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航, 秦 楠
公正既是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核心價值尺度,也是實現(xiàn)完整的人的完整生活的價值根基。在社會層面,公正意味著關注每一個人的價值和尊嚴,致力于滿足每一個人的需要,從而確保人際信任和社會可靠;在個體層面,公正意味著通過引導人們正確處理公與私、群與己、義與利、理與欲諸種關系,令一個人在完善德性、健全人格的過程中展開自己作為完整的人的完整生活。然而,隨著公正在現(xiàn)實生活中越來越需要發(fā)揮秩序檢視和機制重組的作用,其作為價值觀卻顯得十分羸弱乃至闕如,社會個體對公共領域的無知、對公共事務的漫不經(jīng)心、對公共生活規(guī)則的漠視,無一不成為法治社會建設的羈絆。本文擬從闡釋公正作為價值觀的倫理意蘊入手,深入剖析法治社會的公正觀及其表征,并就學校如何在法治社會建設中基于青少年成長的社會場域去培育公正觀展開論述。
公正作為一種價值觀,具有兩重性:道性與德性。作為道性,公正是社會關系的一種應然狀態(tài),用以描繪體現(xiàn)此種應然特征的社會意識和社會秩序;作為德性,公正是個體的良知、良能,是個體對公正作為道性的把握和踐履,常懷公心、秉持正義、維護公平是其現(xiàn)實表征。公正作為道性和德性在實踐層面的統(tǒng)一,可達成文明社會的良性運轉和社會個體的心靈和諧。
公正,即為公平正義。在漢語中,“公”與“私”相對,“兼履無私謂之公”(《新書·道術》),有公務、公理、公道、普遍、公善之意,后又延伸出公權、公利等意?!罢保?、正平、不偏斜,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提到,“正,是也”,“是,直也”,“正”也涵蓋正理、合乎法則之意?!肮钡谋举|要求“正”當與善,“正”則從量與質方面對“公”進行限制,要求公的數(shù)量要均衡相稱。今人多將“公”與“正”連用,其實“公”自是“公”,“正”自是“正”?!肮笔切闹杏小疤炱健保罢笔呛脨旱脕怼爱斃怼??!捌埞徽?,則其好惡必不能皆當乎理;正而不公,則切切然于事物之間求其是,而心卻不公。此兩字不可少一。”(《朱子語類》卷二十六)在西方倫理思想史上,公正源于古希臘文“orthos”,意為置于直線上的東西,后又引申為公平正義的東西,演變?yōu)閷Α癹ustice”的理解,帶有“正義”之意。這雖然與中國古代的公正思想有些許偏差,但二者可謂形異質同,只是“正義”更加偏重“對等”“應得”:利之所失與利之所得對等或相稱,以及得應得之利或受應得之害,即為公正。國內學者在論及“等利害交換”時也認為:“公正的直觀是,一種行為得到相應的回報,或者一種回報來自相應的行為,也就是,使好有好報,壞有壞報,并且,好報只能來自好行為,壞報只能來自壞行為。這是一種完滿的對應關系。這是公正的基本內涵?!盵1]人們對于公正最俗常的理解就是“應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即為公正。
公正的意涵隨著時代變化而變化。時至今日,人們對公正的理解依然未能完全達成共識,也未總結出具有普遍意義的公正義理。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對公正的闡釋,似乎更像是在表達自己的一種感受,如感覺自己受到了公正或非公正的對待、自以為自己是一個公正的人,論斷頗為主觀,這種闡釋不會超出其生活視界和精神世界為公正確定的邊界。有學者甚至因而宣稱:“沒有人能夠客觀地和確定地知道什么是公正,公正也得不到證明?!盵2]
