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

彭程光明日報高級編輯、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副會長

夏宇華中國新聞社政文部主任、本屆中國新聞獎評委

許向東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新聞系主任、本屆中國新聞獎評委

張國中國青年報青年編委會負責人

毛東紅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文化周刊部副主任

主持人語

姜錦銘新華每日電訊社副刊部副主任

報紙副刊已經(jīng)有百余年的歷史，副刊最早被稱為“副張或附張”，但它畢竟又不同于其他專門刊登文藝作品的平臺或書籍，它還是有新聞的底色，正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當新媒體時代呼嘯而至時，一紙風行便不再。當報紙都顯凋零的境況下，討論副刊有點“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味道。越過喧囂和悲觀，副刊人仍在堅守陣地。當新聞通過新媒體即時播報時，副刊反而因其獨特內容而更需要慢慢咀嚼，以前看來是缺點，現(xiàn)在也許正是它的優(yōu)長。

在新媒體環(huán)境下，副刊如何“守正創(chuàng)新”，如何賡續(xù)百年來積聚下來的傳統(tǒng)，如何以這個時代必需的方式留下這個時代獨特的內容。借由中國新聞獎出爐的契機，邀請到一線副刊人和學界專家，共同探討這些話題。

主持人：我們注意到副刊作品今年一等獎空缺，看來是寧缺勿濫的標準在起作用，這種標準究竟是什么？

張國：以往，在中國新聞獎的不同類別下，也有過獎項空缺的情況。這顯然是評委在投票過程中對作品沒有達成共識。我認為寧缺毋濫是對的，不能“分豬肉”，否則將損傷評獎的權威性。

夏宇華：我覺得這個結果并不算特別意外。在新媒體沖擊下，新聞副刊面臨生死存亡的挑戰(zhàn)，從中央到地方，從黨報到都市報，都在努力探索副刊“復興之路”，但總體感覺效果并不明顯。有些媒體嘗試用追新聞熱點的方式來辦副刊，副刊版面與新聞版面之間的界線變得有些模糊，像報告文學這樣的副刊作品變得更像是通訊類的新聞作品，政治性和新聞性強化了，而副刊作品更應具備的文學性或藝術性明顯下降。個人認為，這可能是一等獎空缺的原因之一。

毛東紅：中國新聞獎作為業(yè)內規(guī)格最高的獎項，評選標準是很嚴格的。對文字類作品，不但要評價其新聞性、思想性、導向性，還要兼顧其他一些規(guī)范，比如是不是符合語法規(guī)范，是不是符合語言文字使用規(guī)范，等等。中國新聞獎的評選標準明確要求，對有語法、文字差錯，數(shù)字、標點使用不當?shù)淖髌?，不得獲一等獎。

報紙副刊作品能夠參加中國新聞獎評選，說明它同樣是新聞作品，是一種特殊的新聞作品。而且，評價一篇副刊作品，不但要看作者的文學表達，更要看編輯的專業(yè)水準，而后者實際也是一種媒體素養(yǎng)。綜上考慮，副刊作品的參評，同樣要執(zhí)行中國新聞獎的評選標準。我們注意到，今年獲獎的副刊作品中有幾篇單論藝術性都是很優(yōu)秀的作品，它們與一等獎失之交臂，可能正是因為編輯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

許向東：要求時代感強；體現(xiàn)思想性、新聞性、藝術性的高度統(tǒng)一；格調高雅、特色鮮明，文筆還要生動。

主持人：從獲獎的幾篇副刊作品看，它們的共同點有哪些？

彭程：從獲獎副刊作品的內容方面來看，大都是聚焦于現(xiàn)實生活中一些具有重大意義的題材。如報告文學《紅都脫貧記》描繪了江西瑞金革命老區(qū)在黨的扶貧政策激勵下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報告文學《小紅旗的故事》展現(xiàn)了新時期企業(yè)加強黨建工作的重要性和帶來的突出成就。報告文學《老兵》藝術而真實地還原了一個“退役不退志，退伍不褪色”、對黨和人民始終無比忠誠的革命軍人的本色形象。著名作家王愿堅遺孀翁亞尼女士的散文《習主席送我兩本書》，描繪了習主席對部隊文藝工作者和他們親人的關懷，是黨和軍隊的最高領袖心系人民群眾的真實體現(xiàn)。報告文學《地震孤兒的十年回家路》講述了將近700位四川地震孤兒，備受創(chuàng)傷的心靈在社會各界的關心和愛護下得到修復與重建的故事。這些作品，都是弘揚主旋律、充滿正能量的作品，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鮮明的價值導向性?！蹲岃残枪猓樟廖覀兊男目铡肥且黄哂袧庥粑幕馕兜臅r評，作者從杭州市劃出“黑天空保護區(qū)”防止光污染對生態(tài)環(huán)境和星空的影響獲得啟發(fā)，進而思考了什么是人和大自然的和諧關系。“給城市留一片看星星的天空，就是給居民的心靈留一片休憩和反思的空間?！边@樣的關注和思索，充溢著深切的人文關懷，在時代的浮躁喧囂中具有讓心靈沉靜、讓精神升華的作用。

