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林濤,趙天藝
(1.河北大學(xué) 管理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2.武漢體育學(xué)院 新聞傳播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顧隨在創(chuàng)作上以詞最為擅場,生前印有“《無病》《味辛》《荒原》《留春》《霰集》《濡露》六種詞集,最晚一種《濡露詞》代表了其詞的最高水平。《濡露詞》二十二首,作于1943年8月到10月間。集名“濡露”,乃取杜甫《北征》詩中“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之義,意謂不分良莠皆集一處,是個謙虛的說法。
2017年底,筆者幸于周汝昌先生之女周倫玲老師處得見留有顧隨親筆批注、題識的一個《濡露詞》抄本,我們且名之為“自注本”。此本乃由顧隨弟子孫錚(字正剛,號晉齋)手抄,所用為“燕京大學(xué)”稿紙,線裝。封面有周汝昌題簽,識曰:“正剛手錄贈本。五二年秋九月,射魚署于錦里之華西壩?!薄吧漪~”即周汝昌,時在華西大學(xué)任教。扉頁正中題有“濡露詞”三字,上款“晉齋錄本”,末署“壬辰秋陳云誥”,農(nóng)歷壬辰年即1952年。
據(jù)卷末顧隨題識及其他相關(guān)線索,此本之形成、流轉(zhuǎn)本末可大致還原如下:1949年秋至1952年夏,顧隨以“風(fēng)疾”居家修養(yǎng)。期間,燕京大學(xué)弟子孫錚手抄《無病》《味辛》《荒原》《留春》《霰集》諸詞各一過,唯獨沒有找到《濡露》詞,而顧隨手中也已無存。及至1952年夏,顧隨病體漸痊,無意間于故紙堆中檢得燕大弟子滕茂椿手抄稿(未見),于是隨手點定,附加自注,并將此示之孫錚。孫錚不僅據(jù)以抄了原詞,還為顧隨預(yù)留空間,請他親自將批注復(fù)錄其上。從詞句的些許改動處及孫錚按語來看,此本抄就之后,又當(dāng)曾與印本進行過核校。孫錚與周汝昌是同學(xué)密友,此本稍后寄給了周汝昌,并得在周家保存至今。此本最可貴處在于有顧隨本人的批注,或改易,或注釋,或說明,或評述,是研究作者詞創(chuàng)作的立意、技法、觀念、成就等不可多得的材料。本文以下所引《濡露詞》中各詞,均以自注本中顧隨修訂后者為準(zhǔn)。
除此自注本外,我們今天能見到的尚有《濡露詞》的一個印本、一個稿本和其中十八首詞的初稿,從中正可一睹諸詞錘煉而至定型的過程。以下略述這三個版本的來歷和關(guān)聯(lián)。
初稿。顧隨非常看重自己在燕京大學(xué)任教時的弟子周汝昌,但兩人晤對的機會很少,大多時候是用書信進行交流。周汝昌致顧隨的書信悉毀于“文革”期間,而顧隨寫寄周汝昌的手札和作品手稿則大多幸存下來?!跺β对~》中的十七首,便出現(xiàn)在1943年8月16日至10月24日二人的郵件之中。信中多有談及創(chuàng)作過程和推敲字句之語。又,10月24日信中寫道:“重陽前以赫蹄箋寫得五紙,因循未發(fā)出,茲一并奉上一看”[1]卷九94。可惜這“五紙”尚未得見,或即《濡露詞》其余五首亦未可知。
除寄給周汝昌的這十七首詞外,還有一首《臨江仙·秋宵無寐口占》見于1943年10月22日致弟子滕茂椿(號莘園)的信中,只是沒有附加評注。
稿本。顧隨的詩詞手稿,經(jīng)常會被知近的弟子拿走傳看,他也常請弟子幫忙謄抄,而原稿往往留在弟子手中。在滕茂椿的珍藏中,便有《濡露詞》稿本一卷。詞用小楷抄在印有顧隨齋號“習(xí)堇庵”的朱絲欄十五行箋上,每紙對折,共二十紙,與“苦水手寫本《金剛經(jīng)》”合訂成冊①2012年4月,滕茂椿先生親將此冊并《稼軒詞說》稿本三卷贈與顧隨六女顧之京教授。。此本文字,與后之印本幾無出入,與周汝昌書信往來推敲的成果亦見其間。
