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金剛
曾經(jīng)一度,我鄙視甚至痛恨我的家,那個隱在山溝、窮困破敗、給了我血肉的原生家庭。
父親哥兒一個,自然我也從未感受過來自伯伯叔叔姑姑們的疼愛幫襯;打記事兒起,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皆已成故事,只是野外幾個低矮荒涼的墳頭,沒嘗過隔輩親的甜蜜。
十歲時,新房給了新婚的哥嫂,我與父母又搬回了老宅。父親出生在那兒,父母成親在那兒,我也出生在那兒,三間雖親切卻破舊的土坯房,一住便不知盡年,用父親的話說:或許哪天會老在那兒……
親情不盛、家境不渥的家,是我兒時乃至成年后的痛,羞于示人。以至于,不通情理地拒絕了所有想到我家做客的同學、同事、朋友,哪怕背上小氣、冷漠、孤傲的名聲。我的心上,因為我的家,刻了兩個字——自卑。
可走過千山萬水,時近中年,卻愈發(fā)依戀那個村莊,依戀我的老家,依戀矮小的父母……
父親的確矮小,不足一米七。母親心疼父親曾經(jīng)營養(yǎng)不良受的苦,自覺扛起了這個家。哥哥結婚,供我上學,打理日子,雖說是努著勁兒,卻也沒落下。母親常說:日子總要過下去,苦有苦的過法兒,窮有窮的活法兒。
記憶里,父母都是“能人兒”。父親能武能文,既能墾荒種田、打家具、蓋新房、編籃筐,還能譜曲唱戲、拉胡琴、寫春聯(lián)、讀文章;印象中父親曾將木板切割、拋光、寫字、上油,做了一副軍棋給我,惹得同學好生羨慕。母親勤儉持家,雖大字不識,卻是村里制成衣、編草帽、攤煎餅、剪窗花、做宴席的老把式,印象中母親還能給吃了藥的雞割嗉毒,救活了不少……
正因了父母對困頓生活的智慧打理、樂觀以待,我也在工作、成家后,學會了節(jié)儉度日、開源節(jié)流。妻子說我摳,可我在一窮二白的家底兒上摳出了一套房,摳出了衣食無虞,摳出了父母安心……
“家貧苦讀書”的話,父母不會說,只會邊嘆氣邊念叨:兒呀,好好念書,才能走出這窮山溝哇!我怕了隨父母下地頂?shù)拇筇?、淋的大暴雨、鉆的玉米地、踩的爛稀泥,于是拼命讀書。父母心疼地說:算了,你也不是干活兒的料,在家看書吧,捎帶著做飯。于是,我書讀得不錯,飯也做得不錯,起碼可以養(yǎng)活自己。
學校離家十多里,每天頂著星星上學、回家。母親總會早起,做好飯喊我起床,再將烙餅、饅頭、咸菜塞進書包。趕上雪天,父親會抄起掃帚,先于我出門掃出一條土路,能掃多遠掃多遠,最后將他甩在茫茫雪地中。晚上,又會亮起燈,等我回家才坐下開飯。寒來暑往,直至送我進城讀了公助師范。
畢業(yè)分配到鄉(xiāng)下教書,父母幫我打點行囊,送我出村,囑咐道:當了老師,要有個老師樣兒,好好對人家孩子,和村里人處好關系。我照做了。學生、家長、村里人,慢慢接納了我,親切地稱我“小張老師”,時常送來好吃的,表達他們樸素的感謝和親近。陌生的村莊,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陌生的人們,成了我的鄉(xiāng)親,讓我時常掛念。
進單位工作后,復雜的環(huán)境讓我時常陷入困惑。此時,便回老家。父母從不過問太多,只是極盡所能地做好吃的給我,邊吃邊說:爹娘沒啥本事,一輩子老老實實、本本分分;人在做,天在看,做好自己的事,總會有回報,就圖個心安不是?無論成敗進退,我總會在家里、在父母的話里,找回自己,重拾力量。因為,那里有我的初心,讓我學會知足。
到如今,我也沒有達到普世標準所謂的成功,但我卻憑自己的努力,活出了自我,一點點丟掉了自卑,培養(yǎng)了自信,也可以心胸透亮地領同學、同事、朋友回老家,在破舊卻整潔的屋檐下坐坐,將父母種的紅薯、南瓜、蔬菜分享給他們。原來,我顧忌的那些,真沒什么大不了!
我的家,給我的很簡單,簡單到只有父母的愛和一些話;我的家,給我的也很珍貴,珍貴到千金難買的勤儉、善良、隱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