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蒙
(中國刑事警察學院 治安學系,沈陽 110854)
2020年初,在抗擊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過程中,一批日本援助湖北的醫(yī)療物資成為網(wǎng)絡熱議的話題。因為在這批醫(yī)療物資的外包裝標簽上,除了捐助信息之外還印有八個漢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網(wǎng)絡的廣泛關注不僅因為詩句簡潔凝練、情意深厚,更因為這句詩來自中日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我國唐代時期,日本長屋王贈送大唐高僧千領袈裟,袈裟衣緣上就繡著長屋王所作的含此詩句的偈語,鑒真法師就是被此偈語打動,下定決心東渡日本弘揚佛法[1]。
長屋王是日本奈良時代的皇族、掌握實權的朝廷重臣,也是一位以愛好漢詩聞名的詩人。他周邊由貴族詩人形成的文化團體是奈良時代漢詩的創(chuàng)作主力,具有不小的影響。因為具有重要的政治地位和文學、文化影響,長屋王受到日本相關領域研究者的關注,他們在文獻資料和考古發(fā)現(xiàn)的基礎上形成了眾多研究成果。
我國研究者對長屋王的關注相對較少,但是了解長屋王的生平及其漢詩作品,有助于深入理解日本奈良時代漢文學的文化意義,從而進一步認識日本漢文學的發(fā)展歷程。本文試圖以歷史文獻特別是漢詩集為研究材料,梳理長屋王的生平事跡,分析其漢詩作品的文學價值、文化內(nèi)涵,以期加深對日本漢詩和日本漢文學的認識。
長屋王的卒年非常明確,為公元729年,而其生年則沒有明確記載。關于其生年,現(xiàn)在存有三種說法?!稇扬L藻》和《萬葉集》都記載長屋王享年五十四歲,但《懷風藻》還存在四十六歲和三十六歲兩種說法。本文依據(jù)《懷風藻》和《萬葉集》,采用五十四歲說。
長屋王是天武天皇之孫、高市皇子之子。高市皇子是天武天皇長子,富有軍事才能,在天武天皇爭奪皇位的“壬申之亂”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也是持統(tǒng)天皇在位期間的重臣,官至太政大臣。
長屋王一生歷經(jīng)文武天皇、元明天皇、元正天皇和圣武天皇四朝,從單純的皇室成員直至朝廷冢宰,其政治經(jīng)歷頗有不同尋常之處,最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品級和官職的晉升都十分迅速。公元704年,長屋王由無位一躍升至正四位,同時也有大市王等其他六位皇室成員由無位擢升,但品級都低于長屋王。歷任宮內(nèi)卿、式部卿之后,公元716年,長屋王升至正三位,兩年后任大納言,直接成為朝廷最高機關太政官的長官之一。而在任大納言之前,長屋王完全沒有擔任過中納言等職位的經(jīng)歷。公元721年,長屋王升為從二位右大臣,公元724年進正二位左大臣。由于左大臣之上的太政大臣一般是名譽官職,沒有實權,左大臣實際上就是太政官的“第一人”,也是總攬朝政的最高官職?!度圃姟返脑娙诵髦薪榻B長屋王為“日本相國”,是名副其實的。
長屋王任高位之前,由天武天皇推行的皇親政治受到藤原氏的壓制。而在藤原不比等去世、長屋王任右大臣以后,皇親政治才得到恢復。政治空間受到擠壓的藤原氏自然感到十分不滿,尋找機會陰謀陷害長屋王。
公元729年,漆部君足和中臣宮處東人告密稱:長屋王“私學左道,欲傾國家”。藤原氏趁機在圣武天皇處進讒言。當夜,圣武天皇派人帶兵包圍長屋王宅邸,第二天又派親王、大臣前往長屋王宅邸問罪,長屋王被迫自盡。長屋王之妻吉備內(nèi)親王和其四子膳夫王、桑田王、葛木王、鉤取王也隨之自盡。