印本。1944年春《濡露詞》的印行,要歸功于顧隨一位輔仁大學(xué)時期的弟子史樹青(庶卿)。起初,顧隨并無將這些詞付印的打算,皆因“史子庶卿見而好之,既得予同意乃付之排印?!?《濡露詞》小記)[1]卷一,第179頁印本宣紙線裝,烏絲欄,半頁九行,行十八字,天頭地腳較多留白,基本沿用了顧隨詞集裝幀的一貫樣式,題簽不知出自誰人手筆,卷末附有勘誤表一張,印數(shù)為二百冊②顧隨六種詞集中僅《霰集詞》因陋就簡采用平裝,且未標(biāo)明印數(shù);其余五種,均為宣紙線裝,除《濡露詞》印二百冊外,皆印五百冊。。
《濡露詞》一冊,實為《濡露詞》與《倦駝庵詞稿》的合集,后者收《驀山溪·大雪西郊道上作》等十首,但作者對其似并不甚滿意。印本《小記》中言:“至《倦駝庵詞》則皆前乎此二年中之作,破碎支離,殆尤甚于《濡露》也。”[1]卷一,第179頁自注本題識也說:“此殊不佳,以刪去為得。此本無之,不算缺憾?!弊宰⒈局胁⑽闯涍@十首詞,本文亦未將之作為討論的對象。
在自注本題識中,顧隨如此評價《濡露詞》一集:“半生學(xué)詞,天賦人力、生理世情,舉可以于此消息之,是之先之后,諸作弗如也。則以先乎是者,造詣尚淺,其量雖多,工夫固不敵乎此;后乎是者,吾已肆力為詩,偶作樂章,思致又大遜乎此也?!币韵轮攸c結(jié)合作者的自評、自注和與弟子的切磋記錄,試述《濡露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思想性、藝術(shù)性,以及顧隨的開拓創(chuàng)新精神。
顧隨少時接受的是傳統(tǒng)的家塾教育,學(xué)習(xí)的重點是四書五經(jīng)、唐宋詩文、諸子寓言等,晚到十五歲時才接觸到詞之一體,而興趣和天賦卻令他與詞結(jié)下終生不解之緣。顧隨二十歲時開始自學(xué)為詞。1927年三十歲時印行第一種詞集《無病詞》。隨著1928年夏《味辛詞》和1930年冬《荒原詞》的面世,顧隨已是蜚聲平津的“苦水詞人”。此時,他卻忽而“肆力為詩,擯詞不作”(《留春詞》自序)[1]卷一,第106頁,并于1934年秋印行了平生唯一一部詩集《苦水詩存》(與《留春詞》合為一冊)。1933年后,研究和創(chuàng)作的重心又開始轉(zhuǎn)向散曲和雜劇,“詩詞散文暫行擱置”(1933年10月2日致周作人書)[1]卷九,第4頁,成果則是1937年春印行的《苦水作劇》。盡管誓言“斷斷乎不為小詞”(《留春詞》自序)[1]卷一,第106頁,盡管立志“專力于劇曲之創(chuàng)作”(《濡露詞》小記)[1]卷一,第179頁,然而,詞的創(chuàng)作終究未曾停止,個中原因,用顧隨自己的話說:“詞也者,吾少之所習(xí)而嗜焉者也。憩息偃臥之余,痛苦憂患之際,定力既弛,結(jié)習(xí)為祟,遂不能自禁而弗為”(《濡露詞》小記)[1]卷一,第179頁。于是又有了1941年印行的《霰集詞》和1944年印行的《濡露詞》。
以上回顧的是顧隨的填詞經(jīng)歷。就時代背景而言,1941年12月,燕京大學(xué)被日軍封閉,顧隨轉(zhuǎn)而專任同為教會學(xué)校的輔仁大學(xué)。無論生活怎樣艱難,他始終堅持不去日偽控制的學(xué)校任教??箲?zhàn)期間,他的苦悶情緒時時流露在作品中,如“風(fēng)雨正凄凄,何處膠膠午夜雞”(《南鄉(xiāng)子》四首其三)[1]卷一,第148頁、“一度登高,一回念遠,一番垂淚”(《灼灼花》[日落蒼茫里])[1]卷一,第150頁,等等。“南國書來消息好,微笑,四山如畫散秋陰”(《定風(fēng)波》[昨夕銀一穗金])[1]卷一,第154頁,這是前線捷報傳來之后難掩的喜悅?!