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杰

這一輩子，我與花之間有一種特殊的緣分。

小時候我氣性很大，只要一哭，必會“氣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睛上翻，人就沒了氣息，嚇得一家人抱著我四處求醫(yī)問藥，結果徒勞無功。算命先生講，我命里缺木，需在庭院東北方向種植一棵梨樹，待梨樹長大，梨花開放，病自然痊愈。父親按照先生意思做了。說來奇怪，兩年以后的春天，梨樹第一次開花，我真的再沒有犯病。父親讓我跪下給梨樹磕頭，從此那棵梨樹成了我的“干爹”，也成了我的守護神。被人欺負了，我會偷偷告訴梨樹；遇到高興的事，我也會悄悄與它分享。梨樹每年春天都會開出好多花，梨花潔白如雪，花香彌漫了整個庭院。直到我十二歲那年的春天，它便再也沒有開花了。父親說它死掉了，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感謝那棵梨樹，它守護了我整個童年。

我的老家在渭河以北的大山里。每年從冰雪消融一直到大雪紛飛的這段時間里，各種各樣的花爭先開放。我也會從野地挖一些野花種在庭院，空閑下來，侍弄這些花，搬一把凳子坐在它們中間，我覺得我也變成了花，同它們一起看日出日落，看星辰滿天。在它們中間，我最喜歡的是野百合，也叫山丹丹花?；ò炅叮鶠殚L卵狀，呈鮮紅色，開花時花瓣向后反卷，其狀像極了古代女子選婿投的繡球，因此我也管它叫繡球花。它大概在夏至前后開花，那時候天氣干旱炎熱，很多植物耐不過三伏天就死掉了。而天氣越是燥熱，它的花開得越是鮮紅，像火焰一樣充滿熱情，只要它一開花，整個庭院就充滿了生機。我上學以后，從音樂老師那里學到了一首叫《山丹丹花開紅艷艷》的歌，也了解它象征著浪漫的革命精神，我就越發(fā)喜歡它了。我會對著它唱，我的聲音嘶啞，跑調嚴重，但是我看到它頭顱高昂，似乎也聽到它和我一起高歌，歌聲中，我仿佛也成了為國家和人民敢于赴死的英雄。多年以后，我們家搬遷，老宅院就荒廢了，庭院里雜草叢生，我種的花草也衰敗了。其他的花倒無所謂，唯獨野百合的影子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真正癡迷于養(yǎng)花是從大學開始的，因為那時候愛上了一個女孩。一天黃昏，我路過一家花店，隔著花店的櫥窗我看到了一位手捧著一盆茉莉花的姑娘，她穿著白色的裙子，半蹲著欣賞手里的花。晚霞映在她的臉上，她與花融為了一體，潔白、細膩、生動、大方，那時候我已經(jīng)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去描述她了，我靜靜地望著，仿佛隔著玻璃看到了天仙。從那個晚上我竟得上了相思病，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每個黃昏都要刻意去那個花店門口等候，可是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悔恨自己當初膽怯，竟沒有同姑娘言語。我便也買了一盆茉莉花抱回了宿舍，白日里把它放在陽臺上曬太陽，夜間就放在書桌上陪我閱讀寫作。我為那個姑娘寫了很多情書，祈求我們再能相見。

果然第二年茉莉花開放的時候，我們又見面了。是在一次學生組織會上見到的，有幸的是我與她在同一個部門。隨后的兩年里，我們一起工作學習。我越發(fā)喜歡她，同時我也越發(fā)自卑了。有一天我終于鼓舞勇氣遞給她情書，她卻并沒有回應。那一刻，我徹底絕望了，我仿佛掉入了深淵。黑暗將我吞噬，也將我的心撕碎，我眼睛里充滿淚水，再也不愿看那盆茉莉花，索性扔在陽臺不管。但是愛并沒有消失，相思本就是單方面的愛。為了不讓姑娘難堪，我隱藏了自己的痛苦，和她還如原來一樣相處。隨后我獨自一人去了她的城市，我在那個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游蕩，直到我看過了所有的繁華和蒼涼，又一個人回到學校。陽臺上茉莉花已經(jīng)死掉了，連葉子也落光了，望著干枯的枝干，我有些后悔沒有照顧好它。這件事情本就是我自作多情，卻惹得一盆花失去了生命。暗下決心從此再也不養(yǎng)花了。

