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彩萍,李金榮
《左傳》是我國首部編年體著作,首創(chuàng)以時間為經(jīng)、以人事為緯的史著撰述方式,詳實地記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王朝及諸侯國的興衰更迭,生動地展示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觀念、文化制度和文化成果;集莊嚴典雅及生動敘事的風格于一身,形成了重述少作、以事釋義的獨特風格,對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文化性格的形成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西晉賀循贊之曰:“左氏之傳,史之極也,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1]唐代劉知幾贊曰:“其言簡而要,其事詳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盵2]《左傳》誕生至今2400多年,一直是人文學科重要的研究對象,形成了“左傳學”以及“左傳學”文獻體系。截至目前,經(jīng)學、史學、文學等領域的《左傳》研究成果汗牛充棟,但從文化學和文本流變角度對《左傳》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成果相對缺乏。為此,本文嘗試從文化學和文本流變角度對《左傳》做一探索,以期對有關研究有所裨益。
文化(Culture),有養(yǎng)成、化育、成長、栽培諸義。于人類而言,小至個人團體,大至民族、國家,甚至整個人類而言,文化是其特定的生活方式和生產(chǎn)方式,以及它們產(chǎn)生的影響和結(jié)果。文化學就是研究文化的起源、演變、傳播、功效及本質(zhì),總結(jié)文化的個性與共性、特殊規(guī)律與普遍規(guī)律的科學。文化包含3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文化的內(nèi)核,即文化的價值觀,也稱為文化的核心理念;二是文化的制度體系,也稱為文化的結(jié)構(gòu)框架,其作用是規(guī)范文化體成員的活動,循其核心理念要求的軌道運行,實現(xiàn)文化的價值追求;三是文化的器物層,即實現(xiàn)文化價值所必須的各種工具,是文化的物化體現(xiàn)[3]。文獻,尤其是對文化具有開創(chuàng)與奠基作用的元典文獻,精萃和呈現(xiàn)文化的核心理念和制度規(guī)范,是母體文化達到高度文明的精華?!蹲髠鳌肪褪且徊烤臀覈惹匚幕A的元典文獻,其文化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3個方面。
(1)《左傳》傳布了以“仁”“禮”為核心的文化價值觀?!叭收撸艘??!比示褪菍θ酥c人性的認可和尊重。持仁循禮是春秋時期儒家遵守與維護的核心理念,也是《左傳》記事論理的重要內(nèi)容與核心準則。《左傳》共提到“仁”35次,對“非仁”之人與事的批判更多[4]?!蹲髠鳌分鲝埖摹叭省绷⒆阌谡鎸嵉娜耍鞔_宣示作為大眾的“民”之重要性?!懊瘢裰饕病?,把平凡的民置于至高的神之上。儒家代表人物子產(chǎn)有言:“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利人安民是治國準則??