包S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爾許難”(《鷓鴣天》[不是新來怯憑欄])[1]卷一,第151頁,這是對抗戰(zhàn)終將勝利的渴望和信心。完成于1941年的雜劇《饞秀才》是顧隨托言明志之作,劇中的落魄秀才趙伯興寧肯住僧舍、教村學(xué)、喝白粥,也不摧眉折腰去伺候縣太爺;曲詞更有道:“我若是拿得動刀,我若是掄得動槍,到得那兩軍陣上,我也去入伍吃糧?!盵1]卷一,第344頁如此堅貞的心意,如此直面的表達,作者的精神和膽氣令人欽佩。此劇1941年刊載于地下抗日愛國組織華北文教協(xié)會編印的《辛巳文錄初集》。
就具體創(chuàng)作背景而言,《留春詞》之后,按時間順序由遠及近,以下三種創(chuàng)作活動或直接或間接會對《濡露詞》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一是和《花間集》。1935年底,顧隨假中在家養(yǎng)病,讀友人所送《花間集》,并擇《浣花詞》五十四首、《花間詞》五十三首、《陽春詞》四十六首而和之,輯為《積木詞》①《積木詞》收詞共153首,未印行,今存自序及俞平伯序各一、題卷尾詩6首,詞僅輯得49首。一卷。二是譜寫雜劇。按照自己的“五年計劃”,從1933起,顧隨在雜劇上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先后作《飛將軍》《再出家》《祝英臺》《馬郎婦》四劇各四折一楔子,1937年輯為《苦水作劇》;1941年10月完成《饞秀才》二折一楔子;1942年初譜成《游春記》兩卷共八折兩楔子,1945年編為《苦水作劇第二集》。三是撰著“詞說”。顧隨接納弟子滕茂椿的建議,“用語錄體一如堂上講課”[4]58,選辛詞二十首而為《稼軒詞說》,繼又乘興選蘇詞十五首寫成《東坡詞說》,之后還有說大晏詞的計劃,并已選得十首,惜未遽動筆而終成畫餅?!跺β对~》的創(chuàng)作,正值撰著蘇、辛“詞說”的間隙。以上幾種創(chuàng)作活動,大大豐富了顧隨的韻文理論和創(chuàng)作積累,使其在隨后《濡露詞》的創(chuàng)作上顯得更加駕輕就熟,更加自在從容。
顧隨作《濡露詞》的那兩個月,也是在“病中”。1943年9月2日,他在寫給弟子周汝昌的信中說道:“秋陰不散,心緒難佳,夜間每苦失眠。輾轉(zhuǎn)無憀,則口占小詞……”[1]卷九,第83頁這是《濡露詞》創(chuàng)作的最為具體直接的背景了,而這也注定《濡露詞》二十二首必將承載更多的情感與寄托。
自注本《濡露詞》題下,顧隨開宗明義:“要于苦水長短句中見苦水么?祗這是?!蔽覀児倘荒軓囊粋€人的作品中讀出許多內(nèi)容,而顧隨首先提示我們的是,《濡露》一集,足可見“苦水”其人,亦即他的思想和生活狀態(tài)。
依照慣例,顧隨常會擇兩句最能代表本集要旨的句子印在扉頁上,《濡露詞》扉頁題辭為:“篆香不斷涼先到,蠟淚成堆夢未回?!背鲎约幸皇住耳p鴣天·不寐口占》,其詞曰:
老去從教壯志灰。中年何事已長悲。篆香不斷涼先到,蠟淚成堆夢未回。 星歷落,霧霏微。遙山新月俱如眉。寒花無數(shù)西風(fēng)里,抱得秋情說向誰。