公正涉及諸種社會領域,體現(xiàn)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對于公正的理解,除了日常生活意義上的認識之外,還蘊含著社會利益分配的公平、國家制度法律設計的正義及個體正直而無偏私的品行,因而不同領域也各有側重。公正作為倫理學的基本范疇,其要義在于正義、公道以及公平正直、沒有私心,即為人秉承正義、公道,處事無私心、不偏袒,體現(xiàn)了道性和德性的雙重意義。在政治學中,公正更被視為重要的價值原則以及判定社會制度是否正當合理的價值標準,其核心內容是社會分配的“公正狀態(tài)”。而在哲學意義上,公正被視為對社會關系和人的生存方式之是非、對錯、善惡、美丑的一種追問,是人對人的本質特性的確認。
在現(xiàn)代社會,無限度的個體化與無邊界的自由正侵蝕著公正的倫理精神,公正的倫理意義淡漠,公正的同在、共有特征被遮蔽?!爱斘覀儼炎约和懈督o某種世界觀價值觀時,我們使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承擔了風險。我們所投身的價值觀將幫助我們決定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以及我們利用生命的方式?!盵3]感官主義、消費至上、自我中心使個人在追求自我滿足、自我實現(xiàn)中極易迷失自我,而公正的倫理精神的缺失終將使自我陷入無根之境,以至于令人類生產(chǎn)方式、社會生活領域、個體精神世界遭受巨大的倫理風險。
有鑒于此,公正作為一種價值觀,便需要傳遞其倫理精神,包括倫理意義的創(chuàng)生、體驗和認同,可將這種傳遞視為一種意義建構過程。公正的倫理意義的建構,需要衡量社會為個體提供的可能空間,因為它滲透在這種可能空間的制度倫理、規(guī)范倫理、人際關系的點滴之中,是公正的倫理意念演變?yōu)閷嵸|性的倫理觀念的過程。
在制度倫理上,公正倫理的核心在于分配公正與制度正義,即尋求普遍正義的社會分配制度,保證社會程序與行為秩序的合理規(guī)約,共享社會資源與勞動成果,扶助弱勢群體。在規(guī)范倫理上,公正是特定群體成員共享的一套關于是與非、對與錯、善與惡的價值信念,表現(xiàn)為“法則”,即萬事萬物的運行理則;它隱而不彰地存在于群體規(guī)范和社會習俗中,像一組看不見的齒輪,有條不紊地運轉,進而形塑社會的公序良俗。在德性倫理上,公正聚焦于公的普遍、全體之義,被視為個體的人格特質或美德;當我們期望一個人具有公正之美德,就意味著對他履行社會角色具有如此期待:能夠在公正信念的指引下,出于“公心”行“正道”,超越“一己之私”,做到不偏不倚、有恒負責。
公正作為個體價值觀,是一個人基于平等、正義原則,對客觀事物和人的行為結果的意義、作用、效果所進行的總體評價。公正具有時代屬性,公正作為個體價值觀也因而具有不同的時代意蘊,并通過個體在文化傳統(tǒng)、社會環(huán)境、教育活動中接收到的信息、知識和思維模式,在持續(xù)不斷的內化過程中建構起來。
在認知層面,公正作為價值觀,首先意味著平等。平等是人們較易感知且最為直觀的價值原則,表達了一種相同性概念:兩個或更多的人或個體,只要在某方面處于同樣的、相同的或相似的狀態(tài),他們就是平等的[4]。平等具有濃厚的比較意蘊,如一視同仁、以牙還牙等,便是極具民俗色彩并蘊含平等意義的公正。當我們說一件事是公正的,就表示不同的人或群體受到了平等的對待,在結果上獲得了平等的機會、資源與利益,具有事實評價與價值評價雙重特性。其次,公正更蘊含著正義。公正對差異具有包容性,因為不同的人或群體之間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于是,公正就不能不在平等的基礎上關注人和事件的差異性,在平等中找尋“適度”“比例”“應得”。再次,公正尤其關注基于平等、正義原則和程序的實踐。由瑟博特(Thibaut)和沃爾克(Walkert)提出的控制模型認為,人總是權衡并希望自己獲得最大化利益,并關注利益分配過程和最終結果,如果個體有機會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并獲得令自己滿意的結果,他將認為這是公正的[5]。以長遠眼光來看,公正的原則、程序能為個體提供形式上和過程上的保障,使每個人獲得長期意義上的有利結果。