張國：一個共同點是選題，多是時代性較強的作品。比如脫貧攻堅、反腐倡廉這種主題，是在某個時期特征非常明顯的。這些時代課題會影響到作者的選題，而從評選結果來看，評委可能也比較欣賞大主題下的微觀記錄。我猜測，可能一篇文章的“現(xiàn)實價值”是獲獎與否的重要因素。并不是說要求副刊作品強調新聞事實的“時效性”，但強調的可能是“現(xiàn)實價值”。在副刊上，常見一些閑適素雅的小品，寫得很好，自有其市場，但在參評新聞獎時，可能“以小見大”更有優(yōu)勢一些。

夏宇華：這次獲獎的幾篇副刊作品共同特點是緊扣時代主旋律，特別是獲二等獎的三篇作品充滿正能量。正能量作品要想吸引讀者必須有感人的故事、生動的細節(jié)和平實優(yōu)美的文學性語言表達。三篇二等獎作品在講故事方面都可圈可點，如：《紅都脫貧記》中一位老人把他的存折交給扶貧干部保管，體現(xiàn)了干部與群眾之間的濃濃情意；《小紅旗的故事》則從一位德國工程師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故事展開，用小切口展示背后的大主題；著名作家王愿堅的夫人翁尼亞寫的《習主席送我兩本書》則以習主席送的兩本書為由頭講述當年王愿堅與習主席交往的感人故事。

毛東紅：發(fā)揮報紙副刊的優(yōu)勢與傳統(tǒng)，講好中國故事，是這幾篇作品的共同點。之所以說它們能夠講好中國故事，因為它們接地氣，植根中國大地，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的血脈，體現(xiàn)了新時代的精氣神。

許向東：題材重大，具有正向價值，主題體現(xiàn)時代的進步，思想上有一定高度，筆法細膩，人物刻畫生動形象，有較強感染力。

主持人：二等獎幾篇作品內容的基調都是正能量的紅色基調，這類作品在表現(xiàn)手法上如何吸引讀者。

彭程：這些充滿紅色意蘊的作品，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對讀者具有某種天然的吸引力。但這種吸引力要真正體現(xiàn)出來、落到實處，不僅要憑借其思想理念的正確和深刻，更需要借助生動的文學表達。說到底，副刊作品可以說是一類以新聞媒體作為平臺和依托的文學作品，因此對它們的衡量標準首先也應該是文學的，包括匠心獨具的結構布局，富有表現(xiàn)力的修辭方式，生動流暢的語言表達，等等。

當然，如果仔細辨識起來，以新聞紙為載體的副刊作品和純文學雜志上的作品，也還是有著較明顯的不同，如前者在選材上更側重于對社會性重大主題的關注、更立足于對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弘揚，但既然作為文學作品，它仍然也體現(xiàn)最本質的文學特性、遵循最基本的文學表達規(guī)律。這是一切文學作品的最大公約數(shù)。

張國：“正能量”不等于與讀者有距離。怎樣講好故事、讓自己的故事有吸引力更加重要。有些作品陷入套路，刻意去教訓人，變著法想要去感動人，反而落了下風，效果適得其反。不管什么題材，關鍵是尊重新聞傳播規(guī)律，具有受眾意識。不管什么基調，首先要有可讀性，要說人話。

毛東紅：紅色基調，既要體現(xiàn)“紅色”，更要體現(xiàn)“基調”。紅色是內容，基調是形式。要把紅色基調充分表達出來，必須在內容和形式方面進行深入開掘。體現(xiàn)在表現(xiàn)手法上，語言要大眾化，質樸、生動，與文章的紅色主題、革命精神相匹配。其次，講故事的方式也要吸引人，要從中華民族豐富的文藝寶庫中學習表達的技巧，把人物形象塑造好，把故事情節(jié)設計好。此外，還要創(chuàng)新表達，結合新媒體時代的大眾傳播特點講故事，爭取讓一個好故事取得最好的傳播效果。