從教,任憑、聽?wèi){之意,起句說人老了志氣消磨本在情理之中。中年,又該持何種心態(tài)呢?接下來一句,在抄寄周汝昌的信中原作“不堪中歲已長悲”;稿本又作“中年早已自傷悲”,天頭注有“次句原作‘那堪中歲已長悲’,擬不改”;待到正式排印時所用即為“那堪中歲已長悲”。再三斟酌顧隨仍不滿意,1952年在自注本中又改作“中年何事已長悲”,注稱:“惟第二句弱,茲重改定,仍不佳,但已站得住了,即亦不動它?!迸c此前三者相比較,原本的“不堪”“那堪”被易之以“何事”——為何、因何?少了些“無奈”,多了重“追問”。那么“長悲”到底由何引發(fā)?“篆香不斷涼先到,蠟淚成堆夢未回”一句道出個中情由。結(jié)合作者當(dāng)時所處的時代和身世背景,不難理解,“涼”的不只是秋氣,“夢”卻是淪陷區(qū)人民光復(fù)的渴望。全面抗戰(zhàn)開始后,顧隨由于家累不得不滯留北平過著屈辱的生活。不少昔日同事、弟子相繼去了大后方,身邊除了老妻、弱女,可共談?wù)咴絹碓缴?當(dāng)此涼風(fēng)驟至之日、長夜不眠之時,胸中的苦悶愈發(fā)無處排遣,由此也就有了結(jié)尾處“抱得秋情說向誰”的嘆息。這是作者內(nèi)心苦楚形象而曲折的流露,又是堅貞心志深婉而凄美的表達。
《濡露詞》中,多處直接道及佛和禪,如《南歌子》(澹澹新秋月)中的“學(xué)參猶未會無生,何日橫擔(dān)楖櫪萬峰青”;《青玉案》(行行芳草湖邊路)中的“一龕燈火人垂暮,案上楞嚴(yán)助參悟,瓶缽單丁成苦住”;《鷓鴣天》(誰道先生老更狂)中的“羈身北地非吾土,稽首金天向法王”,如是等等。欲解詞中意趣,先須了解顧隨與禪的因緣。大約在他1929年到燕京大學(xué)教書后,依次讀過《傳燈錄》《五燈會元》等禪宗典籍。1933年其父顧金墀的去世,成為顧隨與禪最大之因緣,自此《法華經(jīng)》《楞嚴(yán)經(jīng)》《金剛經(jīng)》及《大乘起信論》等常備案頭?!抖U與詩》文中寫道:“當(dāng)此身心衰弱之時,才感到歷來所學(xué),并不能幫助自己渡此無可奈何之關(guān)頭。至此方思學(xué)禪,原意是即或不能在此中辟一大道,亦可稍睹光明也?!盵1]卷三,第386頁后不數(shù)年,日寇犯境,北平“八載淪陷”,生民“墜落胡塵”,由此益發(fā)“求道念切”。(《揣龠錄·從取舍說到悲智(上)》)[1]卷三,第434頁到1947至1948年間,顧隨曾應(yīng)張中行之邀,在其主編的佛學(xué)月刊《世間解》上連載談禪系列文章《揣龠錄》,用張中行的話說:“由分量重、反響多這方面說,列第一位的是顧先生這一篇?!?《顧羨季》)[6]136
作為教師,作為文人,禪學(xué)思想自然會流露在顧隨的課堂上和作品中。周汝昌在《〈蘇辛詞說〉小引》中的一段話不愧為知師之言:“凡是真正知道先生的,都不會承認(rèn)他的思想中受有佛家的消極影響。正好相反,先生常舉的,卻是‘透網(wǎng)金鱗’,是‘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其精神是奮斗不息、精進無止的。他閱讀佛經(jīng)禪錄的結(jié)果,是從另一個方面豐富了他的文學(xué)體驗,加深了他的藝術(shù)修養(yǎng)?!盵5]103來看一首《臨江仙》:
過卻中秋幾日,看看又近重陽。晚來扶杖且彷徨。九城低晚日,雙鷺起秋塘。 塵世依然黯淡,夢華取次輝煌。詩心禪定互低昂。不辭三折臂,從斷九回腸。
上片寫重陽節(jié)前的一天傍晚,作者扶杖來到什剎海邊,眼見日暮西垂,鷺鷥驚飛,一派蕭瑟。下片由景及情,聯(lián)想現(xiàn)實世界依然暗無天日,心中的期冀卻更加強烈?!拜x煌”的“夢華”激勵著“詩心”,“黯淡”的“塵世”啟發(fā)著“禪定”,“詩心禪定互低昂”,濟世之心與出離之念交替起伏,看似矛盾,實則相生相成?!叭郾邸?典出《左傳·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為良醫(yī)”。后以此喻歷經(jīng)磨難,方能造詣精深。“九回腸”,語本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是以腸一日而九回”。愁腸回轉(zhuǎn)旋繞,比喻憂思到了極點?!安晦o”是不推卸不躲避,“從”是從教,任憑。理想與現(xiàn)實最終歸結(jié)一處,化為行動的力量,作者的堅貞心志和擔(dān)荷精神于此彰明較著、擲地有聲。