在情意層面,公正作為價值觀,一方面體現(xiàn)著普遍意義上的人本主義精神,表現(xiàn)為尊重每個人的價值、滿足每個人的需要、維護每個人的尊嚴。正因為如此,公正作為價值觀能夠指導人們尊重人性的價值,尊重自己和他人。在行為結果上,這種尊重表現(xiàn)為滿足自己和他人對物質利益、群體關系、有意義生活的需要。在經(jīng)濟學意義上,公正是個體對權利、利益、資源等進行分配、交換、轉讓的合理性與正當性要求?!耙匆粋€社會是否公正就要看它如何分配我們所看重的物品——收入與財富、義務與權利、權力與機會、公共職務與榮譽等等。”[6]19公正作為一種指導分配的原則,不論分配什么、由誰來分配,其出發(fā)點都是人的需要。所謂公正是一種“應得”,這種應得就是以人的需要為基礎的,是對人的正當合理需要的滿足。另一方面,人雖生而平等,差異卻無處不在。于是,對于滿足每一個人的需要,公正作為價值觀雖然注重尊重每一個人,包括強者和弱者,卻更關注和關心弱者(社會最少受惠者),乃至讓弱者具有優(yōu)先性,以此減少其失落感或降低其相對剝奪感?!耙粋€缺乏正義感的人,一個除非出于自私利益和權宜之計的考慮否則就從不履行正義要求的人,不僅沒有友誼、情感和相互信任的聯(lián)系,而且也不能夠體驗到不滿和義憤?!盵7]在這個意義上,公正又隱含著關心、關愛的成分。
在行為層面,公正作為價值觀,一是注重原則,講求程序,強調公開、公議,是對行為的透明度、監(jiān)督度提出的要求。只有“公開”,才可能有監(jiān)督和制衡;只有“公議”,才可能形成“公意”“公論”;只有“公信”,才可能增進社會成員之間的互助與協(xié)作。二是強調對現(xiàn)實的超越,對“一己之私”的超越。一個人想要讓別人公正地對待自己,必先審視自己是否誠意、正心,當所秉持的行為準則無法讓自己產(chǎn)生明顯的獲得感、滿足感,也應具有為他人伸張正義或提供幫助的責任感、使命感,乃至自損或自我犧牲也在所不惜。
正因為公正作為個體價值觀所蘊含的知、情、行成分,它便可以幫助個體協(xié)調各種利益關系,保障個體穩(wěn)定、長久地獲得包含但不限于權利、利益、資源上的滿足。與此同時,人是社會關系的存在。每個人都能在社會中受到公正對待,又能在社會中公正地對待別人,這樣必然促進彼此之間的信任,并讓每個人可以確信,即使自己處于較低的社會地位,也不至于在真理面前失語,在權威面前失色,在資源配置、機會獲得、權利共享上孤立無助。基于公正價值觀而建立起來的這種社會信任,無疑又會激發(fā)個體的群體認同感、歸屬感,進而提升個體幸福感并增進全社會的幸??偭俊R虼?,從實質上看,公正作為個體價值觀,是一個人在以人為本的前提下,以平等、正義為原則,對個體或群體的“應得”所進行的理解、判斷、評價和選擇。
法治藉由理性、根據(jù)事物關系的必然邏輯而生發(fā)出的體現(xiàn)權威與正義的規(guī)則體系,法治社會通過這種規(guī)則體系來統(tǒng)領制度法律、規(guī)范習俗、藝術宗教諸領域。公正觀作為法治社會的共識性價值觀念,應體現(xiàn)法治社會的根本特征,并為全體社會成員所接受和認同。
西方傳統(tǒng)社會的公正觀,主要基于亞里士多德的德性倫理立場。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公正是唯一與他人相關的“最完滿的德性”,“是一種所有人由之而做出公正的事情來的品質,使他們成為作公正事情的人”[8]。公正是智慧、勇敢、節(jié)制的協(xié)調者。此種思想影響至深,中世紀的公正觀也依然如此,只不過因信仰高于理性,公正的權威就更加倚重于教會而非人的理性[9]。隨著自然主義的逐步興起,信仰與理性“友好分離”,公正觀建基于人的自然本性之上,公正逐漸演變成一種利益分配原則,公正原則即為自然正義。然而,自然正義無法克服其抽象性和絕對性,又無實證法相伴,致使公正始終帶著“伊西斯面紗”,陷入超驗、形上之境。及至近現(xiàn)代,隨著自然法思想的深入人心以及人們對利益、對權利的關注,西方社會漸次出現(xiàn)功利主義公正觀、自由主義公正觀、德性論公正觀三種進路[6]117。三者都極力探究適用于所有人的普遍正義。
