嘆氣,說什么看不住,遲早會飛。我再問,她抓起掃帚就砸過來:好好寫你的作業(yè)!
天氣好點的時候,麥子會領著大黃過來找我。這一天,他帶來了一大瓶“軟石頭”,瓶子上的字我學過:電石。我興奮地告訴麥子這兩個字的發(fā)音,心卻早就飛了。之前歐陽鋒把我踢到河里,全仗著這些爛石頭,這下子我也可以神氣神氣了。想到這里忍不住發(fā)笑,麥子不明所以,傻乎乎地說,我爸在礦上拿給我的,下次他來了我讓他多帶點。我愣了一下,他爸不是死了嗎?
我以前也不知道“死”是干嘛的,今年夏天爸媽在地里割麥子,麥子放倒以后,墳堆露出來。我想著以前活蹦亂跳的人,進去以后就不出來了,越想越害怕,腿都發(fā)木了。我哭了好幾天,人死了就是變成土,不會說,不會笑,太可怕了!
想到這里,我趕緊進屋翻開了識字書,在第53頁就是“死”這個字,幸虧麥子還沒學到。我把它撕得粉碎,扔進了火爐里。
麥子和大黃已經跑成了一陣風,我跟著他們往外跑。村外的荒地真大呀,夏天的時候是個淺水灘,現在沒水了,牛羊成群成群地撒歡兒。人也在蘆葦蕩里亂走,撿個野鴨蛋啦,刨一碗泥鰍啦,割一捆引火草啦……總有可干的事情。我們遛遛達達,漫無目的地亂逛。突然想起歐陽鋒家的紅薯地就在附近,不由分說地就往那邊去了。麥子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大黃箭也似的往前沖。沒有比復仇更愉快的事了,真帶勁。
歐陽鋒家忙著掙錢,沒空管理紅薯地。實際上早該拉秧了,他們家愣是沒人來??纯矗碜佣伎萘?,死蛇一樣趴在地上,守著身下的寶貝。我和麥子毫不客氣,河邊的地虛虛的,手一揪,就牽出一大串圓溜溜的紅薯。我們悄沒聲兒地刨啊刨,把衣服全塞滿了。最后要走了,我又把秧子給他恢復原樣。想到歐陽鋒肯定會一臉困惑,我心里別提有多快活了。
我和麥子來到臨水的堤岸,和了一些泥巴,學著周伯通制作叫花雞的樣子,把紅薯包裹起來。燃料用的是電石,澆上水以后趕緊用火柴引燃,藍色的火苗噗噗直跳,真好看。沒一會兒紅薯外面的殼就干了,我們往地上一甩,甜絲絲的氣息立刻冒了出來。用手掰開,有蜜汁一樣的絲兒牽扯著,將斷不斷。我們一口氣吃了四五塊,噗嗤噗嗤地一直放屁。
我突然想去看看歐陽鋒。他最近一放學就去鎮(zhèn)上幫父母賣涼粉了。鎮(zhèn)上廠子很多,涼粉大受歡迎。我也喜歡吃,可惜一碗涼粉要五毛錢,五毛錢可以買十顆水果糖呢。我媽從來沒給過我零花錢。想到這里我嘆了一口氣。我問麥子有沒有五毛錢。還沒等他回答,我就搶答了,算了,肯定沒有,你們家連電都用不起。我沒有說出后半句。麥子看看我,也很沮喪。他轉了一圈,一拍腦袋:你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就來。