長屋王死后,上毛野、宿奈麻呂等七人因與長屋王關系密切而株連獲罪,判處流放。長屋王的其他家眷盡皆得到赦免。首告長屋王的漆部君足和中臣宮處東人不僅都晉升了官位,還獲得了食封。
長屋王之死,一般被認為是奈良朝政治勢力斗爭的結果。但縱觀整個事件不難發(fā)現(xiàn),藤原氏的不滿只是表面因素,圣武天皇的猜忌才是造成長屋王之死的真正原因。圣武天皇即位后,冊封母親藤原夫人為“大夫人”,受到以長屋王為代表的貴族朝臣的反對,最后下詔收回敕號。但圣武天皇立后一事則成為長屋王事件的直接導火索。藤原氏欲擁立不比等之女光明子為皇后,遭到長屋王的反對,因此陰謀陷害長屋王。長屋王死后,光明子被立為皇后,朝廷政權盡歸藤原氏,由藤原不比等的四個兒子掌握。因此,長屋王事件也標志著皇親政治的終結。
公元738年,距長屋王自盡已數(shù)年。曾跟隨長屋王并頗受恩遇的大伴子蟲與密告長屋王的中臣宮處東人共下圍棋,言談間涉及長屋王,大伴子蟲氣憤大罵,拔劍斬殺了中臣宮處東人。事后大伴子蟲并未被問罪,也沒有受到處罰。長屋王事件至此告終。
在日本文學中,“詩”和“歌”是嚴格區(qū)分開來的兩種文學形式?!霸姟币话阒感问胶鸵繇崄碜灾袊⒁詽h語書寫的漢詩;“歌”則指日本和歌。
長屋王所處的奈良時代與其后的平安時代共稱為日本漢詩的緣起時期或發(fā)端期。但實際上,僅僅被稱為“緣起”并不足以表現(xiàn)這一時期日本漢詩發(fā)展之迅猛。這個時期是歷史上日本和中國往來最為頻繁的一個時期,也是日本積極吸收中國文化的高峰期。這個時期,日本漢詩不僅發(fā)展迅速、影響巨大,而且成果也非常豐富:不僅出現(xiàn)了眾多詩人,還形成了多部詩集。
目前明確記載的長屋王漢詩共有四首,分別為《元日宴應詔》《初春于作寶樓置酒》《于寶宅宴新羅客【賦得煙字】》和《繡袈裟衣緣》,前三首收錄于日本漢詩集《懷風藻》,最后一首收錄于中國的《全唐詩》。
《懷風藻》是日本現(xiàn)存最早的漢詩集,成書于公元751年,早于同時代的和歌集《萬葉集》,共收入近江、奈良朝近百年間六十四位詩人的一百二十首漢詩。
作為最早的一部漢詩集,《懷風藻》在日本漢文學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但就其詩歌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水平而言,《懷風藻》漢詩則比較稚嫩。詩作多為五言,以律詩、絕句居多,七言極少,格律多有不工,且受六朝詩歌影響好用對句。內(nèi)容上,大多是侍宴應詔之作,缺乏作者個人的情感表達。整體而言,“《懷風藻》明顯地表現(xiàn)出奈良朝的漢詩是宮廷詩人模仿中國詩而寫就的,其用途僅限于禮儀,既不是他們的感情生活的表現(xiàn),也不是他們的思緒的結晶”[2]。
長屋王的四首漢詩均沒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時間,無法直接與長屋王的生活和具體歷史事件相對應。目前,根據(jù)詩作題目、文獻材料及其官位和職能,可以推斷《于寶宅宴新羅客【賦得煙字】》和《繡袈裟衣緣》應作于長屋王任右大臣、左大臣期間?!对昭鐟t》《初春于作寶樓置酒》二詩只能根據(jù)題目得知分別創(chuàng)作于元日宮宴和初春宅宴,具體創(chuàng)作年份則無從考證。
《懷風藻》在日本漢文學史上的地位雖然重要,但其漢詩的文學價值卻沒有太多值得稱道之處。而長屋王漢詩在《懷風藻》中又屬于“平庸的大多數(shù)”,文學水平并不出眾,具有日本漢詩發(fā)端期的典型特點,即格律有失嚴整、韻字重復率高、內(nèi)容缺乏新意,多為侍宴應詔、描繪景色之作。
以《元日宴應詔》為例:
年光泛仙籞,日色照上春。
玄圃梅已放,紫庭桃欲新。
柳絲入歌曲,蘭香染舞巾。
于焉三元節(jié),共悅望云仁。[3]132