中國古代也存在自己的“自然法”,表現(xiàn)為對人倫和諧、天人合一的愿景及追尋。早在春秋時期,“義”便有了公義、公正的意思。有關公正的觀念,更集中蘊含在經(jīng)典儒家的義利觀和公私觀之中。在儒家思想中,公正就是公平正直、合于天理、消除私心,如此“存天理,滅人欲”便可達成。程朱在承認不能完全否定利、利不可不要的前提下,尤其主張“利生于義”“利從義中來”,甚至“以義為利”。他們更以公私釋義利,“義與利,只是個公與私也”(《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七),進而提出“人只有一個公私,天下只有一個邪正”(《朱子語類》卷十三)的主張,以至于“以公滅私”成為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目的[10]。盡管明清之際出現(xiàn)了重功利的義利觀,并為“人性自私”留下了一席之地,也有人提出建立“公法”制度以替代“一家之法”的主張,但其現(xiàn)實影響十分有限。相比于西方,中國古代的公正觀實則用以反映和維護禮俗社會的道德要求和倫理秩序,尚不具備基于自然法的平等、正義之意涵。
時至今日,法治經(jīng)由多元而復雜的演進,已成為現(xiàn)代社會普遍認同的治理模式和當然秩序。法治社會以基本人權為基礎,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為準繩,以滿足人的需要、維護人的自由和尊嚴、促進社會的進步和繁榮為鵠的。法治社會的公正觀具有如下特征。
首先,法治社會的公正觀以平等為基本前提,以個人幸福和社會正義為目標,致力于保障每一個人的權利、利益和尊嚴。它主要有兩層含義。其一,平等的公正。這種平等不關乎平均主義和民粹主義,而是基于人的自然性、個體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由遺傳素質和先賦身份所造成的差異不可避免,但這并不影響每一個人在自然權利、人格尊嚴上的平等,即所謂“眾生平等”“天賦人權”。其二,自由的公正。一方面,公正觀指導人們全面而自由地發(fā)展,維護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并履行自己當盡之義務;但個人的這種自由并非絕對,個人的自由,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為自由,公正必須出于并致力于社會正義。另一方面,意愿性和意志力也是自由的體現(xiàn)。法治社會的公正觀表現(xiàn)為每一個人的公正信念,這種信念既是對公正作為主體人格的崇尚——公正觀念植根于心且公正行為堅定不移,又是對法律作為公正載體的信奉和遵從——法律維護公正、伸張正義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其次,法治社會的公正觀具有超越正義的互利性,是介于純粹利他主義和純粹利己主義之間的德性[11]。正義性是公正的自然屬性,而保證個人最低利益底線的互利性,卻是公正的人性根基。法治社會的公正觀,正視趨利避害、求樂避苦、自我保存的自然本性,尊重和維護“一己之私”,但不將自己與他人、公與私作為對立的兩面,摒棄“人對人是狼”的論斷,注重“一己之私”的互利性、“群體之私”的公共性以及“一己之私”與“群體之私”的統(tǒng)一性。當不同利益之間發(fā)生沖突乃至對抗時,這種公正觀能夠通過人的意志把握公與私、人情與正義的界限,調節(jié)和支配人的行為,從而實現(xiàn)人與己的互利、群與己的統(tǒng)一。