鬃淤潛P子產(chǎn)寬政待民是“古之遺愛”,晏子為民請命是“仁人之言”,邾文公為“利于民”而不怕縮短自己生命的行為是“知命”之舉[5]。《左傳》中“仁”的理念是基于普遍的人性之善和儒家的政治倫理。儒家倡導“禮”的目的是實現(xiàn)個人、團體、國家的有序運行,為“仁”理念的實現(xiàn)創(chuàng)造和諧的社會環(huán)境。《左傳》提到與“禮”相關的言論、人物與事件共462次[5],可見“弘禮”是《左傳》最重之“大指”?!蹲髠鳌ふ压辍份d:“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溪。”克己守禮就是仁,楚靈王敗禮不仁,待民如寇仇,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蹲髠鳌る[公十一年》直陳“禮”的作用:“禮,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币饧炊Y是建立良好人際關系與社會秩序的制度工具,守禮即仁。正如錢穆所說:“凡當時列國君大夫所以事上、使下、賦稅、軍旅、朝覲、聘享、盟會、喪祭、田狩、出征,一切以為政事、制度、儀文、法式者莫非禮?!盵5]禮即規(guī)則和秩序,關乎個人福祉,更關乎社會發(fā)展。與《谷梁傳》《公羊傳》空泛地以言釋禮相比,《左傳》以史釋禮的方式顯得真實生動。
《左傳》所載禮制涉及王庭之禮、諸侯之禮、君臣之禮、朝儀之禮、祭祀之禮、戰(zhàn)陣之禮、家庭之禮等。無論公域私域,人人在禮制范圍內(nèi)活動,其例不勝枚舉?!蹲髠鳌酚萌实木瘢瑢`反人道的、舊的禮制內(nèi)容予以批判和否定。比如,秦穆公去世,秦人以177 名精英殉葬,《左傳》認為此舉非禮不仁,盡喪人心,導致秦國霸業(yè)衰落[5]。又如,晉國大夫魏犨之子魏顆違背其父臨終時將小妾殉葬的遺命,將該小妾出嫁。后來秦、晉發(fā)生戰(zhàn)爭,魏顆擔任晉軍主帥,迎擊以杜回為主帥的秦軍。戰(zhàn)斗中杜回被結(jié)草絆倒,成為晉軍俘虜,小妾去世之父托夢魏顆,說為報救女大恩,結(jié)草絆倒杜回,助其建功[5]。這些記述表達了《左傳》以“仁”“禮”為核心的價值觀和秩序觀,是研究春秋時期“仁”“禮”文化的寶貴資料。
(2)《左傳》記錄了春秋至戰(zhàn)國初期華夏文化制度的實施與變遷。文化制度是指生活在一定地域內(nèi)的個人、團體,以至最高統(tǒng)治者治世守國所恪守的思想行為規(guī)則和法令規(guī)范等。文化制度的功能在于維護所有個人、團體、階層彼此關系的有序穩(wěn)定,為其生存與發(fā)展提供和諧的社會環(huán)境。文化制度分為意識化的軟制度和文本化的硬制度兩種類型。文化軟制度指約定俗成,為所有個人和團體共同遵守的行為準則,雖然沒有成為文本法典,但卻被所有成員認可和遵守的文化意識。文化硬制度是指用文本形態(tài)發(fā)布,要求所有個人與團體必須遵守的文化法典?!吨芏Y·秋官·大司寇》記載:“大司寇之職,掌建邦之三典,以佐王刑邦國,詰四方。……正月之吉,始和,布刑于邦國、鄙都,乃懸刑象之法于象魏,使萬民觀象法。挾日而斂之,凡邦之大盟約,蒞其盟書,而登之以天府、大史、內(nèi)史、司會及六官,皆受其貳而藏之。”[6]這段有關法律文化建設的記載,就是西周文化制度法典化的經(jīng)典范例。
《左傳》及其征用的文獻是先秦文化法典化制度的精華,這些文獻包括魯國所藏“史記舊聞”和子夏所得的“百二十國寶書”,名目可考者達數(shù)十種,如“虞書”“夏書”“商書”“周書”“夏訓”“太誓”“訓典”“易象”“象魏”“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魯春秋”“語”“世”“令”“制”“秩官”“周秩官”“帝系”“軍志”“禹刑”“法”“鄭刑書”“虞箴”[7]。這些文獻逐漸萃化為《易》《書》《詩》《禮》《樂》《春秋》《左傳》及其它文史經(jīng)典,成為具有承前啟后作用的法典化的文化制度。