在顧隨的詞作中,還有一種樂觀主義精神貫穿其中。盡管秋光“好似春光也斷腸”(《鷓鴣天》[誰道先生老更狂]),但是“后期無奈是佳期”(《鷓鴣天·秋日晚霽有作》)①《濡露詞》二十二首中,有三首以此“佳期”一句而足成之。另兩首分別為《浣溪沙·后期七字葉九以為佳再賦》和《臨江仙·后期七字意仍未盡再賦此章》。,絲毫弱化不了作者對美好未來的熱切期盼。這種“樂觀”,不僅緣于對勝利的信念,還有作為教師的責(zé)任。在課堂上,他講雪萊《西風(fēng)頌》中的詩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2]11他“以比興寄托為手段,把自己的精神負(fù)荷和痛苦、對祖國的節(jié)操和忠貞,交付學(xué)生,使學(xué)生能以靈犀相通,心領(lǐng)神會。”(楊敏如《永久的懷念》)[3]10
《南歌子》(澹澹新秋月)中,顧隨曾經(jīng)自問“何日橫擔(dān)楖櫪萬峰青”?②楖櫪:木名,即楖栗,可做杖。亦為手杖、禪杖的代稱。1943年8月27日顧隨致周汝昌信中說道:“‘橫擔(dān)楖櫪不逢人,直入千峰萬峰去’,吾讀《傳燈錄》《五燈會元》,時時見之,究是誰氏之句,卻從來不曾曉得。此刻揣摩,或是晚唐詩僧集中語?!薄赌相l(xiāng)子》(秋勢未渠高)中索性就地放下:“楖櫪橫擔(dān)無分在,飄飄,白袷風(fēng)吹過小橋?!贝┲咨鸟逝?飄然行走在銀錠橋上,這是顧隨日常生活的又一寫照。
作《濡露詞》時,顧隨住在前海西岸南官坊口二十號院,早晚有到什剎海邊散步的習(xí)慣,詞中幾次寫到此情形?!肚迤綐贰ぴ缙鹕⒉邞蚍麻愿梵w》一首尤其輕松可喜:
人天歡喜。更沒纖塵起。高柳拂天天映水,一樣青青如洗。 先生今日清閑。輕衫短杖悠然。要看西山爽氣,直來銀錠橋邊。
這首形制小巧言語通俗的小詞,有如一幀小照,形象而親切。同樣的場景、相似的情緒還曾出現(xiàn)在另外一首《木蘭花令·薄暮什剎海散策》中:“晚來風(fēng)定無塵土。扶杖過橋閑信步。愛他無限好斜陽,遍倚塘邊垂柳樹。山頭黯黯陰云聚,天外纖纖新月吐。流波止水兩悠然,要與先生商去住”。自注本在此首下注曰:“此詞是苦水自己屋里事也,呵呵?!彼^屋里事,是相對其前一首懷古詠史的《風(fēng)流子·舊恭定二邸見紅蕉作》而言;重要的是這“呵呵”二字,詞中蘊含的是一種怎樣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樂觀”,在九年之后的1952年、在徹底改天換地的新中國、舊作重溫時還得如此樂出聲來。
《濡露詞》之所以在顧隨諸詞集中成就為最高,就藝術(shù)層面而言,或可從以下幾點尋找答案:一,多年的韻文創(chuàng)作積累。從顧隨二十歲約1917年開始作詞算起到1943年,計有二十六年,此間創(chuàng)作重心雖時有偏移,但總以詞、曲、詩等古體韻文為主,幾種韻文形式的互相借鑒、相互影響必然也會豐富創(chuàng)作手法,提升創(chuàng)作水平。二,除了創(chuàng)作實踐,顧隨的本職是教師,且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教師,既善于演講,又善于解讀?;诮虒W(xué)需要對古典詩文的廣泛學(xué)習(xí)和深入研究,勢必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竭的思想和藝術(shù)、理論與實踐的源泉。而1943年秋間《稼軒詞說》和《東坡詞說》的撰著,更成為《濡露詞》創(chuàng)作直接的指導(dǎo)和營養(yǎng)。三,自古“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韓愈《荊潭唱和詩序》),顧隨創(chuàng)作《濡露詞》正當(dāng)秋涼時候,“痼疾漸深,又淪陷日久,水深火熱,故多凄苦之音”(自注本題識),這也當(dāng)是其詞更能打動人心的一個重要原因。除此之外,本文試從意象的選取和禪佛術(shù)語的運用兩個角度,考察《濡露詞》的表現(xiàn)手法和藝術(shù)特征。