最后,法治社會的公正觀具有超越理想的實踐性。公正觀具有理想的形態(tài),反映人們對純粹美好生活的覺識和向往,但公正并非某種終極目標或狀態(tài),而是一種不斷實踐著、實現(xiàn)著的活動過程和行為特征。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是根據(jù)現(xiàn)實的生活基礎與獲得的實際利益討論公正,做出自認為公正的判斷、選擇并付諸行動,體現(xiàn)了社會個體對于公正的追求。法治社會建設的旨趣就在于,一方面,理解和尊重每個人對于公正的認識和選擇,并引導人們去認識、去發(fā)現(xiàn)達成公正的條件和路徑;另一方面,要在理想的公正觀指引下,基于一定時期社會發(fā)展的基礎、條件和水平,健全和完善體現(xiàn)公正精神的法律制度和體制機制,創(chuàng)造有利于實現(xiàn)公正的條件,營造有利于激發(fā)個體實現(xiàn)公正愿望的氛圍,鼓勵每一個人為謀求公正而付諸行動并為實現(xiàn)公正而努力。
除了上述屬性之外,法治社會的公正觀還具有獨特的個體表征。由于存在個體中心化特質,人們對公正具有不同的需求傾向,關于公正的看法和感受以及看待公正的范型和定勢也不盡相同,比如有的人從利益均衡角度呼吁公正,有的人則從自然本性出發(fā)高揚公正,由此彰顯了不同個體的獨特性和個體之間的差異性。盡管如此,個體作為社會成員,通過交流與互動,依然可以在公正觀上達成共識。這種共識帶有明顯的社群特性,即在公共領域或想象的共同體中,有一個理解公正的基本框架,個體希望被他人當成公正的人加以對待,同時也希望自己獲得最大程度的公正。在達成這種共識的過程中,公正促生了個體的群體歸屬感和社會信任感,以及伴隨義務感、責任感而來的對公正行為的贊同與支持或是對不公正行為的厭惡與反對[12]。也就是說,在法治社會,一個善良而公正的人總能基于平等、正義原則,把握住公正與不公正的基本界限,處理好權利與義務、自由與責任的關系。
在法治社會中,個體公正觀是主體歷經(jīng)公正或非公正事件、激發(fā)公正沖突并結合自身需要而逐步建構起來的。這一建構過程主要涉及內生機制、社會場域和學校教育三方面。
公正觀建構的根本在于價值觀的個體內生機制。對于這一機制的深入探究,存在理性主義和直覺主義兩種主要進路。理性主義注重個體對社會事件的道德思考,強調培養(yǎng)以道德判斷能力為標識的“公正理性”,以道德認知發(fā)展理論和社會認知領域理論為代表。道德認知發(fā)展理論立足于個體的道德認知,致力于研究兒童的公正觀發(fā)展水平,科爾伯格提出的“三水平六階段”理論影響尤為廣泛且深遠。與此不同,社會認知領域理論注重從“個體道德發(fā)展是個人與環(huán)境交互作用的結果”這一立場出發(fā),探討道德發(fā)展問題。該理論把社會生活中的諸種社會事件區(qū)分為道德事件和習俗事件,認為個體對二者的思考有不同特點,道德就是對公平、他人利益、權利等的認識[13]。就公正觀的形成而言,該理論的大量研究表明,兒童大約在2—3歲時就能對生活事件中出現(xiàn)的傷害、幸福、公正、權利問題做出是否道德的判斷。并且,兒童關于道德的概念會隨著年齡增長而發(fā)生改變,“與年幼兒童相比,青少年中期的兒童更加贊同,道德領域問題也包含對人產(chǎn)生心理傷害的公平、利益和權利的問題?!盵14]
與理性主義不同,直覺主義更傾向于公正是一種主觀感受,特別是在信息不確定的情況下,公正偏好、公正敏感性、公正世界信念等非理性因素將直接作用于公正判斷并影響最后的行為結果。個體判斷社會事件公正與否,涉及個體的內部動機與認知過程,特別是在信息模糊的情況下,如果他人的所得恰好是自己的所失,就會引發(fā)“非理性”的公正判斷,誘發(fā)偏見、威脅、刻板印象,產(chǎn)生不公平的感受[15]。