《左傳》的豐富內(nèi)容為后人考證春秋時期華夏文化的真實狀態(tài)提供了寶貴的史料。這些史料既有世代相傳、規(guī)范人們行為的文化軟制度,也有作為文化硬制度的成文法典?!蹲髠鳌は骞拍辍份d:
“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5]
這段文字是吳國公子季札訪魯期間觀賞周樂的一段音樂評論,是春秋時期詩歌、禮樂文化的經(jīng)典篇章,生動地展現(xiàn)了音樂的文明教化功能。從中也可以看出流傳至今的《詩經(jīng)》文本在季札之前,至少是《左傳》成書之時,已經(jīng)形成完整的結(jié)構(gòu)和成熟的風格?!蹲髠鳌酚嘘P“詩”“樂”文化的記載,證明春秋時期詩樂文化自下而上的普及程度。不同地域不同階層都有屬于自己的“詩”與“樂”,無論是處于廟堂的君子詩樂教化,還是處于山林的農(nóng)夫低吟淺唱,都是當時社會文化的生動反映。這種抒發(fā)人們情感的原生態(tài)詩歌文化,經(jīng)過官方整理,形成了以《風》《雅》《頌》為名目的教化法典?!蹲髠鳌芬采婕白孀诩漓?、神靈祭祀、權位繼承、君臣禮儀、外交禮儀、戰(zhàn)爭禮儀等上層社會的文化制度,以及中下層的生產(chǎn)方式、職業(yè)類別、家庭結(jié)構(gòu)、器物制造等內(nèi)容,都是春秋時期文化制度及其實施的真實寫照。
(3)《左傳》是記載春秋時期器物文化的寶庫。為用治器、以器載禮是儒家器物文化的主要特色。一種文化所屬的器物用品,既有實用功能,也凝結(jié)了其價值理念?!蹲髠鳌匪d器物依其價值系統(tǒng)的功用分為3種類型:一是舉辦國家大事所用器物?!皣笫?,在祀與戎”,就是對宗廟、社稷、天地、神靈的祭祀和有關政權安危的征伐、防御等軍事活動[5]。用于這些活動的建筑、器物及裝飾符號成為政權的象征,如太廟、路寢、陵墓之類建筑。二是代表社會成員層級的袍服冠冕儀仗之類物品,如袞服、冠冕、黼黻、紋章、車馬、儀仗等。三是象征權位與身份的器具,如玉類制品圭、璋、璧、琮、琥、璜、珽、玨、環(huán)、瑗、玦等,玉獸類制品龍、象、虎、熊、鹿、羊、豬等,青銅制品鐘、鼓、鼎、簋、鑒、卣、豆、釜、壺、爵、斝、觥等[8]?!蹲髠鳌芳热嬗涊d了周天子諸侯等貴族的器用文化,也記載民眾的器用文化,是考察先秦物質(zhì)文化的寶貴文獻。
由于《左傳》歷時久遠,文獻毀壞與佚失嚴重,以及研究者立場的歧異,兩千多年來,有關其文本性質(zhì)、作者和成書時間異見紛呈,亟待厘清。
(1)漢代以來大量學者贊同《史記》《漢書》記載,認為《左傳》是左丘明為孔子所撰《春秋》而作的闡釋性著作。《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記載,西周末年天下大亂,周室衰敗,諸侯“或力政,強乘弱,興師不請?zhí)熳印H粧锻跏抑x,以討伐為會盟主,政由五伯,諸侯姿行,淫侈不軌,賊臣篡子滋起矣?!且钥鬃用魍醯溃善呤嗑?,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9]。這說明4個問題:一是孔子欲改變“諸侯姿行,淫侈不軌,賊臣篡子滋起”的局面,為“明王道”而訂《春秋》;二是孔子利用各類官府文獻,以魯君紀年為序,魯國十二君為傳主,記敘自魯隱公元年至魯哀公十四年共242 年的文化史綱,名曰《春秋》;三是《春秋》大義是恢復“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的周公之制;四是左丘明憂心孔門眾弟子觀點歧異,歪曲孔子《春秋》真義,撰《左氏春秋》以史實闡釋《春秋》之理。