許向東：選題具有時代感、話題性，題材“過硬”，表述“好看”。作者深入一線挖掘故事，在人物刻畫上采用白描和紀實手法，文章既有思想高度，又有故事性，有細節(jié)有真情，體現(xiàn)了新聞與文學的高度結合。

主持人：副刊的產(chǎn)生是區(qū)別報紙正刊的新聞作品，它要給人精神上的愉悅和洞見，以及文本上的美感享受，請請結合獲獎作品點評一下。

彭程：以獲得二等獎的報告文學《地震孤兒的十年回家路》為例，這篇作品刊發(fā)于“5·12”汶川特大地震10周年當日，講述了“安康家園”公益項目救助的地震孤兒們的故事。它以“回家”為線索，寫出了在10年間這幾百個孩子在社會各界愛心的呵護下，最后找到“家”，開啟新的人生的心路歷程。作品透過安康爸爸胡源忠、安康媽媽李書曼的視角講述，重點對相聚當天的大場景和人物情感細節(jié)進行描寫，以呈現(xiàn)在安康家園10年中，地震孤兒們在社會各界人士的關心與愛護下，重構“家”的概念。這樣的創(chuàng)作角度，既突出了鮮明的當下性，也有效地化解和規(guī)避了采寫過程中可能對地震孤兒們產(chǎn)生的“二次傷害”。作品基調高昂，文筆細膩有力，感人至深。其他幾篇獲獎作品，也各有自己的審美觀照和藝術表達上的獨特之處。

張國：以《江西日報》的《紅都脫貧記》為例，一個很“紅色基調”的選題，瑞金脫貧的故事。作者用了一些有意味的細節(jié)，不斷去作今夕對照，讓故事更具縱深感。比如說，一個村莊叫華屋村，村里有17棵80多年的松樹，是當年17位“紅軍后生”回到家鄉(xiāng)按照習俗在祠堂后的蛤蟆嶺上種的。后生們隨著紅軍一去不回了，但他們的松樹卻高大挺拔。文中寫貧困對干部的觸動，用了市委書記的視角，但沒有官話套話，講了他的一件小事：在當年瑞金第一任縣委書記鄧希平烈士家里探視，在這位烈士墓前思考，被貧困所觸動，被前輩所感染，回到辦公室請人制作了一塊銘牌放在桌上，朝外的一面寫著“請先談脫貧攻堅工作”，沖自己的一面寫著“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這樣的描寫，比講一番大道理更易于讓人接受。

毛東紅：我個人比較喜歡《解放日報》的《小紅旗的故事》、《邢臺日報》的《老兵》，這兩篇作品有很多相似之處，可以體現(xiàn)當下報紙副刊作品的品質與特色。報紙副刊作品寫真實的人物與故事，必須要考慮文學性、藝術性，在敘述故事時，作者要善于剪裁，選取最典型的情節(jié)去建立情感線，因此故事的情節(jié)，既是一條故事線，同時也是一條情感線。善于講故事的作者，也善于把讀者帶入他精心設計的情感線里，讀者跟著作者，進入一個場景，逐漸熟悉了故事中的人和事，同時也與作者進行精神上、情感上的共振，對故事的價值產(chǎn)生認同，對人物的精神產(chǎn)生共鳴。

《小紅旗的故事》寫上海大眾汽車黨支部爭先創(chuàng)優(yōu)的群像，《老兵》寫一名隱姓埋名回鄉(xiāng)務農的英模老兵。兩篇文章的作者都對他要寫作的人物進行了深入采訪，能明顯感覺到作者對人物性格、心理進行了細致研究，比如《小紅旗》里程迎潮立志愛拼敢闖，立志要為本土汽車工業(yè)爭口氣；《老兵》恪守紀律，珍惜軍人榮耀以致倔強得有些不近人情?；趯θ宋镄愿竦纳羁汤斫?，兩篇文章都沒有采取線性敘述，而是運用類似影像表達的多種敘述手段，讓情節(jié)跟著主題走，跟著情感走，移步換景，騰挪跌宕，通過營造懸念來鋪陳故事，把主要人物立了起來，使讀者宛如身臨其境，感同身受，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情感共鳴。

主持人：以前在報紙上發(fā)表一篇文章是很難的，渠道珍貴，但現(xiàn)在新媒體環(huán)境，個人發(fā)表文字的渠道非常多，辦好副刊面臨很大挑戰(zhàn)，諸位有何高見讓副刊辦得更好？