顧隨的日常生活很簡單,無非讀書、寫書、教書,除了往來家和學(xué)校之間,便是到居處附近扶杖散步。《濡露詞》二十二首,創(chuàng)作時間既在秋季,地點又集中于什剎海(凈業(yè)湖)畔,所以選取的意象自然比較簡單而密集。我們大致可將這些意象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然景物,多為秋景;一類是人文景觀,都是舊觀。秋景中之遠景有“新月”“秋月”,有“晚日”“落照”“斜陽”,有“歷落”的“星”。近景有“高樹”“垂楊”“紫薇”“朱槿”“紅蕉”“芙蓉”“芳草”“寒花”,有“流波”,有“止水”,有“鷺鷥”。壯闊之景有“一帶遙山”,有“十里秋塘”,有“盲風(fēng)”“闌雨”“陰云”“霞彩”“滄煙”,有“霏微”的“霧”。細(xì)微之景有“殘蟬”“寒蛩”“黃蝶”“流螢”。舊觀則如“九城”“九陌”“帝宮”“舊苑”“會賢堂”“銀錠橋”,等等。如果將這些秋日里凄寒蕭瑟的景物置于關(guān)河淪喪的時局背景之下,無疑便具有了比興喻托的意味。
《濡露詞》用語的另一突出現(xiàn)象是多用釋家名詞,如“無生”“法王”“歡喜”“大千”“解夏”“成壞”等,亦受禪宗語錄影響,時而用到“(暴背茅檐太早)生”“(相伴西山)在”等助詞。但是,顧隨并不在詞中講禪理,這些名詞的作用只是客觀敘述情境狀態(tài)而已。顧隨自己在其談禪著作《兔子與鯉魚》①1947年6月起,顧隨陸續(xù)作《揣龠錄》談禪系列文章十二篇,連載于張中行主編的佛學(xué)刊物《世間解》月刊(第十二篇《末后句》因雜志???被張中行推薦發(fā)表在1950年2月印行之《覺訊》第4卷第2期)?!锻米优c鯉魚》即《揣龠錄》之第八、九、十三篇之合集。自序中亦曾言道:“禪人讀之,將嫌其非禪;非禪人讀之,又將嫌其太似禪也??嗨幌腧_人,頂門具眼底亦決不致為其所惑。但愿讀者于其非禪處有以得苦水底文心耳?!盵1]卷三,第459頁弟子滕茂椿在該冊跋文中闡明之曰:“兩部詞說,雖皆說文,而實致于道。茲之《兔子與鯉魚》二篇則專談道者矣,而其翦組之佳妙,文字之優(yōu)美,直似說文之作?!盵5]141以上雖在談“文”,于詞、曲、詩諸文體豈不然哉?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既要看到學(xué)禪對于顧隨為文、治學(xué)、授業(yè)全面而深入的影響,亦不得因此忽略他身負(fù)國仇、家累、病苦多重重壓所表現(xiàn)出的忍辱、精進、擔(dān)荷的修行功夫。此義可于下面兩首《南歌子》中略窺見之。其一:
澹澹新秋月,疏疏過雨星。夜深深院少人行。只有竹梢清露墜流螢。 寥落今宵意,悲歡舊歲情。學(xué)參猶未會無生。何日橫擔(dān)楖櫪萬峰青。
這是《濡露詞》開篇的第一首,乃是“夜深雨過無寐口占”,作于1943年8月15日,時《稼軒詞說》剛剛脫稿,顧隨“精神疲敝,眠食俱不能佳”(1943年8月16日致周汝昌書)[1]卷九,第81頁。那天是農(nóng)歷癸未年的中元節(jié),晚上一場雨后,月明星稀,人聲寂靜,院中只見一只飛螢撞上竹葉稍頭的水珠,一同滾落塵埃。在這樣一個格外清幽的不眠之夜,往歲悲歡不覺涌上心頭。學(xué)禪已經(jīng)十幾年了,可是仍然沒有會得“無生”的真諦,自己什么時候才能一如古德,橫擔(dān)禪杖,直入山林,無掛無礙,得到徹悟和解脫?這一首筆致清新的小詞,上片寫景,動靜得宜,下片寫情,意與境合。細(xì)節(jié)處,“只有竹梢清露墜流螢”中的“墜”字,在“濕”與“墜”之間曾經(jīng)斟酌再三,印本作“濕”,自注時又覺“墜”字更為恰當(dāng):“墜者,露也墜,螢也墜,一字雙關(guān),雖文法似不完備,而意致尚好,若作濕,便不如此生動?!闭\哉。