《漢書·藝文志》曰:“《春秋古經(jīng)》十二篇,《經(jīng)》十一卷。《公羊》、《谷梁》二家。《左氏傳》三十卷。左丘明,魯太史?!苁壹任?,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yè),……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shù),借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10]班固與司馬遷對《左傳》作者及著作目的見解大同小異。第一,都認為孔子利用周魯官府“史記舊聞”作《春秋》,以訓弟子。第二,司馬遷指出《春秋》“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班固指出《春秋》“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都指出孔子有所隱諱,未能盡書大義。第三,都認為左丘明擔心儒門眾弟子以己義解讀《春秋》,因而自己對《春秋》做出權威解讀,成《春秋左氏傳》。第四,司馬遷基于孔子“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11]的贊譽,稱左丘明“魯君子”;班固則稱“左丘明,魯太史”,官至太史,位高識廣,亦是“君子”。司馬遷和班固有關《左氏春秋》或《左氏傳》的記載是數(shù)千年來眾多學者主張《左傳》作者為左丘明的最權威證據(jù)。漢代張蒼、賈誼、劉向、劉歆、桓譚、王充、賈逵、鄭玄、服虔,三國時期蔡邕、王肅,晉代杜預、賀循,唐代孔穎達、陸德明、劉知幾、司馬貞,宋代蘇洵、蘇軾、蘇轍、呂祖謙,清代朱彝尊、毛奇齡、紀昀,當代學者趙生群等,都主張左丘明是《左傳》編撰者或主撰人。
(2)唐以來不少學者對《左傳》撰著者和撰述目的進行了質(zhì)疑,開展了熱烈討論。
①唐代啖助、趙匡、陸淳開了懷疑和否定左丘明編撰《左傳》之先河。他們認為《春秋》三傳未能準確傳釋《春秋》之義,尤其嚴厲批評《左傳》“未達《春秋》之大指”。啖助認為,左丘明以各國史策記聞傳釋《春秋》的內(nèi)容,在當時并未形成文本,只是以口口相傳的方式進行傳播。漢晉以來的《左傳》文本是“后代學者,乃演而通之,總而合之,編次年月,以為傳記”,逐漸演變成書的產(chǎn)物。趙匡直接否定左丘明撰著《左傳》的結(jié)論,甚至批評道:“觀左氏解經(jīng),淺于《公》《谷》,誣謬實繁。若丘明才實過人,其宜若此?推類而言皆孔門后之門人。但《公》《谷》守經(jīng),《左氏》通史,故其體異耳。丘明者蓋夫子以前賢人,如史佚、遲任之流,見稱于當時耳?!瓌㈧б詾椤洞呵镒笫蟼鳌肥乔鹈魉鶠?,且遷好奇多謬,故其書多為《淮南》所駁,則以劉歆私意所好,編之《七略》。班固因而不革,后世遂以為真?!盵12]趙匡否認《左傳》為左丘明所撰的主要理由是《左傳》釋經(jīng)“淺于《公》《谷》,謬誤實繁?!浭露嘣幃惒粋?,序事又多詭刺,……敘事雖多,釋意殊少,是非交錯,渾然難證”。他認為《左傳》低劣,出自平庸的“孔門后之門人”,并非賢人左丘明所撰。雖然啖、趙二人的結(jié)論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但開啟了重考《左傳》撰著源流及其與《春秋》關系的新潮。
