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夏瑩,劉勁松
(江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民國時期,學者關于女性與圖書館職業(yè)關系的認識,歸納起來,主要有三種觀點:一是認為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二是強調兒童圖書館需要女性館員;三是認為女性不適宜從事圖書館行政管理工作和學術研究。了解這些觀點的分野,對促進民國時期的圖書館學研究不無積極意義。
民國時期,眾多學者提倡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梁啟超和杜定友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梁啟超較早提出了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的觀點。1922年4月1日,梁啟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演講中提出:圖書館管理學是女子適宜的優(yōu)勢學科,應特別注重。[1]他認為男女天賦沒有差異,男子所能學的學科,女子也能學。不過女子天生精細和誠懇,具備管理圖書館最好的素質。女子在圖書館中工作,不但能讓圖書館中的秩序格外整肅,還能令閱覽者在精神上得到無形涵養(yǎng)。因此,他“盼望這種職業(yè),全部或大部分由女子擔任”。[1]女性的精細、誠懇等特點,成為其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的優(yōu)勢所在。梁啟超關于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的觀點,并非說說而已。其次女梁思莊于1930年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圖書館學,成為民國時期的圖書館學專家。梁思莊選擇圖書館學以及從事圖書館職業(yè),與梁啟超不無關系。①
杜定友對女性與圖書館職業(yè)關系的認識更為全面深入。1928年,他撰寫的《圖書館與女子職業(yè)》詳細闡述了這一觀點。[2]首先,他認為從事圖書館職業(yè)是女性的責任問題。圖書館有發(fā)揚文化、普及教育的責任。他表示:“這種工作,非但女子可以擔任,而且又是應該擔任的”,[2]女性應該和男性一起,共同推動圖書館事業(yè)的發(fā)展,責無旁貸。其次,杜定友從女性的性格特點出發(fā),提出女性更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沉靜。他認為,圖書館工作比較沉靜,因此世界上的圖書館職員以女子為多。二是整潔。圖書館內的一切工作都要井井有條,不能有絲毫馬虎,這種性質以女子較為適宜。三是耐久。他指出,管理圖書館的人當有持久的美德,不能有“五日京兆”之心,這一點男子很難辦到。而女子能夠久安于位,因而女子在圖書館工作最為適宜。四是溫和。他強調,圖書館員要有溫和的態(tài)度,平心靜氣地接待讀者,不可粗暴強硬,女子在這方面有優(yōu)勢。因此,杜定友提出,“就圖書館的性質而言,女性是很適宜的”。[2]最后,他指出圖書館職業(yè)對女性來說是個機會。一則圖書館是新近事業(yè),需要人才;二則女子職業(yè)解放,要求男女平等。他說:“我們所要求的是男女在社會上要有相當的地位,那么女子服務于圖書館,在社會上,也有莫大的貢獻”;三則當時中國的圖書館事業(yè)還很落后,國內從事圖書館事業(yè)的女子還不滿十余人,而圖書館學畢業(yè)的人,全國只有男子九人,女子一個也沒有,女子可以服務于圖書館的機會較多,前途希望正無限量。[2]
不僅如此,杜定友進一步指出,女子從事圖書館職業(yè),閑時多看一些修身益智的書,她們的生活會更好一點;當母親的,可以引導兒童到圖書館,選擇相當的書籍,對于教育上也有重要的關系;坊間印刷劣等性質的圖書,對于讀者個人身心、社會文化都有妨礙,而女子從事圖書館職業(yè),可以勸導改良。[3]圖書館職業(yè)對女性的價值已經拓展到生活品質和教育延續(xù)等方面。[4]
梁啟超和杜定友,都是我國圖書館界的精英。盡管出發(fā)點并不相同,但殊途同歸,他們均認為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除了他們,公開宣傳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的學者比比皆是。1930年,上海地區(qū)頗具影響的圖書館學者陳伯逵提出圖書館事業(yè)于女性最合宜;[5]同年,張逸菲也提出:“女子做圖書館管理員,實在是再好沒有的事……因為待人接物、編排書籍號碼等,實在是最需要性情溫柔,天性好靜的女子來得易于收效??!”[6]