另一首也是《南歌子》,卻是《濡露詞》的最末一首:
雨洗新秋月,霜飛舊帝宮。何須高館落疏桐。九陌生塵無處不西風(fēng)。 病久詩心定,愁多道力窮。人間萬事等飄蓬。二十年前我已是衰翁。①此處有自注:“予廿六歲時曾有句曰‘身如黃葉不禁秋’?!鄙w出自1923年所為之《病中作》一首:“蟲聲四壁起離憂,斗室繩床真羈囚。心似浮云常蔽日,身如黃葉不禁秋。早知多病難中壽,敢怨終窮到白頭。我有同心三五友,何時酌酒細(xì)言愁。”
作于重陽節(jié)(1943年10月7日)后數(shù)日,就意象言,“秋月”“飛霜”“西風(fēng)”等秋景,“帝宮”“九陌”等舊觀悉集一詞;加之“病”“愁”“窮”,“飄蓬”“衰翁”等語,此章并無高亢的聲調(diào)、激昂的情緒,甚至有些悲觀、凄涼。然而作者于自注時又稱,此詞“用作前廿一章之總結(jié),不能不存”。相比前首,從時間上說,此首約在前首之后兩月,已是秋涼入骨;從空間上說,已經(jīng)出離自家齋舍,放眼古城舊都。作者以孱弱之軀,含悲忍辱,苦苦支撐,已是筋疲力盡。1943年9月22日,顧隨在致周汝昌信中說道:“噫!駝庵其真老矣夫,亟思學(xué)道,而情愛糾纏,解脫維艱,又所謂望道而未之見者與?昔年尚有豪氣,能擔(dān)荷,吃苦負(fù)重所不欲辭,比來衰廢之軀殆不可堪,如何,如何!”[1]卷九,第89頁
轉(zhuǎn)眼到了1952年,顧隨一病三年,此時剛漸痊愈,舊作重溫,感慨系之:
嗟嗟,時代轉(zhuǎn)易,既同飚輪,新陳代謝,亦似逐波。小道,豈同《廣陵散》,即絕響焉庸何傷。若乃賞孤芳,珍敝帚,局外旁觀,代為齒冷矣。顧年垂耳順,前路就迮,衰疾侵尋,須發(fā)皓然,假于是時,得見壯歲畫像,臂弓腰箭,牽犬呼鷹,能無惓惓?是則人之情也。(自注本題識)
顧隨學(xué)詞的啟蒙讀物依次是《留青新集》《白香詞選》《藝蘅館詞抄》和《六十名家詞》等,對其影響最大的是辛棄疾,余者為周邦彥、吳文英、朱敦儒、晏殊、歐陽修、蘇軾及秦觀、柳永、韋莊、溫庭筠、馮延巳等。
《濡露詞》中直觀可見的即涉及辛棄疾和晏殊、歐陽修、朱敦儒諸家?!朵较场?一片西飛一片東)序稱“日讀《珠玉詞》及六一近體樂府,借其語成一闋”,《珠玉詞》的作者是晏殊,“六一居士”是歐陽修的號;《清平樂》(人天歡喜)題為“早起散策戲仿樵歌體”,“樵歌體”說的是朱敦儒的作品。顧隨對辛棄疾自謂或有前生宿孽之緣,《稼軒詞說》自序中說:“自吾始知詞家有稼軒其人以迄于今,幾三十年矣。是之間,研讀時之認(rèn)識數(shù)數(shù)變,習(xí)作之途徑亦數(shù)數(shù)變……而吾之所以喜稼軒者或有變,其喜稼軒則固無或變也?!盵1]卷三,第3-4頁《濡露詞》中《破陣子》二首乃有感辛詞《鷓鴣天·徐衡仲撫干惠琴不受》而發(fā)對稼軒人品詞風(fēng)的贊嘆。前首有句:“要識當(dāng)年辛老子,千丈陰崖百丈溪,庚庚定自奇?!睂懥T“自誦一過,仍未見意”,于是再成一闋寫道:“落落真成奇特,悠悠漫說清狂。千丈陰崖凌太古,百尺孤桐蔭大荒,偏宜來鳳凰?!奔幢闳绱?仍有余憾,自注本評曰:“上二首,以苦水當(dāng)稼軒老子,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笨梢婎欕S對辛棄疾推崇之至,仰慕之至。