②宋元明部分學者否定《左傳》出自左丘明。宋代部分學人因循唐人啖助、趙匡、陸淳對《左傳》的否定與批評,走上了“舍傳求經(jīng),輕事重義”的學術路徑。理學家程頤對啖助、趙匡、陸淳的《左傳》研究給予高度贊揚:“唐陸淳得啖先生、趙夫子而師之,講求其學,積三十年,始大光熒,絕出于諸家外。雖未能盡圣作之蘊,然其攘異端,開正途,功亦大矣?!彼仓鲝垺啊蹲髠鳌贩乔鹈髯鳌盵13]。陳振孫贊曰:“漢儒以來,言《春秋》者,惟宗三傳。三傳之外,能卓然有見于千載之后者,自啖氏始,不可沒也?!盵14]程頤、陳振孫的觀點對宋代《左傳》研究方向產(chǎn)生了決定性影響。王應麟《困學紀聞·六》記載,王安石有“《春秋左氏解》一卷,證左氏非丘明者十一事,……今未見其書,不知十一事何據(jù)?”王安石《春秋左氏解》已散佚,其十一事也無從考辨[15]。葉夢得在《春秋考·卷三》中指出,撰《左傳》者“殆戰(zhàn)國周秦間人也”[16]。鄭樵認為《左傳》是“六國間楚人”所撰。與眾多重經(jīng)輕傳的學者不同,朱熹看重《左傳》以史實解釋《春秋》的價值:“看《春秋》,且須看得一部《左傳》,首尾意思通貫,方能略見圣人筆削,與當時事之大義。”[16]但他囿于《左傳》對孔子身后事例的記載,主張撰《左傳》者是“楚左史倚相”[16]。呂大圭則說:“與圣人同者為左丘明,而傳《春秋》者為左氏,該有證矣?;蛞詾榱鶉鴷r人也,或以為楚左史倚相?!盵16]元明經(jīng)傳研究者承續(xù)唐宋重義理、輕考據(jù)的方法,對《左傳》撰者多襲唐宋之說,直到清初考據(jù)學大興才扭轉(zhuǎn)了義理至上、否定《左傳》及其修撰者為左丘明的學風。
③清初,包括《左傳》在內(nèi)的經(jīng)學研究由宋元明的高談義理轉(zhuǎn)向以經(jīng)傳溯源、訓詁名物章句為主,顧炎武、馬骕、高士其、陳厚耀等或從文字、史實、官制、歷法、禮儀、氏族、兵制、器用,或從補逸、考異、辨誤、地理、史實、人物、世族等角度重歸《左傳》文本研究。清中期《左傳》研究更是高潮突起,標志是乾隆敕命紀昀主持編修《四庫全書》及《四庫全書總目》?!端膸烊珪泛汀端膸烊珪偰俊芳仁菍χ袊糯鷮W術成果的清理和總結(jié),也是對后來學術活動的引導和規(guī)范?!端膸烊珪偰俊犯叨日J可《左傳》以史釋經(jīng)的學術理念:“茍無事跡,雖圣人不能作《春秋》;茍不知其事跡,雖以圣人讀《春秋》,不知所以褒貶。儒者好大言,動曰舍傳以求經(jīng),此其說必不通?!盵17]既指出了《左傳》對闡釋《春秋》不可替代的作用,也矯正了唐以來對《左傳》撰著者及其學術價值的否定。《四庫全書總目》對《左傳》的積極評價既是官方態(tài)度,也代表了清中期大批學者對《左傳》的觀點。清后期,隨著社會環(huán)境轉(zhuǎn)變和滿清皇權衰弱,《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主導的學術風向發(fā)生轉(zhuǎn)變,一批憂時濟世的學者重拾漢宋今文學派立足現(xiàn)實政治,闡釋《春秋》微言大義的理論與方法,對明末清初及《四庫全書總目》為代表的訓詁、考據(jù)學進行了反動。方東樹的觀點最典型:“漢學諸人言言有據(jù),字字有考,只向紙上與古人爭訓詁形聲,傳注駁雜,援據(jù)群籍,證佐數(shù)百千條。反之身心已行,推之民人國家了無益處,圖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盵18]晚清對《左傳》傳釋《春秋》觀點持批判態(tài)度的代表人物有劉逢祿、龔自珍、廖平、康有為、崔述等。劉逢祿在《左氏春秋考證》中對左丘明以《左傳》解釋《春秋》的觀點予以否定,用系統(tǒng)考據(jù)方法對《左傳》作者、《左傳》與《春秋》的關系、傳授源流問題進行了論證。劉氏認為:“《左氏春秋》尤《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也,直稱《春秋》,太史公所據(jù)舊名也。