太陽落山了,紅染料流進河里。蘆葦的白頭發(fā)也被染紅了,跟著風搖啊搖,估計在唱歌。麻雀一群群飛進蘆葦蕩,放羊的人甩起鞭子,跟放了鞭炮似的。我左等右等,正打算帶著一腔失落回家,麥子卻再一次出現。這一次他跑得比大黃都快,他帶著無盡的風跑到我跟前,顧不得喘氣便把手掌攤開。他掌心里有一枚落日,暗紅的梅花在怒放。他毫不猶豫地放在我手里,傻乎乎地笑起來。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在落日的余暉里,有一個小孩他不顧一切地跑啊跑,只是為了讓他的小伙伴不再沮喪。
我們一起去吃涼粉,故意路過歐陽鋒家,坐在他家隔壁的攤子。歐陽鋒氣得直瞪眼睛。我和麥子不停地吧唧嘴,吃了足足一個小時,涼粉都涼透了。我們吃啊吃,吃得星光滿天,吃得銀河傾斜,吃得急著打烊的老板舉起勺子趕我們。
4
日子好像抹了油,跑起來就沒影了。天涼透了,奶奶也越來越瘦,吞咽竟有了一些困難。她總是摸著麥子的頭掉眼淚,時不時地就要說,我死了你咋辦呢?每當看見這樣的場景,我都會心里發(fā)疼。奶奶得的是吃不下飯的病,每回做好了飯她都會低聲嘟囔,自己做的飯自己不能吃,造了什么孽呀?眼淚落進鍋里,鳳蓮看見了不聲不響地倒掉。奶奶沒有錢去看大夫,除了一些土方子,她無可依靠。我和麥子去刨過幾次地黃,最好的地黃都長在墳頭,吸了死人的力氣,療救活著的人。一般沒人敢吃,除非沒有辦法了。
每次去墳頭刨地黃,我都格外擔心,麥子會不會突然就明白了“死”的含義?每次滿載而歸,見他都是那么快樂,便不再多想。說不定,奶奶的病會突然好起來呢?
那天我和麥子正在燒山楂吃,奶奶忽然大驚失色地從廚房跑過來,翻翻這里,找找那里,丟了魂兒似的。轉了七八圈,似有不甘,看看我們,欲言又止。拿著火鉗跑到外面去了。我感覺不太對勁,瞅著空兒溜走。外面已經快天黑了,風在嗚嗚地叫嚷,奶奶彎腰在垃圾堆里急切地翻找著,邊翻邊嘟囔著什么,面龐幾乎要貼到地面了。我灰溜溜地逃走,在心里給自己開脫:應該不會是,五毛錢犯不著吧?
一晚上都睡不好,風不停地拍著窗格子上的塑料布,好像是地獄派出來的鬼,要抓我去審判。
第二天醒來,滿街都是楊樹葉子,跟要清算一樣,把什么都抖掉,脫光了交給暮秋的雨水洗澡,洗個干干凈凈。我聽見有人在哭,聲音極其熟悉,拔起腿就往麥子家里跑。
麥子蹲在門口,把頭埋在大黃的絨毛里,身子一抽一抽。大黃不停地舔他的側臉,想要把淚水舔掉。我聽見門里還在吵架,什么買了雪花膏,什么狐貍精,最后我聽見那三個字:五毛錢。我的心毫無防備地被捅了一刀,原來這場爭執(zhí)是因我而起。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去哪里找到五毛錢呢?過年能掙到壓歲錢,對,過年我一定還給麥子!我在心里發(fā)著誓,走過去和麥子搭話。麥子卻絕口不提那五毛錢,他比歐陽鋒們講義氣。
我媽近來和奶奶親近了很多,她總要拿點東西過去,奶粉啦,菊花晶啦,都是些沖水的營養(yǎng)品。奶奶越發(fā)虛弱了,可能心勁兒一松,心里的話就藏不住了,我媽聽到很多事情,回來后只是嘆氣:都不容易啊,老天爺咋就這么喜歡作弄人?