在人、行為和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上,人們對于社會事件公正與否的判斷,離不開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離不開具體的生活場景,社會場域因而極大地作用于個體公正觀的形成。其中,基于共同的情感歸屬、自然意愿下的共享交往方式、公共規(guī)則而結合起來的共同體及其群際關系的影響尤為直接而深刻[16]。人們往往注重從認識論或情感論出發(fā),在理性和直覺的雙重維度上探討個體公正觀的形成,卻較少關注群體身份、群際關系、群體附屬資格等因素之于公正觀形成的影響。其實,個體公正觀的形成,與其歸屬群體、社會角色、社會階層等有著密切關系。除了深受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之外,人們因社會階層及其差異、職業(yè)及其分工、群體位差及其感受等,往往對于同一種社會事件持有不同的評判標準,繼而獲得不同的公正感受或體驗,這種差異在一定范圍內是合理的、正當?shù)摹5?,一旦這種差異超過某種界限,就容易導致個體的認知失調,進而可能產(chǎn)生某些過于偏激的態(tài)度或行為,如仇富心理、消極怠工、拉幫結派等。以互聯(lián)網(wǎng)為標識的信息時代的到來,更是加速了不同社會場域的超時空聯(lián)動。網(wǎng)絡平臺(微信群、QQ群、微博等)既可能是每個人即時表達、分辨是非、堅守正義的自主空間,也可能是滋生偏見、扭曲價值觀的“異形土壤”;而利益驅動下的自媒體,可以促使關乎公正的社會事件持續(xù)發(fā)酵,個體隨時隨地接受來自他人的影響、檢驗與評判,無形中既可能強化個體的群體意識、權利意識和利益立場、意見立場,也可能給社會帶來某些形式上的或實質上的公正危機。
從道德直覺上看,公正具有作為先天意識存在的可能性。盡管如此,個體公正觀的形成僅憑借直覺或天性卻是遠遠不夠的。現(xiàn)代學校是具有價值特性和公共品格并充滿人文精神的專門化、專業(yè)化組織,指導和幫助兒童確立道德(或價值)觀念是其中心任務。在法治社會中,學校教育自然而然地成為個體公正觀建構的必由路徑。一方面,學校以人是社會性的存在為前提,立足于兒童成長的社會場域,從他們的生活實際和個體經(jīng)驗出發(fā)展開道德教育,通過多種方式呈現(xiàn)社會事件和生活經(jīng)驗,讓兒童去發(fā)現(xiàn)、去感受、去體驗社會生活中的公正及其意義;另一方面,學校又超越世俗的社會場域和具象的個體經(jīng)驗,致力于喚醒兒童內心深處的向善心和正義感,并經(jīng)由個體價值觀形成的內化與外化機制,讓兒童在認識、行動、反思中對既有觀念加以擴充和提升,進而確立和堅定公正信念。
中國社會正處在法治社會的建設進程中。法治社會建設中的公正觀培育,既需要理解法治社會的根本特性和公正之于法治社會的特別意義,更需要從法治社會的公正觀及其特性出發(fā),把握公正觀建構的內生機制、社會場域和價值觀教育的基本原理三個方面。從學校教育的立場看,公正觀培育的核心在于,分析和運用個體道德成長的社會場域,將群體內置于個體之中,激活個體的社會認同機制,促進其自主建構。
對于公正作為價值觀的培育,不同理論有不同的主張。以理性主義為特征的道德認知發(fā)展理論,立足并寄望于人的純粹理性,注重經(jīng)由兒童的道德思考和道德討論來提高道德判斷能力和水平,從而形成具有普遍意義的公正觀念;以個人主義為特征的價值澄清理論,則注重兒童的道德思考和道德體驗,強調經(jīng)由交流而做出的公正選擇,并依照此種選擇堅定地行動。二者雖然差異甚著,卻都極力淡化成人教導和環(huán)境熏染之于公正觀形成的重要影響。然而,在消費主義、享樂盛行、價值多元的現(xiàn)實世界中,個人基于純粹理性而形成的公正觀卻是如此之脆弱,在個體主義、自我中心面前甚至不堪一擊。