冒曰《春秋左氏傳》則東漢以后之以訛傳訛者矣”[19]。意即《左傳》與《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一樣,是普通史書,并非《春秋》之傳。劉氏還說:“左氏以良史之材,博文多識,本未嘗求附于《春秋》之義。后人增設條例,推衍事跡,強以為傳《春秋》,冀以得公羊博士之師法,名為尊之,實則誣之,左氏不任咎也?!蹲笫洗呵铩贰饭妒T侯年表》所據(jù)舊名如此,故西漢太常博士皆以為不傳《春秋》。其改稱《春秋左氏傳》,蓋始于劉歆《七略》,而東漢人以偽傳偽。觀其文辭瞻逸,史筆精嚴,才如遷、固,有所不逮?!斁幼笄鹈鞣恰墩撜Z》之左丘明,……左氏為戰(zhàn)國時人,故其書終三家分晉?!盵19]劉逢祿給自己的觀點鑄造了一個邏輯鏈條:左丘明與孔子無關聯(lián),自然與《春秋》無關聯(lián);《左氏春秋》之“左氏”是戰(zhàn)國時代的人,《左氏春秋》只是普通史書,與《春秋》無關;劉歆利用改變編撰體例、添加釋經(jīng)內(nèi)容、變換書名的方式把《左氏春秋》變成《春秋左氏傳》。他的觀點得到龔自珍、廖平、康有為、錢玄同、顧頡剛、徐仁甫等人的認可。這一結(jié)論立足于眾所周知的有限史料,缺乏確鑿的史料支持,無法推翻《史記》《漢書》關于左丘明撰著《左傳》的權威記載。
④左丘明撰《左傳》的主要內(nèi)容,歷經(jīng)多代學者整理補益,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這種觀點是立足于司馬遷、班固的確鑿證據(jù),結(jié)合《左傳》發(fā)展狀況而得出的結(jié)論。清代顧炎武、姚鼐及今人沈玉成持此觀點。顧炎武指出:“左氏之書,成之者非一人,錄之者非一世,可謂富矣。而夫子當時未必見也,史之所不書,則雖圣人有所不知焉者。”[20]顧氏觀點對后來的研究者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姚鼐認為:“《左傳》之書,非出一人所成。自左丘明作傳以授曾申,申傳吳起,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椒傳趙人虞卿,虞卿傳荀卿。蓋后人屢有附益,其為丘明說經(jīng)之舊,及為后人所益者,今不知孰為多寡矣。”[21]章太炎、陳澧、張心瀓、錢穆、郭沫若、童書業(yè)、徐中舒等支持此類觀點。筆者認為,這個觀點最接近《左傳》文本撰著與流變的實際狀況。
自《史記》記載左丘明撰《左氏春秋》以來,產(chǎn)生了諸多《左傳》文本。梳理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文本,為《左傳》研習者提供重要文本清單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2019年筆者耗時半年,在閱讀大量《左傳》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遍查國內(nèi)外公私藏書目,以及拍賣動態(tài),甄選出22種《左傳》關鍵文本,概述如下。
(1)《左氏春秋》,左丘明撰。《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記載,春秋末年孔子欲改周室衰微、禮崩樂壞局面,維護周公禮樂制度,觀魯國“史記舊聞”,成《春秋》萬余言。左丘明擔心孔門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遂撰《左氏春秋》以?!洞呵铩分x。