眼看著寒衣節(jié)就要到了,奶奶讓鳳蓮多疊一些元寶,鳳蓮哪里肯聽?奶奶只好找我媽幫忙,我也跟著去了。奶奶說,麥子他爸走了快一百天了,還在冷庫里凍著。我每天做夢都夢見自己掉進冰窟窿里,我兒喝了一口帶砒霜的酒,扎猛子去救我,我上來了他不見了。我哭干了眼淚,喊破了嗓子,愣是沒有人肯過來幫我。半夜醒了,枕頭上都是淚,耳邊還一個勁兒地響著,娘,我冷,我冷。我想,我死之前得把我兒埋了……
鳳蓮也不知在哪,突然就蹦了出來:埋不埋,你說了可不算。這有外人在,我也不便說你。這天兒也不早了,該歇了。她看了看我媽和我,拽著麥子便走。走到門檻,又回轉身說了一句:還按早幾天商量的辦,你們去礦上,我去送衣裳。出了岔子,可別怪我無情。
我們娘兒倆灰溜溜地走了,我媽發(fā)誓再也不上他們家。
5
大黃莫名其妙死了。
本來我和麥子已經商量好,等到下雪了,讓大黃在雪地里畫很多很多梅花。再給它堆個狗,和它做個伴兒。這下可毀了,雪還沒個影,大黃卻死了。
我也是后來聽我媽講的。
大黃臥在一堆枯葉里,不停地翻滾,沒多大會兒鼻孔和嘴巴便開始冒血,最后眼睛也滴滴答答地淌出血珠。麥子抱著大黃,聽著它的哀鳴,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不停地撫摸它的頭,過了半個小時,大黃變涼了。麥子喊它,它不應;麥子推它,它不動。清早還活蹦亂跳,尾巴晃得震天響,現在竟然無聲無息了。麥子急哭了,完全理解不了眼前的事情,一直喊奶奶,奶奶卻氣得下不來床。在淚水的澆灌下,我不知道麥子開竅沒有,或許撕掉那一頁是錯的。
鳳蓮樂得跟什么似的,在院子里給大黃開膛破肚。奶奶已經氣昏了好幾次;麥子呢,看著血淋淋林的場面,早就傻掉了。
我媽說鳳蓮給大黃下了藥。
事情還得從寒衣節(jié)那天說起。那天鳳蓮帶著元寶和紙衣裳,去殯儀館給她男人送。奶奶強打起精神,帶著麥子和大黃去礦上要錢。麥子他爸是在礦上被電死的,由于不是正式工,礦上一直沒有賠付喪葬費。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沒一個說上話的,又因為是外來戶,村干部也懶得管,所以一直討不到說法。鳳蓮只會窩里橫,出了門啥也不會干。也不知道誰給她支的招,要她先把自己的男人給凍住,并放出狠話,說是隨時會帶著尸體去上訪。
這天奶奶又一次碰了壁,礦上的人都很忙,沒人肯聽她傾倒苦水。這個說不歸他管,該去找某某某;到了某某某那里,還是同樣的說辭。后來奶奶向我媽抱屈,她說自己像條瞎眼狗,車來車往,到處都在摁喇叭,她沒有路了。
最后見著了礦長,他說的話冷冰冰的,有恃無恐的樣子:你說人在我這兒電死的,得出個證明呢,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奶奶一頭霧水,怎么會不知道這個人?前不久還滿口答應會盡快解決,這才幾天,咋說變就變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的眼皮子直跳,心里慌慌的,有些上不來氣。
在回來的路上,奶奶魂不守舍。她膀大腰圓一個兒子,在世上活了二十多年,說沒就沒了。沒了還不夠殘忍嗎?連以前存在的痕跡也不被承認,太可恨了。她想不明白。