今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過年，看望鄰居二奶奶。她家院子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進了屋子，地上也只留出過人的通道，其余地面都擺放著花盆。我對二奶奶講：“您這不是養(yǎng)花啊，這是往花園里建了一個家啊，以后您要在門口設置收費點哩，進門參觀的人一律五元?！倍棠绦χf：“我頭腦不行了，算不來賬，怕得請你給我管錢咯。”

驚蟄前后，大量的花盛開了，院子里就有了活力，蜜蜂、蝴蝶、蜻蜓絡繹不絕。她整日喊我陪她看花，我就整日守在她家院里。早上幫她把花從房子里搬出來，晚上再幫她搬回房間里。我說：“人都說花好看，我看這伺候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你這么大年紀了，還經(jīng)營這么多花，萬一累倒了怎么辦？”

“人生在世，你得有個念想，有念想了就覺得日子熬得住了?！彼亮瞬令~頭上的汗，坐在臺階上說：“我這一輩子命不好，年輕的時候家里窮得很，到處借米借面，街坊四鄰都被我借怕了。日子好不容易有了點盼頭，老頭子得病死了。老頭子死了都不要緊，誰承想過了幾年兒媳婦也死了，那些年我都覺得我活得不像個人，整日以淚洗面。終于挺過了那十幾年，我想日子應該好過了吧，誰料在南方打工的小兒子，又死在工地上。我只說我上輩子造了孽，該死的人是我，卻偏偏死掉了年輕人。”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了淚花。她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這些年兒孫都忙著過自己的日子，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幾次，我心里寡得很。腿腳好的時候，我每年春季買幾只雞仔，每天跟著小雞跑，盼著它們長大，日子就過得快一點?，F(xiàn)在腿腳不行了，侍弄幾盆花，每天搬出搬進，澆水施肥，盼著它們開花。它們一開花，人就過來看花，蜜蜂蝴蝶也飛過來采花，院子就熱鬧了。到了晚上，我睡眠少得可憐，就給它們說話，也就能熬到天亮了。”

一天中午，我正在午睡，突然聽到二奶奶焦急地喊我，我起身才發(fā)現(xiàn)下雨了。二奶奶在雨中拄著拐杖往屋里搬花盆，我趕緊過去幫忙。光搬了一些小花盆我和二奶奶就用了十幾分鐘，實在搬不動的，她用塑料紙蓋住。在搬動的過程中，她一只手抱著花盆，腳下一滑，身體就向后滑倒，頭磕在臺階上，花盆也摔碎了。我趕緊扶她起身，她的額頭處瞬間鼓了一個大包，我用手揉壓著。她卻嘴里不停地念叨：“哎呀，我的花，哎呀，咋摔了！”非要親自蹲下去收拾，說這盆花她種了三年了，盆碎了花得保住。二奶奶的孤獨，讓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他們何嘗不孤獨！這些年我們大多時候都是隔著電話交流，語言越來越少，相互問候一下就匆匆掛了電話。

回到工作單位以后，我決定再次養(yǎng)花，去花店買了多肉、水仙、仙人掌、文竹等各種盆栽。我把他們放在我的窗前、床頭和書桌上，夜里我就靜靜地看著它們，訴說著我的孤獨和憂傷。我打電話給母親講我種了很多花，也經(jīng)常拍照發(fā)給她。后來我才知道，母親也是愛花的人，她在家里也侍弄了幾盆花。

近日，我搬了新家，住在一樓。在我的臥室窗外有一棵桂樹正在開花，我打開窗子，香氣充滿了整個房間。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要站在窗前深呼吸，生怕第二天桂花謝了。

與花結緣，是我此生之福！花給我?guī)斫】担o我?guī)砜鞓??；ㄗ虧櫫宋业那酀皭矍椤?，芬芳了我的青春歲月，也豐盈了我的人生閱歷……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