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的觀點亦得到了行業(yè)協(xié)會的認可。1929年,近代中國最為著名的全國性圖書館專業(yè)協(xié)會——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第一次年會在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召開。鄭婉錦在會中提出圖書館應多用女職員案。其理由是婦女心細耐勞,管理極負責”。大會議決通過,具體辦法為:“由本會通函各圖書館,請盡量聘用女職員”。[7]此案表決通過,顯示女性在圖書館職業(yè)中的地位得到行業(yè)協(xié)會的認可。
地方圖書館協(xié)會同樣有類似的認識。1930年,上海圖書館協(xié)會在全國職業(yè)教育會議上提出的“提倡圖書館職業(yè)案”稱:“現在各種職業(yè),人頗注意,獨圖書館職業(yè),關心者極少,所以圖書館界,極難得相當管理之人,而圖書館事業(yè)亦因此不振。實圖書館職業(yè)之地位,至為清高,而極有興趣,歐美各國,更為重視,且于女性最是適宜”。[8]這并非上海圖書館協(xié)會的職業(yè)偏好,而是一種普遍的認識。
圖書館在聘用職員時,一般沒有性別歧視。1929年,《時報》上刊載了一則《聘請圖書館管理員》的消息,稱:“上海圖書館協(xié)會近受本市某圖書館之委托,聘請圖書館管理員三人,須具分類編目之經驗,如有自問勝任而愿就者,不分性別,可經向該協(xié)會面洽,或開具履歷書,經寄上海中華路民立中學圖書館內該協(xié)會亦可”。[9]1929年,我國女性的社會地位并不是太高,“不分性別”一詞,明確表示圖書館在聘任時沒有性別歧視,能夠接受女性館員。
不僅如此,更有圖書館明確要求女性擔任圖書館主任。1935年10月24-25日,《申報》刊登《聘女性圖書館主任》廣告,稱:“某女中擬聘女性圖書館主任一位,須有圖書館學并經驗者為合格。合則函聘,不合不復”。[10]
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的觀點是基于女性的個性特點,包括沉靜、耐久、和藹、細心等。這一觀點與女性館員的認識不謀而合。有女性館員表示,圖書館“本身就是一個恬靜、細致、廣博深沉的工作場所,這個工作對于女性較為適宜”。[11]
女性館員對圖書館職業(yè)具有強烈的認同感。署名“碧茵”的女性館員說:“為了更多人的需求和便利,我們把自己的時間、精力完全耗在編目、分類登記等枯燥的工作上,為大多數人謀幸福,總是快樂的事,雖說這事還說不上為大眾謀幸福,但頂少算得一點貢獻,為了這神圣的貢獻,我一分不敢忽略自己的任務。[12]雖然大多女性館員不像馮陳祖怡、陳頌、曾憲文等為人所熟知,但是她們在各自的崗位上默默耕耘和奉獻,平凡卻不平庸,亦是圖書館職業(yè)亮麗的風景。
民國時期,關于女性與圖書館職業(yè)關系的認識,另外一種觀點出現更早,影響也更為深遠,那就是兒童圖書館需要女性館員。
1912年,章錫琛介紹公共圖書館附設兒童圖書館時表示:“以女子管理其事,時時為讀者之誘導、圖畫之說明及有益之談話,以獎勵之,則兒童皆將舍其游戲而以讀書為可樂”。[13]這是我國學者首次提及兒童圖書館館員問題,并建議以“女子管理其事”。至于任用女性的理由,該文并未說明。
1925年,蘇耀祖在論及兒童圖書館館員的任職資格時提出,只有“性情和平,諳熟兒童心理和教學法且耐于和兒童為伍的先生或女士”,[14]才能勝任此職。這里,蘇耀祖把女士和先生置于同等地位,認為他們都可以在閱讀指導、圖書選擇、館舍布置等方面發(fā)揮作用,客觀上肯定了女性勝任兒童圖書館的工作。盡管他提出的男女均可具備,并未突出女性的特點,然而,他將“女士”與“先生”平等對待,這一提法本身即為一種進步。
1926年,杜定友提出,兒童圖書館館長或館員以女性為宜。他認為,“兒童圖書館館長和館員,大部份時間都花費在閱覽室內。一切編目登記諸手續(xù)大都是由公共圖書館的編目部代庖的。主任或館長與館員以女子為宜”。[15]但他并未說明女性更為勝任兒童圖書館館長或館員的理由。
曾憲文從兒童圖書館的職位要求出發(fā),認為女性更為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她強調,兒童圖書館館員一職,不是任何人可以擔責的,最好這位館員要有普通知識、專門訓練,而且愛好兒童者,他應當明了兒童心理及教育學原則;有兒童文學的知識和興趣,并且要性情溫和、舉止文雅、辦事誠懇、心志皎潔,不以感情作事,不帶驕傲氣概,視兒童如子女弟妹;然后才能引導兒童,與兒童以良好模范。進而指出,“據英美各國兒童圖書館的經驗來看,處理館務以婦女為最宜,因此兒童圖書館館員大多選用機敏,有健全教育以及氣質馴良的婦女。希望我國婦女以及也能接踵而起,對于兒童圖書館多加研究,來輔助這些小國民?!保?6]