待他們走到村外的蘆葦蕩時,大黃忽然變得躁動起來。它可能看見了人眼不可見的穢物,奶奶趕快護著麥子,對著空氣啐了三口唾沫。大黃盯著遠處,愣了有半分鐘,閃電一般鉆進蘆葦叢。它邊跑邊叫,奶奶在后面呵斥,叫它別瘋。很快,一座電工房出現在眼前。大黃扒著門,汪汪大叫。奶奶和麥子過了一會兒才走到跟前,門前放著熟悉的布袋,元寶和紙衣裳四散開。已經是下午了,鳳蓮竟然還沒去!奶奶用力推門,門朝里鎖了,什么動靜也沒有。大黃瘋了似的,往門上撞。放羊的都看見了,很快就有流言傳出來,說鳳蓮和電工南哲早就有一腿了。那天晚上注定有一場摔鍋撂碗的戰(zhàn)爭,鳳蓮死活不承認自己在電工房。她冷笑著說,家也不成家了,心都涼了,不如散了吧。
第二天大黃開始滿地打滾。
中午,鳳蓮煮了一鍋水,把大黃放了進去。有人聽見她說,下一輩子做個啞巴吧。
那一鍋肉沒人肯吃,除了鳳蓮。鳳蓮聽了關于自己的流言蜚語,斗氣發(fā)狠,故意開了大門,端坐在院子中央大口吃肉。
在快吃飽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吐了一塊骨頭,喊了一聲大黃。這一回,大黃沒有跑過來叼走骨頭。鳳蓮愣住了,噼里啪啦落起淚來。
6
進了冬天以后,天是一天比一天冷。北風整天嗚嗚作響,跟個不厭其煩的吹塤人似的,叫人心里發(fā)悶。樹們都無遮無攔了,赤條條對著酷寒。冷得受不了了,便努力伸開爪子,想要扯下云朵來取暖。幾場薄雪落下,是散落的棉花屑,無事無補,樹們只好抖啊抖。
麥子和奶奶的身體都不大好了,他們不再出門。鳳蓮還是整天化妝,還給自己添了幾件皮衣,也不知道從哪里弄的錢。她不管家人,只知道往村外跑。天晴的時候,大家都在大街上籠火取暖,鳳蓮的事兒是最熱門的話題。有人說南哲的媳婦要上門來打架,一直沒見到人影。這叫看熱鬧的人很失落。
我媽每頓飯都要觀察麥子家的煙囪,十頓倒有八頓不冒煙。她很擔心,派我去看情況。一進屋,跟進了冰窖一般,爐子也滅了,奶奶說煤炭用完了。麥子在翻一本童話書,名字是《走失的雪人》。我和他說話,他好像不認識我,一點反應也沒有。奶奶說,麥子很多天都沒說話。我使勁晃晃他,他跟個木偶一樣,面上沒有表情。
我媽說大黃的死刺激了麥子,她用圍裙擦起眼睛。她繼續(xù)說,萬事萬物都有命,誰也幫不了誰。
我第一次聽說“命”這個詞,它比“死”還叫人沉重。
最近我在學校學了一首叫《腳印》的兒歌:潔白的雪花飛滿天/白雪覆蓋著我的校園/漫步走在小路上/腳印留下一串串……我每天唱著歌,盼著能有一場大雪光顧人間,這樣就可以留出一串串腳印,躺在雪地里畫人形,在地面寫很多很多生字,還可以堆出一個雪人,牽著大黃。那樣麥子一定很開心。可惜,幾場雪都是那么小。
麥子把我遺忘了,沒有人和我玩耍了,整個世界一瞬間被清空了,只有風聲淹沒人間。過了臘八節(jié)沒幾天,幼兒園舉行了期末考試,寒假說來就來。藍精靈播完了,又開始放葫蘆娃。每天看電視,這在以前是求之不得的,可惜現在卻沒什么心情。心里總是空空的,像缺了一塊什么。在大街上轉來轉去,怎么轉都是個沒意思。
歐陽鋒破天荒地來找我,他帶來了一包香酥糖。香酥糖是用玉米糝加熱做成的膨脹食品,它和爆米花、雞蛋卷一同構成了我們的零食世界。我吃了他的香酥糖,便中了他的計。他說,都說你爸爸藏有一瓶幾十年的老酒,你舍得拿出來嗎?我們剛剛恢復邦交,自然要表現得很爽快。
我從紅薯窖里拿出了那瓶老酒,打開瓶蓋沒把我嚇死,里面居然竄出一條蛇。我扔了酒就跑,歐陽鋒卻一把把我拽住,讓我拿碗來喝。我不知道他是假裝喝酒的,在他的慫恿之下,我喝了大半碗。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這是我第一次喝酒,喝酒的感覺真的很奇怪,喉嚨火辣辣的,一股勁往頭上沖,叫人只想唱歌,只想哭。心里的那種難受卻不見了,真是快活。