有鑒于此,從價值觀之于生活實踐的指導意義上看,在法治社會建設中培育公正觀,學校德育除了秉持理性之于價值觀建構的不可或缺性這一基本立場,以及注重公正觀作為理解能力、判斷能力、評價能力、選擇能力的培養(yǎng)之外,還需要更加注重公正觀形成的社會場域,注重社會個體在社會場域中獲得的公正體驗,從而令社會個體在認知、體驗、行動三者交互作用的過程中形成公正觀,并努力促進公正觀化作個人的公正品格和行動能力。從德性倫理出發(fā),“積極心理學之父”塞利曼(Martin E. P. Seligman)領導的項目團隊在編制《優(yōu)良品德與美德分類手冊》時,便將作為美德的公正區(qū)分為集體責任感、正義、領導力三種優(yōu)良品德[17]。
社會場域是一定時空背景下影響個體或群體的諸種因素及其相互關系,是一種內含力量的、有生氣的、有潛力的存在,以社會大環(huán)境(意識形態(tài)、法律、文化、社會階層等)和社會小環(huán)境(生活場景、活動背景、成長空間等)呈現(xiàn)于社會個體的生活實踐之中。在生態(tài)系統(tǒng)理論中,前者被稱為宏系統(tǒng),后者被稱為微系統(tǒng)和中系統(tǒng)[18]。法治社會建設中的公正觀培育,除了遵循價值觀教育的基本原理之外,一方面要立足于宏系統(tǒng)去把握公正觀教育的價值根基,明確目標定位,選擇教育內容,擷取教育素材;另一方面要充分關注微系統(tǒng)和中系統(tǒng),將群體內置于個體之中,遵循個體的社會認同邏輯,指導和促進社會個體在社會場域中自主建構公正觀,并令公正觀生發(fā)出基于平等性、差異性的關系性品格和能力。
從宏系統(tǒng)(宏觀的社會場域)來看,“情本體”依然是當代中國社會的基本特征,是法治社會建設的文化基因。在生活實踐中,這一文化基因集中表現(xiàn)為:對社會公正原則的確立和把握往往以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為直接依據(jù),把“應得”局限于感性需要和現(xiàn)實滿足;個體的公正判斷和公正選擇往往基于人際關系的親疏、遠近,遵循“愛有差等”的原則。這種“情本體”之于法治社會建設的羈絆在于,道德容易屈從于習俗,法理容易屈從于人情,公共利益容易屈從于私人利益,以至于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相混淆,人情世故挑戰(zhàn)法治精神。在此種社會場域之下,公正觀培育便必然在情與理之間遭遇道德兩難:以普遍法則去釋“正”、行“正”,自然體現(xiàn)法治之本義,卻可能無法達成現(xiàn)實生活中基于“情本體”的公正效果或效用;以人倫之情去“度”正、以權威之力去施“正”,雖然遠離道義、有違法治精神,卻可能令公正效果或效用立竿見影,并易于達成人際和諧和社會安定,似乎更加合乎“情義”。對此,法治社會建設中的公正觀培育必須在價值根基和目標、內容上進行調適,以實現(xiàn)對社會場域中“情本體”的超越。
在價值根基上,公正觀培育需要由“情本體”轉向“理本體”,堅定公正信念。這種“理本體”的公正觀并不否認社會個體作為人倫關系的存在和人情作為社會關系的紐帶,只是更加關注社會個體作為完整的人的雙重社會身份——基于親情、愛情、友情的私人身份和作為社會群體成員的公民身份,且從根本上更加注重后者,因為公正作為一種協(xié)調社會關系和彼此“獲得”的價值觀,是以個體的群體成員資格為基本前提、以個人或群體行為的合理合法為直接依據(jù)的。公正觀培育由“情本體”向“理本體”的轉向意味著,價值視域的焦點由私人領域轉向公共領域,價值生成的機理由經(jīng)驗本位轉向理性建構,價值實現(xiàn)的路徑由關系主義支配轉向關系理性引導。在這三重轉向中,促進公正認同、筑構公正信念是關鍵,因為公正認同使社會個體自覺接受公正觀念,自愿產(chǎn)生公正行為,而公正信念則是理性約束并升華情感的內在力量。