夏宇華：在新媒體環(huán)境下，報紙的新聞副刊確實面臨巨大挑戰(zhàn)，唯一出路是走媒體融合之路。應該把副刊辦到網(wǎng)上，辦到移動平臺上，下更多功夫研究新媒體受眾的特點，通過微博等展示優(yōu)秀的副刊作品，吸引更廣泛的讀者。同時，利用新媒體互動性強的特點，集納來自“民間”的優(yōu)秀作品，加工成適合紙媒傳播的副刊作品在報端呈現(xiàn)，報網(wǎng)之間形成良性互動。

毛東紅：我覺得這里面可能有個認識誤區(qū)，紙媒時代，投稿主要靠郵遞，副刊編輯編選稿件首先要拆讀來稿，囿于人力和編輯流程，可能會出現(xiàn)一些優(yōu)質稿件得不到及時編發(fā)的問題。然而，我們不要忘了，紙媒時代同時也是一個文學高度繁榮的時代，大量文學愛好者是各大報紙副刊的忠實擁躉，一篇優(yōu)秀作品，即便沒有在這家報紙副刊刊發(fā)，很可能不久就會輾轉在另一家報紙的副刊刊出。據(jù)我所知，當今中國文壇活躍的大多數(shù)作家都有副刊投稿的經(jīng)歷，甚至很多是被報紙副刊編輯發(fā)現(xiàn)，受到鼓勵，進而堅定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信心，才逐步走上了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

個人認為，在新媒體時代，如果新媒體文字產(chǎn)品長期缺乏編輯介入，其混亂的文字表達將會對語言文學的健康發(fā)展帶來惡劣影響。所以談到如何辦好副刊，我覺得，當下副刊人還是要戒浮戒躁堅守陣地。再優(yōu)秀的文字作品也需要編輯。中國副刊歷史悠久，積累了優(yōu)良的編輯傳統(tǒng)，持續(xù)培養(yǎng)著優(yōu)秀的編輯人才，我們必須把傳統(tǒng)發(fā)揚好，把人才培養(yǎng)好。當然，副刊也需要考慮新媒體傳播，這是新媒體變革決定的，同時也是副刊的傳統(tǒng)決定的。就像中國新聞獎評選的優(yōu)秀副刊作品所顯示的那樣，副刊編輯們一直在進步，副刊作品沒有缺席這個時代。

許向東：能夠在報紙上發(fā)表的文章，一般都要經(jīng)過多重把關和篩選，在思想水平、內容質量上或要優(yōu)于網(wǎng)絡平臺的文章。報紙副刊有其專業(yè)人才優(yōu)勢，有著高質量的作者隊伍，高度和水平?jīng)Q定影響力。此外，除了在自己的新媒體平臺推廣，還可以與其他大的社交媒體平臺合作，使一篇優(yōu)秀作品能夠實現(xiàn)多渠道多平臺推送。

主持人：按說長和短不是問題，都可以寫出好文章，但在評獎的時候，字數(shù)是不是有很嚴格的限制？

彭程：據(jù)我所知，中國新聞獎評獎歷來對參評稿件的篇幅、字數(shù)有著頗為嚴格的、可以稱之為剛性的要求。我想，這種規(guī)定，是為了倡導生動簡潔的文風，言之有物，避免冗贅啰嗦。從實踐來看，這種限制所產(chǎn)生的效果可以說是十分明顯的。

張國：中國新聞獎是同等條件下鼓勵更短篇幅作品的，這樣的導向很對。但是現(xiàn)在評審細則比較機械地來限定字數(shù)，反而把不少優(yōu)秀作品排除在外。

建議對所有獎項類別作品的篇幅限制不要那么嚴格。電影評獎中，對長片的時間是不做限制的，不會要求導演拍一個“100分鐘”或“120分鐘”的作品，多一分多一秒都不可以。

夏宇華：至于作品篇幅，我個人覺得不論是什么體裁的作品都無需作出硬性規(guī)定。長短本身就是個相對的概念，如果空洞無物，哪怕是一句話也太長，如果是一篇故事感人、細節(jié)生動、節(jié)奏明快的美文，再長也不是問題。

毛東紅：報紙是有固定容量的媒體，不但評獎對字數(shù)有限制，據(jù)我所知，很多報紙副刊的欄目對稿件字數(shù)也有相對固定的要求。為什么一些副刊的專欄能夠成為名專欄，為什么一些副刊能夠成為名副刊，或許從某些方面來說，有相對固定的選稿標準也是它們被讀者認可的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