事后,歐陽鋒一再向別人描述我的丑態(tài):蘇明遠像個瘋狗,爬著去了格格巫家。他在那里又是哭,又是唱,又是喊,喊了那么久,那個白化病傻子就是不理他。最后,鳳蓮把他給扔了出去。
鳳蓮把我扔出去以后,下起了雪。我媽過了半天才從外面回來,她打著手電筒路過我的時候,我都快凍死了。她照了幾下,發(fā)現衣服很眼熟,尖叫著把我從雪堆拖了出來。她把我摁進大鐵鍋里,開始不停地加熱水。幾度哭暈過去,幸虧最后我被燙醒了。她抱著我撕心裂肺地哭。我說我好累,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也不知道盡頭在哪里。
我媽在我清醒以后,回憶了上面的片段。我問她,我要去哪里。她不讓我問,一問就摟緊我不停流淚。
其實我是知道的,趕路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位老婆婆,她說是我的親奶奶,我們說了很多話,她告訴我前面就是奈何橋。
這場雪下了一天多,雪停以后,我也恢復了體力。外面有人喊我,如果是別人也就算了,我肯定不會出去。但是,我聽到的那個名字是老怪。
老怪,老怪,老怪!當我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下子就從床上跳了起來。是麥子,麥子在喊我!我推開了街門,大街上好多雪。麥子站在無邊的白色之中,用大大的眼睛看著我。他笑得那么燦爛,扯著這個世界要往春天奔跑。他告訴我他學會了一首歌,我聽見他唱:潔白的雪花飛滿天/白雪覆蓋著我的校園/漫步走在小路上/腳印留下一串串……
前天,我喝醉以后在他家唱了很多遍,他都聽進去了。他說他跟童話中的雪人去了一個叫西藏的地方,那里的高山終年積雪。他看見大黃跑在前面,快要抱住它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唱歌……
我們在雪地上奔跑起來,跑進人群,加入了一場雪球混戰(zhàn)。沒有敵我之分,抓起一把雪就扔,好快活,好想飛起來。我們摔倒了,并排躺在雪窩里,在地上印出了兩條人形。我們打起滾,把自己滾成雪人的樣子。我們滾了兩枚雪球,小的做腦袋,大的做身體。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大黃,兩個雪人牽著一條雪狗,在人間的大雪中走進了一本童話書。
書之外留下一串串腳印,要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個省略號。很多童話都會被這個符號抹掉。抹掉也比打斷好,最可惡的是破折號——就像人死了被拖著,在雪地里畫一個破折號出來,故事被強行掐斷。我喜歡逗號,一直點逗號,所有人都在身邊,所有故事都是進行時。
7
我媽發(fā)過誓,再也不去鳳蓮家,但是這一次她卻破了戒。奶奶派麥子來喊我媽,說是見最后一面。我媽當時正在勾芡,手一抖,碗掉到了熱鍋中。她滿臉驚恐地跑出去,眼淚說出來就出來了。我把鍋端下來,也跟著跑過去。
奶奶躺在床上,喉嚨里不利落,好像有很多痰。我媽趕緊收了淚水,藏起臉上的悲戚,堆起笑容和奶奶說話。奶奶眼神飄忽,像是在虛空神游,不搭理我媽。鳳蓮在廚房做荷包蛋,不停地嘟囔,這么久不進米水,今天中了邪啦,突然喊餓,好大胃口。我媽很煩鳳蓮,這時候也顧不得那么多,走過去和她說話,鳳蓮,我看你婆婆不大好,響痰都上來了,多半是……多半是要走了。你給她備有衣裳嗎?
鳳蓮瞪了我媽一眼,你是大仙還是小鬼呀?管住你的烏鴉嘴。
我媽正要說什么,奶奶突然喊了起來。兒啊,你在哪呢?只聽見你的聲音,卻看不見你的身體。我找了整整一夜,哪里都沒有你!