“理本體”的公正觀又是以個體頭腦中的共同善為前提、為指引的,即個體在每一次復雜或特殊的道德情境中做出出自自我意愿的公正選擇,這種自我意愿都是以不損害共同體利益為前提、以共同善為標準的[19]。所以,在教育目標和內容上,法治社會建設中的公正觀培育要從這樣兩個側面入手。一是要堅守共同善和公共價值立場。充分考慮兒童成長的社會場域,凝聚公正作為核心價值觀的共識并使之植根于心,尤其是確立以法律、規(guī)則體現(xiàn)共同善和公共價值的公正信念,奉行以法律、規(guī)則作為公正載體的運行法則,注重培養(yǎng)以平等和正義為內核、以尊重和關愛為紐帶、以義務感和責任心為驅動力的公正品質和公正能力。二是要致力于培育具有公正品質和公正能力的現(xiàn)代公民。一方面,著眼于培養(yǎng)社會個體基于平等性、差異性的角色意識,使其知道并感受到每一種社會角色所需承擔的義務和責任;另一方面,著眼于明確公、私界限,把公共身份和私人身份、公共利益和私人利益、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區(qū)分開來,使社會個體形成基于公、私之分的規(guī)則意識[20]。
如前所述,與宏系統(tǒng)相比,社會微系統(tǒng)、中系統(tǒng)作為社會場域,對個體公正觀的形成具有更直接、更深刻的影響。這是因為,在微觀的社會場域中,社會個體的態(tài)度、價值觀、能力、興趣、愛好、需要等,無不涉及與其他群體成員在活動與交往中的比較、合作、競爭[21]。社會個體在社會群體中處于何種位置、享有何種群體成員資格、擔負著何種伴隨群體成員資格而來的身份期待以及是否認同自己所處的社會范疇和所具有的社會身份,決定著個體享有積極的公正觀還是虛假的公正觀。同時,社會個體在社會群體中是受到認可、期待、表揚等積極關系的影響繼而融入群體,還是受到嘲笑、懲罰和排擠等消極關系的影響繼而逃離群體,也可能令社會個體形成截然相反的公正觀。正是經(jīng)由社會場域中“個人-群體”的此種互動,個體公正觀才得以建構。
因此,法治社會建設的公正觀培育不應僅將社會場域看成一種外在的影響因素,更應視之為個人與群體相生相息的活動空間;不僅要關注社會個體的認知、情感、想象、行動,更要將社會群體內置于社會個體中,探究個體實現(xiàn)社會認同的內在邏輯和作用機理,由此凸顯公正觀的情意屬性和行動屬性,使公正事實和公正價值在生活實踐中得以統(tǒng)合。它要求學校教育應設法做到:一是基于個體的社會認同邏輯,把有限理性(判斷、選擇等)產(chǎn)生的認識和非理性(情緒、感受等)產(chǎn)生的偏好相結合,逐漸啟發(fā)他們意識到自己作為社會個體基于權利與義務、基于共同體生活,與他人、社會之間形成的共生共榮關系,尤其是意識到現(xiàn)在或將來在扮演社會角色時自己作為群體或組織一員對于群體或組織所應承擔的義務和責任,并引導他們學會在履行義務和責任中、在營造尊重和關懷氛圍中建立彼此之間的這種良善關系;二是基于個體的社會認同機制,通過問題討論、價值分析、情景體驗、社會調查、實踐反思等,使個體形成公共意識、養(yǎng)成公共精神,使融匯知情行要素的公正觀轉化為個體的人格特質和行動能力,促進個體成長為具有自主精神、獨立人格的幸福追求者、實現(xiàn)者,成長為具有責任意識、擔當精神的現(xiàn)代公民。
與之相關的是,只有當社會個體在群體或組織中獲得相應的群體成員資格并扮演不同角色時,他們才可能對群體或組織產(chǎn)生依戀感、獲得歸屬感,群體或組織成員之間才可能充滿信任感,彼此之間的關系才可能變得親密,個體公正觀才可能轉化并凝聚為社會個體對于群體或組織的義務感、責任感,以至于逐漸形成全體群體或組織成員所共享的價值、文化、信念,使群體或組織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共同體。因此,在制度上、法律上加強群體或組織作為共同體的建設,對于法治社會建設中的公正觀培育而言尤為必要和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