(2)《左氏春秋·襄公九年-襄公十年》,殘件,左丘明撰,浙江大學考古博物館藏。文本為戰(zhàn)國殘損竹簡,曾流出國外,2009年由浙江大學校友購回捐贈母校,綴合竹簡160 枚,其中120余枚3,100字為《左傳·襄公九年-襄公十年》內(nèi)容。經(jīng)簡牘學者用文獻學方法,碳-14測定、古今墨跡對比分析、材料學方法綜合檢驗,這批竹簡乃戰(zhàn)國時期《左傳》文本,是研究《左傳》文本演化的寶貴史料[22]。
(3)《左氏傳》,30卷,左丘明撰。西漢北平侯張蒼進獻朝廷,西漢末年劉歆發(fā)現(xiàn)于秘府,“治《左傳》引傳文以解經(jīng)”,建議立于學官,因今文學派抵制而失敗。東漢賈逵、鄭興、鄭眾、崔瑗、許慎、馬融、盧植、鄭玄、服虔等研習傳布《左傳》,風潮遠蓋《公羊》《谷梁》二傳。
(4)《春秋左氏解誼》,31卷,今佚,東漢服虔注。服虔注《左傳》成為東漢至南北朝間學者研習《左傳》的重要文本。西晉杜預注《春秋左傳集解》問世,服注本與杜注本并行。隨著唐代孔穎達推崇杜預注《春秋左傳集解》以及孔氏《左傳正義》問世,服注《左傳》逐漸亡佚。
(5)《春秋左傳解誼》,殘件,東漢服虔注,六朝手寫本,吐魯番出土,日本臺東區(qū)立書道博物館藏。本殘件是服注《左傳》唯一實物[23]。
(6)《春秋經(jīng)傳集解》,30卷,西晉杜預注,六朝寫本,卷軸裝,日本金澤文庫、紅葉山文庫、皇宮御庫次第庋藏。日本島田翰認為此文本為六朝至寶,當代學者楊伯峻認為金澤文庫本是六朝人手寫的,且首尾完具,可說是最有參考價值的版本[24]。
(7)《春秋經(jīng)傳集解》,殘件,1軸(卷),西晉杜預注,北齊寫本,卷軸舊裝,日本藤井齊成會有鄰館藏。為《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卷二部分內(nèi)容,卷末楊守敬題“北齊人書左氏傳共七紙一百四十六行 惺吾記”,題尾鈐“楊守敬”陰文印一方。楊守敬赴日訪書得見,重價攜歸,后再由日本內(nèi)藤湖南攜往日本[25]。
(8)《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西晉杜預注,唐寫本,敦煌藏經(jīng)洞出?!洞呵镒笫辖?jīng)傳集解節(jié)本》,殘件,唐寫本,敦煌藏經(jīng)洞出?!洞呵镒髠髡x》,殘件,唐孔穎正義,唐寫本,敦煌藏經(jīng)洞出。中華書局2008年出版《敦煌經(jīng)部文獻合集》,第三冊“群經(jīng)類左傳之屬”收錄散落世界各地的《左傳》殘件[26]。
(9)《春秋左傳正義》,60卷,西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等疏。為孔穎達主持編修的《五經(jīng)正義》一種,以杜注《春秋左傳集解》為主,匯集前人成果精華,是截至唐代的《左傳》研究成果集大成者。
(10)《春秋經(jīng)傳集解》,30 卷,西晉杜預注,宋嘉定九年興國軍學刻,日本皇宮御庫藏。3~4 卷、20~21 卷、26~28 卷為補抄本。鈐印“枝山”“允明”“金澤文庫”“井口氏圗書”“文炳珍藏子孫永?!薄盃楊^一壺酒更能幾回瞑”“建芳馨兮廡門”“宮內(nèi)廰書陵部圖書寮文庫藏”等印。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藏有《春秋經(jīng)傳音義》宋本5冊,鈐“金澤文庫”印,為此文本散出者[27]。
(11)《春秋左傳正義》,36 卷,西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等疏,宋慶元六年紹興府刻,宋元遞修本,國家圖書館藏。存世孤本。該本半頁8行,為與后世半頁10行區(qū)別,稱“八行本”,質(zhì)量遠高于同期之十行本以及后來的各類版本。