《濡露詞》中還有效周邦彥的兩首長調(diào),一為《風(fēng)流子·舊恭定二邸見紅蕉作》:
作者于此自評曰:“苦水于清真詞,曾下過一番工夫,此章稍露消息。”另一首是《燭影搖紅·重陽前一日賦》:
十里秋塘,鷺鷥孤起滄煙外。布鞋氈笠送斜陽,相伴西山在。涉水芙蓉漫采。盡荒荒、荷枯柳敗。一聲喚起,隔巷行來,黃華先賣。 憔悴蘭成,暮年辭賦多慷慨。看看明日是重陽,風(fēng)葉生天籟。早識韶光易改。更三千、大千成壞。眼前猶自,塵滿郊衢,云生關(guān)塞。
自評曰:“此章又是清真先生在苦水八識田中作怪。只起得尚好,后片愈寫愈糟,亦不見得像清真,縱使像煞清真,也不像苦水了也?!边@既是對此詞面貌的說明,也是其一貫的創(chuàng)新精神的流露。即如前面提到的那首《清平樂·早起散策戲仿樵歌體》,詞題雖說效法樵歌(朱敦儒),自注卻說“不必定似樵歌,要自有小小意致”,二者所傳達的藝術(shù)追求如出一轍。
顧隨這種不蹈襲前人的開拓創(chuàng)新精神,幾是填詞之始即有之明確信念①參見葉嘉瑩《紀(jì)念我的老師清河顧隨羨季先生——談羨季先生對古典詩歌之教學(xué)與創(chuàng)作》(《顧隨文集》代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月版,第792-796頁。。早在1927年所作《臨江仙·題納蘭〈飲水〉〈側(cè)帽〉二詞》中便有“自開新境界,何必似《花間》”之語。1930年盧宗藩(伯屏)在為《荒原詞》所撰序中言道:“人之讀《無病詞》者,曰是學(xué)少游、清真;讀《味辛詞》者,曰是學(xué)樵歌、稼軒。不知人之讀是集者,又將謂其何所學(xué)也?!髡吖桃蝗胃星橹疀_動而不加以遏止約束,而極其所至亦未必?zé)o與古人暗合之處。要其初,本無心于規(guī)規(guī)之摹擬,蓋假詞之形式而表現(xiàn)其胸中所欲言。當(dāng)其下筆,不自知為填詞,其心目中庸詎復(fù)有古人?惟其忘詞,故詞益工;惟其無古人,而后或與古人合也?!盵1]卷一,第96頁盧宗藩是顧隨摯友,知其性本“崛強奔放”,不愿見其“平淡蕭疏”,更恐其落入尋常窠臼、隨著年齡增長而漸趨“硬化,而衰老,而干枯”,以上皆當(dāng)是知人之論,肺腑之言。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樣一篇序文,也未嘗不能理解為顧隨本人借盧氏之口對庸評俗議的辯白和對自身的警示。在隨后的創(chuàng)作中、在后來幾部詞集的序跋中,這種自主的創(chuàng)新精神不斷延續(xù),不斷強化。輯印《留春詞》時,顧隨自云其作詞時“并無溫、韋如何寫,晏、歐、蘇、辛又如何寫之意”(《苦水詩存》自序)[1]卷一,第364頁?!斗e木詞》卷尾題詩其六復(fù)曰:“人間是今還是古,我詞非古亦非今。短長何用付公論,得失從來關(guān)寸心。”[1]卷一,第139頁及至晚年編訂《聞角詞》時,尚稱:“四十年來,填詞心儀稼軒,今茲所作,命意取材,頗能自有樹立,不為辛老夫子所囿,用是自喜。”(《聞角詞?!奉}記)[1]卷一,第195頁于稼軒且如此,遑論別家;于填詞也如此,其他復(fù)何言哉!
顧隨是現(xiàn)當(dāng)代中少有的以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為務(wù)的作家、學(xué)者之一,“苦水詞人”既稱著于當(dāng)時,也于近年受到學(xué)界和廣大詩詞愛好者的追捧。而一部《濡露詞》,堪為顧隨詞的代表。于《濡露詞》中,我們可以領(lǐng)略作者遣詞立意的深厚功力,可以感佩一介寒儒的風(fēng)骨節(jié)行,也可以讀出一個有血有肉的顧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