我媽趕緊過去安撫她,讓她不要著急。奶奶轉過臉看了看我媽,半晌方才認出來。你是好人,你幫我把兒子的尸體找到吧,我走不動了。我留著最后一口氣,等著我兒子入土為安。
我媽的臉扭曲起來,狠狠咬著嘴唇,足足有一分鐘沒接話。她肯定想到了我爸說的那件事。鐘表在咔嚓作響,好像在倒計時,又好像有什么東西被無形的大刀剁碎了。
鳳蓮端著荷包蛋站在門口,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似乎有點怕,不敢往床邊走。我媽接過碗,給奶奶喂了半個雞蛋,多半又吐了出來。這時,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進來了,他看了看情況,和奶奶說寬心話:您老好著呢,別亂想,趕快吃了飯睡一覺,明天不是十五了嗎,該去鎮(zhèn)上買年貨啦。
我媽和鳳蓮送大夫到院子里,大夫搖了搖頭走了。鳳蓮正要進屋,卻被我媽一把拽住。她一臉正色地說道,鳳蓮,按說我是外人,這些話不當講,但是這半年我和你婆婆交好,這時候我不管,一輩子都會不安——
鳳蓮極其厭煩,惱怒地說,知道是外人還不趕快走,在這兒看熱鬧嗎?不要在這兒裝好人,你是什么貨色我還不清楚?
我媽沒有惱,她把門關住了。接下來的事,我也是猜的,她們肯定在說我爸提起的那件事。
那天,我爸去埋牛二蛋,電工南哲也是抬棺人之一。他們在筵席上喝多了,南哲說鳳蓮這個狐貍精沒良心,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爸作為爺們兒,居然喜歡八卦。他揪著南哲刨根問底,南哲讓我爸吹一瓶白酒再問。我爸咕咕咚咚一口氣喝完了,抓著南哲的衣領讓他說。南哲附在我爸耳朵上,說了一個秘密:寒衣節(jié)前一天,鳳蓮去見了礦長。礦長本來不搭理她,她一直拋媚眼。礦長觸電了,在床上和鳳蓮達成了協(xié)議,把她男人的尸體買走了。她有了錢也不給婆婆看病,全部買成了化妝品和皮衣。
我媽或許在外面追問尸體的下落,也不知道有沒有答案,外面異常安靜,什么話也聽不見。再一次進來的時候,我媽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了看病人,喊我回家去。走到門口又回了回頭,到底還是走了。剛走到大街便大放悲聲。
其實,我媽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我爸說完那堆醉話以后,她便去殯儀館問了,那具尸體確實已經不見了。她一直告誡我爸不要透露任何風聲,我偷聽了爸媽的談話,真替麥子難過,巨大的無力感席卷了我的軀體。耳邊又響起我媽的那句話:萬事萬物都有命,誰也幫不了誰。
奶奶又熬了一天,她快死的時候,鄰居們都去了。她緊緊抓住鳳蓮的手,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鳳蓮,冬冬是你親兒子,你好好養(yǎng)他,他能長大。我死以后,把我和兒子的骨灰?guī)Щ乩霞?。我們是一家人,求求你……她用完了所有力氣,還沒來得及和麥子說話,就死了。她死的時候看著麥子,兩滴淚剛流到面頰的一半。
麥子面色慘白,被這肅穆的氣氛嚇哭了。真擔心他再一次變成啞巴。
鳳蓮去擼她婆婆胳膊上的銀鐲子,我媽揪著她的衣領讓她住手。鳳蓮發(fā)起瘋來,要和我媽拼命。這時南哲居然上前給了鳳蓮兩巴掌,他吼道,都這時候了,還不換衣裳!