(12)《音注全文春秋括例始末左傳句讀直解》,亦名《春秋左傳綱目》,70卷,南宋林堯叟注音解義,南宋刻印。民國藏書家查燕緒、徐博明相繼庋藏?!吨袊票緯嵋贰吨袊票緯俊肺匆娭洠谴媸拦卤?。抗戰(zhàn)期間徐氏藏書星流四散,此書下落不明,2004年現(xiàn)身西泠印社秋季拍賣會古籍善本專場[28]。
(13)《春秋經(jīng)傳集解》,30 卷,西晉杜預注,宋撫州公使庫刻印,第1~2卷、第19卷藏國家圖書館,第3~18 卷、第20~30 卷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半頁10行,行16字,版心鐫字數(shù)與刻工姓名,鈐乾隆“五福五代堂寶”“八徵髦念之寶”“乾隆御覽之寶”“古希天子”等。
(14)《春秋經(jīng)左氏傳句解》,殘存第35~38卷,西晉杜預注,宋林堯叟疏,宋刻。半頁10行,行22 字。潘景楨于民國年間購自北京廠肆,2003年、2009年兩次現(xiàn)于北京古籍善本拍賣專場。各類書目未見同類文本著錄[29]。
(15)《春秋經(jīng)傳集解》,30 卷,西晉杜預注,唐陸德明釋文,南宋余仁仲萬卷堂刻。半頁11行,行17字。曾流傳日本,后歸國,現(xiàn)藏臺北“央圖”。
(16)《春秋經(jīng)傳集解》,30 卷,西晉杜預注,宋末元初相臺岳氏刻本,國家圖書館藏。海內(nèi)孤本,半頁8行,行17字。白文無注,字大如錢。
(17)《附釋音春秋左傳注疏》,60卷,西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唐陸德明釋文,南宋劉叔剛刻印,國家圖書館藏第1~29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第30~60卷。半頁10行,行17字,注文小字雙行,行23字。鈐“史氏家傳翰院收藏書畫圖章”“毛褒之印”“養(yǎng)正書屋珍藏”“兼牧堂書畫記”“謙牧堂藏書記”[30]。
(18)《附釋音春秋左傳注疏》,60卷,西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唐陸德明釋文,元初刻本,國家圖書館藏。半頁10行,行17字,注文小字雙行,行23 字。版心上鐫本頁大小字數(shù),中鐫“秋疏幾”,下鐫刻工名。刻印精良,反映了元十行本的面貌。
(19)《春秋左傳注疏》,60 卷,西晉杜預注,唐陸德明音義,唐孔穎達疏,清乾隆四年武英殿刻印,曲阜孔府藏。半頁10行,行21字,注文小字雙行,單行21字,版心上鐫乾隆四年校刊,中鐫書名卷次,下鐫頁碼。正文起首黑底白字標示經(jīng)、傳、義、疏、注、音諸項??套志?,為武英殿刻書代表作[31]。
(20)《春秋左傳注疏》,30冊(原60卷),西晉杜預注,唐陸德明音義,唐孔穎達疏,清同治十年廣東書局據(jù)武英殿本重刊本。為阮元以武英殿本為藍本,以公私藏善本詳加勘校之重刊本。半頁10 行,行21 字,注疏小字雙行,單行21字。四周單邊,版心上鐫“乾隆四年校刊”,中鐫書名卷次。刻印精良,質(zhì)量高于乾隆四年本[32]。
(21)《春秋左傳注》(修訂本),4 冊,大32開,楊伯峻編著,中華書局2009年10月版,有平裝、精裝。吸收前人和考古成果,是歷代《左傳》研究成果的集大成之作。
(22)《春秋左傳新注》,上下冊,大32 開,趙生群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3月版,精裝。對《春秋》《左傳》詳加???、考證和訓釋,后附《導論》,梳理歷代《左傳》研究成果,對《左傳》主要爭論進行回應。