這首詩是典型的侍宴應詔詩。這類詩通常以描寫宴會情景、贊頌天皇仁德為主要內(nèi)容,幾乎沒有詩人個人思想感情的抒發(fā)。長屋王這首詩寫于元日宮宴,首聯(lián)點明時節(jié)和地點,頷頸兩聯(lián)描寫宮苑景色和宴會情景,尾聯(lián)化用典故,將天皇比作堯帝,以頌德為結。詩作模仿中國六朝詩風,雖活用典故,但內(nèi)容缺乏新意,只是單純地描景狀物,看不到作者本人的情感,也看不到實際生活的痕跡。確如研究者的評論:“《懷風藻》作者步趨六朝,愈得形似,而去日本國民生活愈遠。”[4]
雖然作品數(shù)量不多、水平一般,但長屋王的政治家身份使其漢詩具有了詩作之外的意義。本文認為,長屋王漢詩的文化價值遠遠大于其文學價值。以下從三個方面分析長屋王漢詩的文化價值。
1.意象與用典
長屋王漢詩中出現(xiàn)了眾多意象,分析其詩不難發(fā)現(xiàn),長屋王偏愛使用宏大高遠的自然意象,如天、海、山、霞、云、風、月等,為詩作描述出遼闊的背景,這與其長年身居高位的政治家身份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值得注意的是,三首長屋王漢詩中出現(xiàn)了眾多植物意象,其中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多的有松、柳、蘭等。但是,這些植物意象只單純地作為景色的一部分出現(xiàn),并沒有與作者的感情相結合。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平安時代的漢詩,以菅原道真漢詩為例,他的不少作品都借梅、櫻等植物意象抒發(fā)情感。這種對比充分說明在奈良時代,盡管文人能夠創(chuàng)作漢詩,但漢詩這種外來文學形式并沒有與日本文人的精神相結合,尚不能真實地表情達意。
長屋王在漢詩中還使用了不少中國典故,例如:“于焉三元節(jié),共悅望云仁”(《元日宴應詔》)化用了《史記·五帝本紀》中贊美堯帝的語句“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5];“景麗金谷室,年開積草春”(《初春于作寶樓置酒》)[3]133則用晉代石崇典故;“嶺高暗云路,魚驚亂藻濱。激泉移舞袖,流聲韻松筠”(《初春于作寶樓置酒》)[3]133暗含“高山流水”之意。這些典故的使用既能表明長屋王具有深厚的漢學修養(yǎng),也可以看出中國文化在當時對日本文化的深遠影響。
2.奈良文壇“文化贊助者”
長屋王自身的漢詩水平并不出眾,但他在奈良文壇承擔著“文化贊助者”的身份。長屋王身邊聚集著不少文人官員,形成了一個文化創(chuàng)作團體,經(jīng)常在長屋王舉辦的詩宴上寫作漢詩,對這一時期漢詩的發(fā)展起到了推動作用?!冻醮河谧鲗殬侵镁啤繁憧梢宰糇C。詩題中的“作寶樓”是長屋王位于平城京二條的宅邸,也作“佐保樓”“寶宅”。長屋王經(jīng)常在宅邸宴請朝臣和文人,席間共同創(chuàng)作漢詩。
《懷風藻》中以“長屋王宅宴”為題的漢詩就有十七首。根據(jù)這些詩作的題目,宴會的時間有初春、春日、秋日、晚秋等,這說明長屋王舉辦宴會十分頻繁,也反映出長屋王具有雄厚的財力。在《懷風藻》中,長屋王漢詩和長屋王宅宴詩占有不小的比例??梢?,長屋王作為“文化贊助者”,有力地推動了奈良時代的漢詩創(chuàng)作。
3.“詩賦外交”傳統(tǒng)
“詩賦外交”傳統(tǒng)興盛于我國春秋時期,即在會談、宴會等外交場合通過吟詩作賦的方式傳遞信息、表達立場。這些詩作既言簡意賅,又委婉含蓄,同時還含義深刻,能起到良好的外交效果。作為總攬朝政的左大臣,長屋王深諳“詩賦外交”“詩賦言志”之道,經(jīng)常在宴會或其他外交場合創(chuàng)作漢詩表情達意。