劉自昭的看法與曾憲文較為一致。她表示,館員必須要愛兒童,也能得兒童親愛;懂兒童心理教育學及有幼稚園的經驗;容貌態(tài)度和藹,說話聲調也好聽;自身的行動習慣足為兒童表率?!熬哂猩狭袟l件,以女子為最多,因而兒童閱覽室內的館員、必定要用女子。女子生性好靜,能安于教導兒童,同時不論是男孩女孩都親近女子?!保?7]
浙江省立圖書館的李潔非則直接提出:“兒童閱覽室之館員以女性為較宜,以其平易溫和,便于兒童之接近。惟同時仍當注意此管理之人,當備具圖書館教育之訓練,有教育兒童之志愿,具忍耐與循循善誘之性質,有樸素淡泊之習慣。凡此皆與此項事業(yè)之成效,有重大之關系,不可不慎之于先也?!彼€表示新民分館就有職員兩人,且為女性。[18]
兒童圖書館需要女性館員是由于兒童的心理和生理特點天然與女性接近,這是男性所不具備的,因此,女性較之男性更能勝任兒童圖書館的工作。兒童圖書館需要女性館員論與女性適宜圖書館職業(yè)論,是兩種不同的觀點,前者強調的是職業(yè)需要,后者注意的是性別優(yōu)勢。如果把女性特點與兒童圖書館的職業(yè)需求結合起來,結論是女性更適宜兒童圖書館,或者說,兒童圖書館需要女性館員論實際上是女性適宜圖書館職業(yè)的具體表現形式,比泛泛而論更具有說服力。
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論以及兒童圖書館需要女性館員論,是民國時期圖書館界關于女性與圖書館職業(yè)關系的主流認識,但并非全部。有人表示,女性不適宜從事圖書館學術研究和行政管理工作,著名圖書館學者李小緣即持此觀點。
1926年,李小緣在論及圖書館董事的人選時表示:“在美國,董事會中往往有老年婦女參雜其中。婦女有性善尊重他人意見者,然亦有怪癖惡婦,會聚則囂囂不止,必眾皆服之而后已,不勝則牢騷滿腹。吾國尚未開通,女子未盡解放。但選擇婦女為董事,不可不慎。”[19]他認為,因董事影響圖書館的決策及發(fā)展方針,在選擇女性擔任董事時需要慎重。
另外,在討論公共圖書館職員時,李小緣認為,女子“長于細事,館中當利用其長不計其疵,更不必固執(zhí)不用”,“女子之見長于行政管理者尚不多見。蓋女子類多見識狹窄,思不深,慮不遠,故遜于男子。且女子往往任事一、二年方才進步,忽遇佳偶,為情所系,因而脫離館事,故女子頗不易用。誠然女子薪較男子為少,而任事較男子為多。中國女子今未解放,已解放之女子,又多不能謀獨立生活,故學術與行政事皆不能任,頗少能獨當一面之女子。此在初解放時期原不足怪。深望吾國之女子亦能操學術與行政事,且愿其研究圖書學以為終身職業(yè)。”[19]他不反對女性從事圖書館職業(yè),但強調女性在圖書館中宜做細事,不能勝任學術研究及圖書館的行政管理工作。
李小緣關于女性與圖書館職業(yè)關系的認識,以美國女性圖書館員為研究藍本,反映了當時美國圖書館界的一種認識。1938年,呂紹虞翻譯了美國學者所著《美國圕女職員概況》一文。該文辟頭即為“據最近《圕雜志》中《軟弱的女性》一文中所載,許多圕員都有一種觀念,以為男子總是適于較高的位置,而女子則恰恰相反”。[20]李小緣的認識與這篇文章中提及的現象有相近之處,這表明他關于美國女性圖書館員的說法并非臆測之詞,而是有所依據,女性在圖書館職業(yè)中受到歧視是客觀存在的。一位署名“挺梅”的女性圖書館員曾言:“確實我在圖書館里曾體會到做奴才的一種苦味,那是心酸的,不平的,被卑視的……女職員被輕視”。[21]
李小緣指出女性從事圖書館職業(yè)可能會存在的某些問題,他的觀點反映了民國時期圖書館界的另一種認知,即女性不適宜從事學術研究和圖書館行政管理工作,但這僅是“吾國尚未開通,女子未盡解放”階段的結果,是一種歷史現象,而不是必然結果。因此,李小緣的觀點亦有其學術價值。
民國時期關于女性與圖書館職業(yè)關系的認識,沒有根本上的分歧。梁啟超、杜定友等強調女性適宜從事圖書館職業(yè),亦得到圖書館行業(yè)的認可,但并未明確說明女性更勝任圖書館行政工作和學術研究。李小緣提出女性不適宜從事圖書館行政工作和學術研究,卻也肯定了女性在圖書館職業(yè)方面的優(yōu)點。而兒童圖書館需要女性館員則幾乎成為圖書館界的共識。民國時期關于女性與圖書館職業(yè)關系的認識,反映了轉型時期平等、自由觀念在中國社會的激蕩碰撞。這些討論促進了民國時期圖書館學的發(fā)展,影響深遠。
[注釋]
① 1927年,梁思莊大學二年級,面臨專業(yè)選擇問題。8月29日,梁啟超寫信給她,建議她選擇生物學。但在得知她對生物學不感興趣后,梁啟超1928年8月5日致信她,讓她自己體察做主。之后,梁思莊在麥吉爾大學選擇了文學。然而,文學依然不是她的最愛。1930年,她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最終選擇圖書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