鄰居們都覺得南哲是個爺們,鳳蓮根本配不上他。
8
一場特大暴雪覆蓋了一切,所有的溝壑與污濁都一筆勾銷,天地間只剩下白色。一張白紙,給人錯覺,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每個人都手握著無盡的希望。
在這虛幻的希望中,小年來了,祭灶是必不可少的年俗。清晨,我媽掏出兩塊錢讓我去買灶糖和灶王爺畫像。一包灶糖一塊五,畫像是免費送的。我昧下了五毛錢,打算晚上買些會旋轉的鞭炮。晚上街燈會點亮,一年也就過年這幾天舍得點燈,半空照得亮晃晃的,高處的雪片兒被風吹下來,在路燈的視野中無聲墜落。我打算喊麥子一起出門放炮。
去買鞭炮的時候,突然想起來,我還欠麥子五毛錢。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時候奶奶還活著,這五毛錢是她的。我沒有買鞭炮,悶悶不樂地走出商店。以前過年都是開心得要飛起來,空氣中到處都是蜜糖的味道??墒?,在1998年的春節(jié)即將來臨的現在,我卻想到了死。死,真是太可怕了,它永遠在前面等著我,甩都甩不掉。一到過年我就會長大一歲,離死就近了一步,這樣還不如不過年!
我一邊走路,一邊胡思亂想,不小心撞上別人。我們都摔倒了,爬起來一看,原來被撞的人是麥子。他穿著新衣服,小臉紅撲撲的,大概抹了胭脂。真是奇怪,鳳蓮居然給麥子買了新衣服,還給他化妝。我去掏口袋里的五角硬幣,口袋里卻空空如也。在摔倒的地方掘地三尺,怎么也找不見。它到底滾落到了何方?
麥子邀請我堆雪人。想到再過幾天就能掙到壓歲錢了,到時候還錢也不遲,于是心情不再沉重,愉快地堆起雪人來。我們用麥秸做眉毛,用瓶蓋當眼睛,用絲瓜藤折出上揚的嘴角,用樹枝充當雙手,用鞭炮屑做扣子。我們圍著雪人忙個不停,把那首《腳印》不知唱了多少遍。
有個大人路過我們,他說,你們堆的雪人沒有鼻子,說話不算數的人才沒有鼻子。
我和麥子哈哈大笑,可不是嗎,居然把鼻子給忘了。麥子說他家里有很多胡蘿卜,他去去就來。
我和雪人站在一起等他。
我一直等他,一直等。
等到電視機上傳出了“來吧來吧,相約九八”,又等到“千山萬水相聚的一瞬,千言萬語就在一個眼神”,我等了20年,一直沒有等到那一根胡蘿卜。我們的雪人在春天來的時候死去,又在下一個冬天被復活。每年我都等著麥子出現,可是,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的小伙伴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沒有還掉那五毛錢,因為我的債主人間蒸發(fā)了。我沒有再吃過胡蘿卜,因為那是雪人的鼻子,我怕沒有鼻子的雪人,再也不會前來赴約。
我反復回憶1997年歲末的場景,總覺得充滿詭秘性。麥子那天穿著新衣服,化了妝,他說鳳蓮正在給他做蛋糕,那一天并不是他的生日。那天過后他們家落了鎖,直到房屋倒塌,都沒有人開過鎖。
1999年,有人說見過鳳蓮,她牽著一個小孩子,但不是麥子。
2002年,南哲在一場車禍中喪生,有人看見鳳蓮去給他燒紙,沒有見到那個小孩子。在南哲的遺物中發(fā)現一封信,信中鳳蓮邀請南哲私奔,提到了麥子的去向,但是關鍵幾句被撕掉了。
2006年,有人在村外蘆葦蕩發(fā)現兩具尸體,一大一小,衣服已經風化成泥,難以辨別身份。村民們推斷,他們是抗日時期的受害者。
之后,我上了高中,離開了這座村子,再也聽不到關于麥子和鳳蓮的傳言。
我常常在夢里刻畫他長大以后的樣子。我安慰自己,我們只是在茫茫人海失散了,無法再建立聯系而已。他一定認識了新的伙伴,懂得了生離和死別的含義,并且不再懼怕它們。他一定在未知的角落長大成人,并且找到了屬于他自己的幸福。
有一天,兒子拿著一本書讓我念給他聽,沒有翻開我已經淚流成河?!蹲呤У难┤恕?,封面上畫著兩個雪人和一條黃狗。我終于知道了我為什么叫老怪:故事的開篇便是一個小孩在暮秋落水,他的綽號就是老怪。
20年后我知道了答案,可是出題的人已經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