《懷風藻》收錄的“長屋王宅宴”漢詩中,有十首作于“宴新羅客”。從題目和創(chuàng)作特點看,詩作分屬于兩次不同的宴會,根據(jù)題中時間,可分別稱為初秋之宴和秋日之宴。秋日之宴規(guī)模極為盛大,“長王以五日休暇,披鳳閣而命芳筵,使人以千里羈游,俯雁池而沐恩盻。于是雕爼煥而繁陳,羅薦紛而交映。芝蘭四座,去三尺而引君子之風;祖餞百壺,敷一寸而酌賢人之酎”[3]130-131。宴會還對漢詩作出了用韻限制,增加了創(chuàng)作難度,對詩人的才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長屋王的《于寶宅宴新羅客【賦得煙字】》便作于秋日之宴:
高旻開遠照,遙嶺靄浮煙。
有愛金蘭賞,無疲風月筵。
桂山余景下,菊浦落霞鮮。
莫謂滄波隔,長為壯思篇。[3]133
這首詩以“煙”字入韻,首聯(lián)描寫高天遠照、遙嶺浮煙,氣象高遠。頷頸兩聯(lián)繪秋日宴景,同時點出賓主有金蘭之誼,同心交往、共賞美景;在清風明月的雅宴之上,舉杯同樂、不知疲憊。尾聯(lián)同樣頗為大氣,雖然滄海相隔,但此詩此情常在。此詩雖然在創(chuàng)作上缺乏新意,但意象宏大,情誼深重,充分表達了與新羅使節(jié)的深情厚誼和依依惜別之情,充分發(fā)揮了詩詞在外交場合含蓄而深刻的作用,展現(xiàn)出長屋王作為政治家的氣勢和外交家的風采。
收于我國《全唐詩》的《繡袈裟衣緣》同樣如此。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寄諸佛子,共結來緣。[6]
整首作品素雅大氣,情真意切。前二句宏大高遠,具有極強的文學性。雖然山川各異、國土不一,但世間之人共享同一天空。在前二句,長屋王以異域之人的身份表達了與唐土高僧相同的佛法追求,后二句則樸素直接地表達期待,希望可以共結佛緣。
長屋王篤信佛法,制作千領袈裟由遣唐使團帶往中國布施高僧。長屋王的身份和經(jīng)由使團的布施決定了那不是一次簡單的信徒行為,而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外交活動。繡于袈裟衣緣上的漢詩文字簡潔、情意深厚,正是“詩賦外交”的典型體現(xiàn)。在唐代,這首漢詩打動了鑒真法師,由此他下定決心東渡日本傳法。在千百年后的今天,詩中的情意和這則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佳話又打動了無數(shù)人,也使人再次感嘆長屋王深厚的漢文功底和高超的外交能力。
長屋王的一生富有傳奇色彩:出身顯赫、位極人臣,財富權勢盡皆入手,卻在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戛然而止,含冤自盡,宛如櫻花一般在極盛時墜落枝頭,令人嘆息。
不過,長屋王的漢詩中并沒有體現(xiàn)出生活經(jīng)歷,也看不到情感想法、理想抱負。這當然與他身處日本漢詩的發(fā)端期有極大關系,但作為朝廷左大臣和“文化贊助者”,長屋王對漢詩的愛好有力推動了奈良朝的漢詩創(chuàng)作,這是值得肯定的。
雖然留存詩作數(shù)量不多,作品水平并不出眾,但長屋王熟讀中國典籍,所作漢詩意象宏大,且承襲了中國“詩賦外交”的傳統(tǒng),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遠高于其文學價值的文化價值。特別是其“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詩句,又成就了中日交流史上的另一段佳話。
自奈良時代發(fā)端至今,日本漢詩經(jīng)歷了一千四百余年的發(fā)展,雖然由盛而衰,但一直不曾斷絕。除長屋王之外,還有無數(shù)優(yōu)秀的詩人和作品值得加以關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